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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六)

我根本不知道我跑了多久,我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只能透过眼皮形成的缝隙间看见闪眼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

那个男人也在其中。

他们看着我奔跑,我抱着井,我在他们空出的道路之中奔跑。

我能看到那些像发了疯似的警卫在人群外挥舞着警棍对我呼嚎。

虽然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的耳朵里只有混乱的警报声高响不止,难听得让我发昏。

我把头尽力低下,没想到闻见井身上淡淡的香味,像极了栀子花的香气,我的烦躁扫去十之八九。

“谢谢。”我轻声说道。

于是,我加快了奔跑的脚步。

哒哒哒,哒哒哒。

我也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只知道跑到了汗流浃背,大汗淋漓,双腿发酸的程度。

我感觉我撑不下去了。

“抓住我就会被打死吧。”我想。

可是。

我看着怀里看起来睡着的井。

她会怎么样?

是被折磨一顿再被关进那不知昼夜的白房间里还是被当作残次品直接被销毁?

我打了个寒颤。

我不敢去想。

于是我拼尽全力地去跑。

嗡——

就在这么一个瞬间,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准确得说是关于人类活动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空荡荡的感觉。

我环顾四周,发现我正在一片森林之中,四周漆黑,就好像被铁幕笼罩,连头顶的天空也都被枝叶给遮掩得几乎不见踪影,只有我的身后的远处有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发出光亮。

那就是工厂。

建造在森林深处。

依靠着那传播过来的微弱光亮,我勉强看清脚下的小路,它弯弯曲曲,蔓延至黑暗的尽头。

像一张猛兽的血盆大口,正等待着猎物去自投罗网。

于是,我犹豫是否应该继续前进,这莫名的恐惧令我畏惧。直到我听到身后传来的叫喊声,我咬牙,抛去所有念头,抱紧井,冲进黑暗的结界。

咔嚓咔嚓。

“结界”里很安静,连小虫子的叫声也没有,整片天地就只有我踩踏在枯枝落叶和小石子上发出的咯吱声在缓缓回响,像极了老式立钟的转动声。

这片森林像是死掉了一般。

不过令我欣慰的是,还有少许月光透过枝叶的封锁,洒落在我前进的小路上,星星点灯,像是一滩滩银色的小水洼。

我的脚踩进银白的水洼里,溅起闪亮的水花,照亮两旁暗绿色的野草。

周围安静得很。

看来工厂的追兵还没有追上来。

我的身体慢慢放松,而在这时,我怀里的井也醒了。

两双眼睛对视着。她有些呆滞,而我则有些尴尬。

“你醒了。”我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别处,比如不远处那棵长有藤蔓的老树。

但是,很快我又转回来了。

“我在哪?”井发现四周异样的景象,陌生而黑暗,于是她很快得把脑袋埋进盖在身上的外套里,仅仅露出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打量四周。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般神情,像一个正常的害怕未知事物的小姑娘。

“我们逃出来了,我们现在在工厂的外面!”我回答她,我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逃出…来了…”井轻声喃喃。

“那我们在哪?”井看着我。

“应该是森林,我不清楚。”我说。

“森林?我也不清楚。”井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让我听不见。

我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井第一次见到森林。

“走吧,”我低头对她说,“我们去看森林。”

我笑了笑,不过笑得很勉强,毕竟我很少会笑。

“真的…可以么…”听了我的话,井有些激动,她的语速变快了,“我能下来…看么?”

她说话的样子小心翼翼,仿佛是害怕我会中途反悔。

我点头,同时慢慢放低抱住她大腿的左手,让井的双足率先着地,然后我帮井穿上原本披在她身上的外套。

井身上的芳香四溢,更多的流入我的鼻尖。

哪怕我尽力闭上眼睛,但当我的指尖滑过井如丝绸般顺滑的肌肤时,我的喉咙还是会止不住得干渴。

这真是每个男人的罪过。

在这样的折磨之中,我替井穿好了衣服,而我的喉咙渴得难受。

“冷。”井开口。

我问她:“现在很冷么?”

井摇摇头,也晃动她的黑发:“刚刚很冷,现在不冷。”

“那就好。”我松一口气,又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很奇怪,我笑的次数有些多了。

“看森林。”井指着一棵长有藤蔓的老树说话。

“那只是一棵树,森林就在你的脚底下。”我扶着井,告诉她。

“脚底下?”井低下头,借着月光观察黑黢黢的土地,“这是森林么?”

我知道,她又想错了。

“井,你脚下的叫做泥土,你刚刚手指的叫做树。树都生长在泥土上的,只有好多好多的树才能组成一片森林。而现在,你眼前的全部都是森林。”我对井说。

接着,我用手指指着井:“就像你的眼睛、头发一样,它们都很好看,很漂亮,但是只有当眼睛和头发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一个完整的井,可爱的井。”

我看着井,微微喘气。

“真的么!”

井很兴奋,她兴奋地就要朝不远处的树林跑去,可当她与我身体相脱离的那一瞬间,井便失去了平衡,向前摔倒,还好我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扶住了井。

井趴在我的怀里,疑惑地盯着自己的双腿,她又看了看我的双腿,抬起头注视着我的眼睛,发问:“为什么?”

