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靳五身上的伤口都包扎好了。包扎需要除掉衣服,而脱衣服会撕扯伤口,于是靳五的衣服被用剪刀剪开,光着膀子,被绷带捆的像木乃伊。即便捆满了绷带依然能看出他棱角分明的肌肉轮廓。
李冬裘一直以为靳五体型大是因为胖,靳五光膀子包扎时才发现他身上没一丝膘,全是石头一样硬的大块肌肉。如同拳击手。
“你失血太多了。我扶你去床上躺着睡会吧。我隔二十分钟叫你一次,免得你睡觉时候出问题。”徐钰悯说。
“好。”靳五疲倦地点头,耷拉着眉毛,似乎也很困了。他嘴唇发白,面无血色。
徐钰悯在左边扶着靳五,宋德岚过去帮忙在右边扶着,两个人架着靳五到了床上。靳五盖了被子,很快躺下睡了。
“李冬裘,你感觉怎样?”朴姑娘问。
“还好,就是有点晕。”李冬裘点点头,坐在沙发上休息。其实他感觉自己伤的很重,头皮几乎要掉下来了,但是比起靳五的遍体鳞伤,也不好意思多说。
“饭煮好了。伤员喝面糊糊,不是伤员……也喝面糊糊。你们到餐桌旁排排坐,我这就给你们端。”程笠十在厨房里探出头来,身上还挂着粉色的围裙。
昨晚的情况的确出乎意料,隐蔽的爆破点都被敌方控制了,按理说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那些炸药包都放置在连老鼠都看不到的角落,如果敌人拉网式搜查,找到一两处还比较正常,但最终就像有人告诉了他们确切位置一样,每一处炸药包都被找到了,并设置了伏兵。
伏兵都是警察,便衣队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暗暗给许缮甲记了一帐。
说每一处炸药包都被找到了有些不严谨,准确的说绝大部分都被找到了,除了三号爆破点,也就是程笠十前往的爆破点。别的地点炸药包都是放在地上的,而三号炸药包是用胶带贴在外墙上的,可能这就是没被找到的原因。结果就是便衣队能力最强的几个人空手而归,程笠十这个菜货却成功爆破了坦克。
非但成功了,程笠十还没有受一点伤。简直运气爆表。朴姑娘评价他是“蠢人有蠢福。”既然没受伤,程笠十早上又操起来自己的老本行,给便衣队做难吃的早餐。
便衣队的成员们围坐到桌旁,程笠十端着锅子和一摞碗来,给每个人盛面糊糊喝。
程笠十巴结似的先给朴姑娘盛面汤,因为经常挨她的骂,不敢怠慢,于是不管其他人,先给朴姑娘盛了一碗。
按理说面糊糊应该是白色的,可朴姑娘拿勺子一搅碗,碗里黑白交错,活似一碗太极图。朴姑娘拿勺子舀了一些黑色的东西出来看,原来是烧糊了的面。
“哎呦哎呦,熬面糊糊都能烧焦,程笠十你真是蠢到家了。”朴姑娘喝了第一口就皱眉,“味道像吃灶灰一样,哪家餐馆请你去当厨师,肯定会立刻倒闭吧?”
“喂你这样说我的自尊心很受伤的!”程笠十不满地嚷嚷。
“我实话实说。你蠢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习惯自己犯蠢以后被人说吗?”朴姑娘撅起嘴来,似乎对程笠十所谓的自尊心感到不屑。
“不是我犯蠢,你听我狡辩……解释!那些面糊糊黏在了锅底下,我有什么办法?”程笠十理直气壮。
“用勺子搅一下。”徐钰悯也插话了。徐钰悯本来不想插话的,但是他刚刚一勺子下去舀上来一半的糊面,略微有些恼火,他还没有见过熬面糊糊能熬出这种效果的。
程笠十不说话了,他也知道熬稀饭应该搅锅,但他太懒惰,搅锅的勺子他泡在水池里一天了还没有洗。
床榻上的靳五忽然轻叫了一声。然后没动静了。
所有人都放下碗,冲到床边。
“怎么回事?”徐钰悯问靳五。
靳五没反应,不动不睁眼,像死了一样。
徐钰悯拍拍靳五,反复的问,最后扭头看着便衣队其他人说:
“他昏过去了。”
孙老板稍微懂点中医的皮毛,抓住靳五的手腕,给靳五摸了摸脉,摸着摸着,表情越来越难看。
“失血太多,身体很虚弱。”孙老板犹豫了一下,说,“可能……要坏。”
便衣队的人脸色都很灰暗,孙老板说的很委婉,但大家都明白,“要坏”的意思就是“可能要死”。靳五有死亡危险。
虽然之前便衣队已经阵亡了许多人了,大家也都明白打仗一定要死人,有心理准备。但现在真正面临要死战友的时刻,所有人还是觉得心头有座大山压上来了。
“得给他输血。”佩衍忽然说,“输血才能救他。”
“我们没有输血的物件,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输。我听说输血需要配,配好了起死回生,配不好加速死亡。”孙老板连连摇头,“现在只能靠他自己挺过来。”
房间里静的能听见心跳的声音。气氛压抑。便衣队的人都因靳五即将死去而感到难过和害怕。热腾腾的饭还在桌上,但没人再有心情回去吃了。桌上一圈冒着热气的碗。
“我们不会输血,医生会。”徐钰悯开口,打破了沉默,“最后一个方法,我去医院抓一个医生来,让他给靳五抢救输血。”
“不行!”孙老板和宋德岚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两个人态度如此坚决是有原因的。城里的西医都聚集在城中央的医院里上班。而城中央的医院如今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医院里外都是站岗的日伪军,遍地都是敌人。徐钰悯去那里强抓一个医生,无异于伸手到狼窝里揪走母狼身边的小狼。凶多吉少。
