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麻衣男子真的很听她的话,上前将披着茶白色斗篷的宫轻酒麻袋似的往肩上一甩,去丢马车里头了。风晴也跟着上马车去,又探出个头来,对那麻衣男子笑眯眯道:“我与他结个账,你且在外头等等。”
这麻衣男子对风晴其实是有些忌惮的……她能单手接下他全力的一击,甚至未退后半步。那刀虽有猫腻,但能持刀的人……
况且,她还是这样十七八的年龄。
真的很可怕的。
马车空间不小不大,仅一小床一小桌。风晴在马车内略加翻找,见没有,才脱去他的斗篷,解了宫轻酒雪狐大氅的系带,对他“上下其手”一阵,略疑:“钥匙没在身上麽。”他若回锦成去,又不带什么行囊的,钥匙若不随身携带,还可放在何处。风晴捏着眉心想想,其实他若走险放在出醴殿也不是没有可能。低头看躺在床上面颊粉红的宫轻酒,他里头的衣裳是烟灰色,一素色系带围在腰间。她不禁噗嗤一笑:宫女的衣服他穿着竟也是很合适的。风晴自怀里掏出一人皮面具,将其给宫轻酒戴了,动作也快。宫轻酒越早到锦成国,就越能减少南封边疆的压力。
风晴由那麻衣男子扶着下了马车,递一小药瓶给他,淡笑道:“我恐有人半途搜查,还不放心。待入了锦成国境内,你再把这药瓶给他,叫他将那面皮摘了。”
麻衣男子对她点点头,风晴便放下心,走去原处将雪地上那坛半盏拎起来,回头对他淡淡一笑,道:“你们快些走吧。”
“风姑娘。”那麻衣男子上前两步,“在下俞松崎,姑娘那刀品相甚佳,可有取名?”
风晴单手摸出腰间的短刀,刀锋幽蓝,薄如蝉翼。她在雪地中照着看了看,笑道:“小时习武惯用刀,长大却不怎么用了。这刀……时隔太久,名字早记不清了,抱歉。”
俞松崎闻言目露几分失望,仍是一礼道:“在下告退。”
俞家是江湖的名门正派,有名的兵器世家。赏金栏有明暗两处,明处净是运镖一类任务,转运信、票、银、粮、物、人等。暗处则是由雇主出钱买人头一类。风晴在赏金栏那处刻了人镖这指牌,接任务的人便是这俞松崎。与暗处的赏金栏不同——明处的赏金栏,雇主必须要同接任务的人见面的。但他们同样都对接过的单子具有保密性。要不然哪个胆子大的,连怀天九的名字都敢往指牌上刻。
风晴握住刀身,看了刀柄上以复杂的文体刻出的名字:冥王。她讥讽地笑,这刀尽遭江湖谩骂,怎能将名字告诉你。
隐辉教新址。
“先生。”成塑沧深深一拜。真的太久没有见过先生了,时隔六年再次相见,总觉先生他全无变化,又有一丝说不出的不同。或许是他终不坐在天星阁的案前听众人呼喊“阁主”,而是坐在这不见天日的隐辉教,留给推门而入的人一道背着光的侧影。世人都知隐辉教教主另有“毒圣”之名,却不知毒圣与药圣本就是一人。
沈文渊发上系一绣了紫色风铃的发带,一身花青色的长衫,穿得单薄。他坐在案前垂眸轻轻一笑,声音温润如翠羽珠玑:“塑沧,许久不见。”
成塑沧不言语。他从不知,净若谪仙的先生,竟是这邪教的教主。六年前天星阁围剿沈文渊,本就是他自导自演。沈文渊自知他心中波澜,只淡笑着三指托着茶盏,一时无话。
“旭寅,可将那刀给晴儿了麽?”沈文渊滚水烫着茶杯,指下细腻又温柔。
王旭寅放着雕花的长椅不坐,偏生要抬了屁股做桌上,他摸着颈后的一道伤,恨恨道:“自然给了,那女娃子还赏了我一镖。”然后他抬头看到拘谨站在边上的成塑沧,咧嘴一笑抖着脚勾他:“沧哥,来这边坐。”
成塑沧只挥开他的脚,站着皱了眉道:“先生,妖刀冥王,噬主心性。您明就在八年前将其封起,为何现在又归还于她?”
