议政殿中聚齐了神族重要的武将文臣。武将皆身着亮灿灿的黄金战甲,头戴雄赳赳的羽翼头盔,腰悬冷岑岑的锋利长剑,背披明晃晃的如玉披风,个个精神抖擞,锐气冲天。文臣皆穿纯白长袍,腰束明金腰带,人人温文尔雅,谦恭虚己。
大殿尽头的宽大金色长椅中端坐着笼罩着氤氲神辉的神皇淳于劼。淳于劼深邃的眼底有一抹淡淡的忧伤,俊美无匹的容颜下有一丝若隐若无的倦怠,只是朦胧的神辉完美地掩下了这一切。
昨日,神军大元帅司徒烈携御魔神将深夜入宫觐见神皇,带来了一则十万火急的消息——魔族全族越过神魔古战场,穿过叹息森林,直逼赤阳关。淳于劼放下手中的古卷,自大元帅和御魔神将旁边轻轻踱过,站在门口,仰望黑暗的苍穹。大元帅的眉头微蹙,眼中闪着炯炯光华凝望着神皇的背影,风尘仆仆的御魔神将脸上挂着醒目的疲累,静静地等待。
良久淳于劼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大元帅和御魔神将,命令他们二人退下,明日一早召集大臣商议应对之策。大元帅盯着神皇却无法看见陛下的表情,嘴唇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带领御魔神将告退而去。神皇重新坐回椅子中,身影貌似比方才小了一圈,周身的神辉闪闪烁烁,书案上的古书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哗啦声。
淳于劼从昨夜的思绪中回到现实,看见大臣们的脸上流露着不同的神情,最后视线停留在御魔神将的身上。
“御魔神将,你将魔族进犯的消息向列位大臣们述说一遍。”
御魔神将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向左侧跨出一步。
“站到中间来。”
神皇的语调威严而平淡,听不出喜怒。众文武的目光随着神皇的声音聚焦到御魔神将的脸上。御魔神将朝神皇低下头,迈开步子走到了大殿的正中央。
“启禀陛下,据潜伏在叹息森林中的斥候来报,魔族举族迁离苦寒之地,越过古战场,直指赤阳关。驻守赤阳关的神将大人们派遣微臣火速将此报于陛下,请陛下圣夺。”
御魔神将把魔族大举来犯的事情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语毕,头颅低得更低了,似乎在躲避什么。
“列位臣工,大元帅和御魔神将连夜将此消息告之本皇,本皇夜不能寐,左思右想,未想出万全之策。诸位可畅所欲言,直抒胸臆,协助本皇化解此番危机。”
大臣们的视线从御魔神将身上移开,大殿中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御魔神将悄然退回原来的位置,暗暗松了口气。
“陛下,魔族每隔三五年都会派遣重兵进犯赤阳关,叫嚣着要么将赤阳关和赤首关让与他们,要么将从人间征收的物资分一半给他们,否则誓不罢休。宵小魔族每次皆无功而返,但我神军亦出现了不小的伤亡。这次魔族举族来攻,恐怕真的要誓不罢休了。”
神皇点了点头,“依大元帅之见,我族该如何应对?”
“回陛下,若我神族不计代价,击溃魔族可谓十拿九稳,毕竟无论是人数还是资源,我神族都占据优势。但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此次魔族抱着破釜沉舟,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恐怕我神族儿郎的伤亡将是空前的。”
“启奏陛下,臣荡魔神将不同意大元帅之言。魔族固然一往无前,来势汹汹,但我神族儿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若大元帅不便领军出征,臣愿领本部神军前往迎敌,直至战死。”
“臣涤魔神将愿随荡魔神将前往死战。”
“臣驱魔神将愿往。”
“臣殇魔神将愿往。”
“末将等愿追随诸神将前往迎敌,誓死无归。”
……
司徒烈眼角的余光瞥了瞥群情激昂的将军们,面向神皇。“陛下,本帅有一计既可以避免我神族儿郎伤亡,又可以瓦解魔族的熊熊骑士,只是恐怕……”
“大元帅有话直说无妨,不必有所顾忌。”
“本帅就斗胆直言了。我神军主动撤离赤阳关,退守城墙更高,防御更强的赤首关,同时请陛下挑选神将一起封印通往下界的通道,并且将此消息传到魔皇耳中。”
此言一出,大殿中响起一片喧哗,几乎所有的声音都在表达着屈辱的愤恨和指责,只有神皇、司徒大元帅和御魔神将无动于衷。突然一道苍老喑哑的声音盖过了众文武的喧嚣,直面蹙着眉头的司徒烈。
“司徒元帅,恕老臣愚钝,不懂行军作战之谋略。如果我神军撤离赤阳关,同时封印下界通道,不仅将赤阳关附近的大片肥沃土地拱手相让,使魔族彻底摆脱苦寒之地,而且切断了我族从下界获取资源和优秀人族士兵的途径。此消彼长,日后若两族决战,恐怕我神族要牺牲更多的儿郎了吧。”
司徒烈转向质疑的源头,眼中闪过一缕不易觉察的蔑视。
“东方老太宰所虑甚是。我神族每年都会从下界人族挑选年满十八岁的优秀青年加入神族各军,而这些人族士兵往往能够弥补我神族人丁不旺的不足,这也是我族能够持续将魔族压制在苦寒之地的重要原因。如今只需扩大年龄范围,降低选拔条件,我神族即刻能够组建一支庞大的人族大军。通过以战代练的方式,不仅可以增强这支大军的作战力,还可以持续消耗魔族兵力。我神族精锐则可以修养生息,只待时机一到则可一劳永逸地解决魔族,永绝后患。”
大元帅说完,偌大的议政殿中凭空生出一丝寒气,几个神族将领蹙起眉头,更多的则是微微低下了头,连神皇周身的神辉似乎都晃动了一下。一时之间整个议政殿鸦雀无声,所有的文臣武将全都静静地等待高高在上的神皇。
短暂的诡异宁静之后,神皇将目光转向了太宰。
“老太宰如何看待司徒元帅之策?”