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用双腿奔跑。

我抓住井的两只手臂,在她的背后扶住她,带她慢慢前进。

“慢慢来,就像这样慢慢把脚迈出去。”我鼓励她,“你会和我一样的。”

井没有说话,抿着嘴巴,倔强且不自然地迈出腿,期间不时停顿,像是老旧的机器一样。

就这样,井和我走到了那棵缠绕藤蔓的大树前。

夜色朦胧,四周还是很黑暗,只有少许月光从头顶的枝叶空隙间倾泻下来,倾泻在藤蔓老树的枝干上,照亮了坑坑洼洼的表皮。

“我可以…摸摸它么?”井转头,抬头,看向我。

“当然可以。”我扶住井再向上前几步以便她可以碰到这棵老树。

井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她纤细洁白的手掌触碰在枯旧的树皮上,不免显得有些突兀。

像是美女与野兽的反差,我想。

井慢慢摩挲,她甚至闭上眼睛,好像要去感受老树的每一处肌肤,铭记掌心之中的触感。

而我则默默站在井的身后,同样闭上眼睛,微微吸气感受井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感受井略微晃动的幅度。

四周安静,一切美好。

直到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

我听到井的尖叫声,随后是她的哭声。我立刻睁开眼睛,看见井全身颤抖不止,接着无力地倒在我的怀里,仿佛被抽空力气。井双手抱住脑袋,低头在我怀里痛苦地哭泣。

我慌乱。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看到这棵老树上缠绕的藤蔓——像极了原先插进井身体里的输液管。

“我好害怕…”井的声音微如蚊吟,还带着哽咽的停顿,“请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她的乞求就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狠狠地击中我的心脏。

我不知所措。我手足无措。我惊慌失措。

我只能这么轻轻地抱住她,因为我理解不了她的痛苦,我也从未感受过她所感受过的痛苦。

我只能轻声地一遍又一遍得告诉井:“不会的,不会的。”

我们不曾相识,但我却与你有着莫名的熟悉。

我保证,在汪洋干涸之前,在青山磨灭之前,在地球之外所有的璀璨星辰都黯然无光之前,我都不会放弃你。

井这个小姑娘在我怀里害怕得发抖。

我呆了许久,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同时低声哼唱:

“I remember tears streaming down your face

when I said, I’ll never let you go.

When all those shadows almost killed your light

I remember you said, don’t leave me here alone.

But all that’s dead and gone and passed tonight.

Just close your eyes.

the sun is going down.

You’ll be alright.

no one can hurt you now.

Come morning light.

You and I’ll be safe and sound.”

(《safe and sound》)

我抱着井,井靠近我。这一画面仿佛变成了永恒,让我流连忘返。

我承认我唱歌并不是很好听,偶尔还会跑跑调,不过幸运的是,我感觉到怀里的井慢慢冷静下来了,哭声沉寂。

“谢谢你。”井对我说,借着月光、星光,她的双眼泛红。

“没事,你也会没事的。”我回道。

沉默间,她把头依靠在我的肩膀上,偏着头,眼睛看着天上,森林之上的地方。

“那是什么?”井在我耳边开口问我,“森…林上那些亮亮的点和那个大大的圆。”

我微微抬起头,看见月亮和星辰:“那些亮亮的点叫做星星,而那个白盘子叫做月亮。它们只会在晚上出来,可害羞了呢。”

我笑起来:“害羞得像不久前样子的井。”

井一直看着天空中所有的明亮,她又问我:“那我可以去摸摸它们么,它们看起来很善良。”

善良?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月亮和星星。

“不行啊,月亮和星星看起来很小,因为它们离我们很远很远,有可能我们走一辈子都碰不到它们。”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是不是把井的希望给打碎了?

我马上低头去看井。

井微微嘟起嘴,小声地说:“那就走一辈子。”

真是个傻姑娘。

我扬起嘴角。

井抬起头,我们的目光突然碰撞在一起。

“你是超…人么?”井问。

“超人?什么意思?”我答。

“他们偶尔会给我带漫画书来看,里面有一个穿着蓝衣服和红短裤的人,他们都叫他超人。漫画书里面就是讲了关于超人的故事——他总会在人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义无反顾。因为你出现了,所以我看见了星星、月亮和森林,我不知道这十八年来是不是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但我知道你就是我的超人。”

“Superman。”井拉起我的手,用她的食指在我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得写下了这一串英文。

她或许不知道英文是什么,但她坚信这些符号合起来,就是超人的意思。

“我…应该不是吧…”我心慌意乱,我偏过头,根本不敢注视井的眼睛,她的眼神太清澈了,而我却总会想到一些不应该的东西。

“有可能一定是哦。”井笑起来,尽管她哭红的眼睛还没有好,尽管她的笑容有一些勉强,但她露出一对小虎牙的时候,那长发披肩的样子,着实让我心脏为之一颤。

在这片黑暗的森林里,她是我唯一的光源。

我有些痴了。

直到远处的吵嚷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翻动枝叶的声音,鞋靴踩在草地上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海洋里是多么得明显。

“井,抱住我,”我对井说,“我们该走了。”

井点点头,双手环住我的脖子。

我站起来,突然感觉到有一瞬间的乏力,但我没有去在意,权当是正常反应。我抱住井,朝着森林小路的深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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