沈文渊以茶盖拂着沫子,还未答话,那王旭寅就从桌上跳下来了:“呸,什么妖刀冥王,尽听江湖上乱传的。说了修习《镜心法》便会走火入魔,风晴那女娃子不照样好好的?乱传那《炼傀》修习要吞其魂燃其魄啖其肉身,老子修了照样好吃好喝活蹦乱跳……噬主心性,怕又是在瞎说。照真的,沈家那女娃子手里又有《镜心法》又有妖刀冥王的,岂不是早该丧失心性,走火入魔了?”
沈文渊缓缓站起身,轻笑道:“旭寅,先退下。”
室内仅剩两人,成塑沧与沈文渊对视片刻,他竟在先生素来平淡无波的脸上看到其他情绪……非喜非怒,是贪婪。
他笑:“晴儿她现在好麽?”
成塑沧道:“回先生,风……风晴现下还好。”
沈文渊淡淡笑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塑沧。我无意置晴儿于死地,晴儿她拥有我一直一直想要的东西,我要得到而已。”
宫轻酒醒时头痛得很,口中一股子酒味。他摸脸上只觉手感不对,再低头一看,竟是衣衫凌乱,本围着的斗篷都被扔去一边。宫轻酒难知脸上状况,只回忆一番,暗骂:这女人竟骗我喝酒,枉我信她!
再想想,他又有几分占了风晴便宜的窃喜。想来是风晴这人做生意许久,也不明当地民俗风情。他故意摔掉了手中的碗,去夺风晴手中喝过的。他的唇印住尚有湿迹的碗沿,心跳难以自抑地加速。他酒量不佳,只喝了那酒,却来不及看清她的表情。在云来国,请共饮一碗水的意思,不知她是否知道。她若是知道,又会是什么反应……?
云城,南街风宅,黄昏时分。
药方内,风晴处理着白左左的伤,面色不佳。风晴往日脸上都是笑,极少这样阴霾。白左左伤的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又严重。他身上细数都不知多少窟窿,多处伤处,都不是致命伤。血缘至亲,白千灵不愿取他性命。再者若二人真的真刀实枪动手了,也不该会有这样效果的——白左左根本就没有对白千灵刀戈相向。
换下的纱布染红一盆水,风晴看着他,一时心痛。竟都不知是该骂还是该劝。白左左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倔犟,下定决心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
“风爷……”白左左哑声道,“乾城分部那边,杓兵被杀尽了。千灵哥说沧主,是沧主……”
南澈一听沧主二字,绞起眉毛。
杓魁楼七大总管,南封负责风晴安危,南澈红绫主管情报收集。成塑沧白千灵主管引进培训新人,白左左主管杓魁楼财务,白右右主管任务接单分配及部分内务。乾城分部多魁兵,都为新人,且大多听从沧主。若沧主真有意叛变……只怕乾城的分部,今后便不能叫做杓魁楼了。
“臭小子,什么样子了还说话!”红绫含泪骂他,“千灵那小混蛋打你,怎的你不还手也该躲一躲罢?你……你!”
“绫儿,”风晴抬手掐掐眉心,叹道,“你同南澈先出去,左左有话与我说。”
“不……风爷,”白左左抬手抓风晴的衣袖,“我应该同你们说。”
“沧主在黑市买多次壮丁,再由我将账目瞒下。右右现下……已经去隐辉教了。他日沧主回来,定要带我走的。风爷,抱歉,我才知道的。我,千灵哥,右妹妹三人的父母,本就是隐辉教的人。”
风晴捏着眉心,一叹。她轻抚白左左的额头,缓声道:“先养伤吧。”
出了药房,风晴踩着带薄雪的青石路,走的很快。南澈与红绫在她身后跟着,红绫又是惊又是怒:“成塑沧在带回白家那三个孩子的那日起,就在预谋今日之事了?!”南澈闻言,眼眶里积的泪终于淌出来:“相处多年,我一直当他们亲弟弟妹妹一般看待。上月风爷生辰,大家好容易聚在一起,我不知有多开心。”
风晴忽地止了步回首看他二人,她红唇轻抿,眼中竟有一层水光。二人惊愕之余,风晴又笑道:“世事难料,人心叵测。今后我除过这一身的铜臭,就只剩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