“回禀陛下,大元帅所言不失为一良策,于我神族儿郎可谓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会将人族士兵置于险境,寒了人族将士和下界人族的心呐。况且如此数量的人族所需资源也是庞大无匹,我族恐怕难以一力承担。”
不待神皇有所表示,司徒烈插嘴说道:“陛下,虽然老太宰思虑缜密,却颇具妇人之仁。我神族在与魔族的对抗中一直身先士卒,保人族不受魔族侵扰,难道这点牺牲,人族都不能接受吗?太宰只知寒了人族将士的心,却不知我神族历年阵亡将士的心早就冰凉透底。”
大殿中再次响起窃窃私语声,只是不再义愤填膺,反而对着司徒大元帅的背影点头称是。是啊,虽然有很多人族加入神军,但在与魔族的战斗中,冲锋陷阵的永远是神族儿郎。人族士兵只有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以数十倍的兵力对溃败的魔族进行围剿。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族死于魔族的负隅顽抗下。而在神族的眼中,一名本族人的性命大抵相当于数十名人族,因此神族将士觉得他们的牺牲要远大于人族的付出。
“而一旦封印了通道,魔族就会以为我族失去了一条有力的臂膀,进而相信只要假以时日,以他们的悍不畏死足以和我族分庭抗礼,却不知我们根本不会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征调的人族就是我们让他们不得安宁的棋子。”
议政殿陷入沉寂之中,只是不再那么死寂,反而多出了些许生气。
沉默最终被神皇打破。“司徒大元帅之计不仅关系到我神族的未来,亦与人族息息相关,不可有丝毫的偏差。诸位神族栋梁且稍安勿躁,待本皇细细权衡其中的利弊再做打算。在本皇做出决定之前,各位需各司其职,不可擅自妄动,都退去吧。”
淳于颉等所有的文臣武将退去后,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周身的神辉黯淡了几分。如果能够穿透神辉仔细端详这位神族的最高统治者,不难发现,那双深邃的眼睛中透露着丝丝的疲倦和淡淡的无奈。
抽调人族壮丁,令其攻击魔族,无异于以卵击石。这或许会令魔族不能专注于休养生息,却也会令人族元气大伤。更何况神族一向自诩为这片天地的主人,却以这样残忍自私的计谋守护这片天地,委实有愧于心。然而司徒大元帅所说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神皇脑海中反复权衡利弊,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神皇的头颅向左后方扭过去,左侧的角落中闪出一道身影。此人一身灰色的长袍,灰白相间的头发,就连眼睛亦透露着灰色的沉寂。
“木余,你如何看待司徒烈之计?”
“回陛下,司徒元帅之计无论于今日神族,还是日后神族,都是完美无缺之计。”
“此计于我神族虽说完美,对你人族却委实残忍无情。”
木余闭口不言,神皇耐心等待。主仆二人之间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中,淳于劼却未露出丝毫的不耐烦,反而颇为享受这种宁静。
沉默最终被一串银铃般无忧无虑的笑声打破,紧跟笑声飘进来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女童。女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两个羊角辫随着跑动摇摆不停,乌黑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女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黑黝黝的瘦瘦男孩,男孩看到大殿尽头的那道身影,便怯生生地不敢动弹一分一毫。
淳于颉在看到漂亮女童的一瞬间,身上的神辉便消失不见了。紧锁的眉宇间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慈爱。他看了看黑瘦男孩,对女童假嗔道:“淘气的小蝶,是不是又戏弄欺负木子了?”
男孩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急切地对神皇说道:“没有,小蝶公主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愚笨,惹得公主不开心了。”
“放肆!一点礼数都没有了吗?还不跪下谢罪!”木余冲男孩呵斥道。
“无妨,此处再无外人,那些繁文缛节就不要强加给小孩子了。”
“谢陛下。”
看着固执的木余,淳于颉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你总是说下界人间是个美丽的地方,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啊?”
“人间?”淳于颉低语了一声,之前缠绕于心间的踟躇之情再次涌现出来,一时间竟忘了回答女童的问题。
“父皇怎么忽然发起呆了?”
清脆的声音将淳于颉从无边无际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
“很快。不过父皇暂时无法陪你一起前去,让木余叔叔带你去,你觉得可好?”
“还有木子。”
“好,还有木子。”
女童高兴地笑了起来,带着男孩跑出了议政殿,银铃似的笑声消失在琼楼玉宇之间。
“陛下可是主意已定?”
“希望木余兄弟不要怪本皇。你先去收拾一下,待得明日,就带着小蝶和木子去人间看看吧。”
木余对神皇行礼,转身离开。
望着渐行渐远的木余,没人知道重新被神辉包围的淳于劼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淳于劼自言自语地说道:“深思熟虑吗?不过是给后果找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