“太冒险!”朴姑娘也反对。
“不是太冒险,就是寻死。话说的难听,我坚决反对。”孙老板严肃地补充说。
“一条人命,人命关天啊。”徐钰悯只是淡淡的说,已经转身去桌子上给自己的手枪装子弹了。徐钰悯行事果断,打定主意就不再犹豫,两下就把手枪装满了子弹。拔腿就往外走。
“你稍等。炸弹背心穿上。”佩衍却发话了,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劝徐钰悯停步,而是要加入的意思,“你去哪里找医生?我找地方给你掩护。”
“当然去城中央的医院。”徐钰悯说,同时退回来,走到沙发底下,抽出一只扁木盒子,打开盒子,取出了一件由炸药管编制成的背心。这件炸弹背心是会做炸弹的朴姑娘很久之前做好的,用来给便衣队的人执行决死任务时用的,情况恶化时可以与敌同归于尽。当然自己也会粉身碎骨。是一件以命换命的“衣服”。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被启用。
“徐钰悯,你不要冲动,别把自己也搭上!你冷静一下。”孙老板焦急地说,但佩衍和徐钰悯两个人只是在飞快地整理作战装备,没有理会他。
佩衍动作快,先抓着步枪和射程卡出门了。射程卡是狙击手自己绘制的一个小本子,上面有地形距离等信息,没有观察手时只能靠自己看射程卡来心算弹道。佩衍带了射程卡,说明他准备远距离打狙。
徐钰悯穿好了炸弹背心,又套上棉袄,夺门而出。
临出门前徐钰悯回应了孙老板一句话,“我没冲动,很冷静,我只是试试。你们照顾好他。”
说完徐钰悯就下楼了。他嘴上说着“只是试试”的话,但佩衍让他穿炸弹背心他立刻就穿了,说明他心底里是抱着铤而走险的态度去的。绝不会只是试试,他会排除千难万险去抓到医生。把医生带回来救靳五的命。
失败就自爆。
……
……
早上刚刚见到太阳的时候,村里人听到了远处的炮声。听上去像很远地方的雷声似得。起初是零零星星的一两响,大概是试射,突然炮声密集起来,持续不停地响了半小时,又一片死寂。
村里人一听到炮声就什么都不顾了,立刻抄上贵重东西离家,开始往密营的方向跑。战时的人们都知道炮声意味着什么,那是敌人大部队出现的前兆。马亥站在村口维持秩序,看着乱糟糟的人流涌向村口又涌出村子,觉得他们就像一群被渔网包着的鱼,在渔网的破洞处一股脑地往外挤。
大部分人都是徒步在土路上奔跑,身边跟着躁动不安的狗。一些七八岁的小孩怀里抱着自家下蛋的母鸡。
四个有骡马的男人骑着骡马飞奔远去,他们背上都背着一个大竹筐,竹筐里是自家和亲戚家的婴儿,他们需要把小孩先送去密营。马背颠簸,筐里那些襁褓里的婴儿一路都被颠的不停哭。
没有骡马但有牛的人家则牵着牛走,但牛走不快,牵牛的人只能使劲拽缰绳。有两家人的牛走到村口突然不走了,那两家人拼命地拽牛,但牛似乎害怕出村一样,死死扎在地上不挪步。民兵们要求他们扔下牛快跑,但他们不愿意。
“牛太值钱了,不能扔!”拽着牛的人说。
马亥看到以后当场火了,扯开嗓子大骂:
“我他妈的之前是不是说好了!有敌情不要管家养的牲口!你们是不是答应我了?!我当然知道牛贵!再贵你也得有命享!如果你们还是非得牵着牛,敌人上来以后,民兵队就不管你们了!”
那些拽牛的人被马亥呵斥,都表情生气又理亏。犹豫片刻,一户人家决定把牛再牵回家里拴着,祈祷敌人发现不了他们的牛。另一户的男人则问民兵要了一把枪,一枪打在牛头上,把牛直接打死了。
“宁可打死也不留给鬼子。”那家的男人恶狠狠地骂着,把枪还给民兵,带着老婆孩子开始跟着人群跑。那头牛躺在村口的地上,头颅上的枪眼里往外冒着血。
村里人很快都跑出了村子,向着山的方向奔跑。马亥快速的在村里跑了一圈,边跑边喊还有人没有?马亥必须确保所有人都已经转移了才能离开,敌人过来以后村里必定一片火海,有人留下必死无疑。马亥在村里奔跑喊话的时候,看见由于走的匆忙,各家各户大门几乎都敞开着,却空无一人,这情景不可谓不诡异,叫人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马亥跑了一圈,确定村里没有滞留的人了,出了村,带着民兵队跟上长长的村民队伍。马亥带着的民兵只有村里民兵队的一半人,另一半民兵走在长长的逃难队伍前方,由孔鲲芥带领。民兵队一分为二,一前一后地护送村里人。
走了半个小时,到了河边的时候,村民队伍的前方忽然响起了爆炸声,然后是密集的惊人的枪声。这一带乱树太多,看不见前方的情况。但马亥知道肯定是前方出现了敌人,孔鲲芥的人和敌人打起来了。
“过河!过河!”村民们有人喊。
长队顿时大乱,受惊的人们疯狂地往河边的芦苇地里跑。
“民兵!跟我往前压!”马亥觉得血冲头顶,猛的挥手呐喊,带着民兵们冲入树林,往枪炮声的方向冲去。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民兵队打仗拖着敌人,让村民们渡河逃跑。减小人命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