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在省第三监狱的第6会见室,陆岩隔着玻璃见着了穿着囚衣的闵修仁。
作为连襟,陆岩历来缺乏对闵修仁深入了解。年纪虽然相差不大,但体制内外的分野让陆岩主动生分了。纵是如此,此刻的陆岩也满心柔善。“第一仗我承认输了,但我不会放弃,你更不要放弃,好生在这里表现,争取减刑。”
“都已经这样了,我无所谓了,姐夫你也尽心尽力了。我只一件事情拜托,就是尽量让鲁丽蓉等着我。”闵修仁不停地搓手,似乎穿少了。
“没问题,在我看来,你与鲁丽蓉以前发生的事都算彻底过去了,你现在罪也受了,心也静了,鲁丽蓉也跟着担惊受怕了,如果真正经历了这一关,那你们以后的夫妻感情会很顺畅的。”陆岩也学着样子搓搓手,找着新话题,“你爸妈来看你了?”
一提起爸妈,闵修仁就眼泪扑簌。陆岩才意识到这话题不妥,临时改口:“有的国家实行普遍兵役,凡是男人都得当兵,你就当在这里当兵。”
探监后回城的路上,陆岩特意绕行三环线,到鲁丽蓉公司看看。
由于平素很少来,陆岩的出现让公司员工讶异。鲁丽蓉办公室的门关着,推不开,当陆岩敲开门,才发现田益也在里面。鲁丽蓉的头发有些凌乱,神色也不自然,不敢正眼看陆岩,只一个劲地说“没想到姐夫来公司”,田益则以倒茶为由赶紧出去了。
陆岩定了定神,正准备开口数落鲁丽蓉,但这时手机响了,是陌生来电,于是摁断没接。“闵修仁反复托我告诉你,让你等他出来”,陆岩刚说两句,手机又响起来了。
陆岩不耐烦地接了,才得知陆志坤突发身体不适,正在福黎县克明乡卫生院看病。
帮陆志坤打电话的医生告诉陆岩,老人头晕气闷,全身乏力,初步看存在中风危险,需要转送大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
这个消息吓出陆岩一身冷汗,迅速上车赶回福黎,在路上先电话告知哥姐,与姐约定在福黎县城会合再回克明乡,与哥约定争取当天下午赶到省立医院相关事宜。陆岩又与鲁婉蓉通电话,嘱咐预先住院准备但先瞒着章秀芬。
家有一病,手忙脚乱。一通连轴转,好几天的紧赶慢赶,终于初步告一段落。
陆志坤住进了省立医院神经内科,经核磁共振检查发现在桥脑位置有一小梗阻,主治大夫认为手术风险太大,最终选取保守治疗方式,连续几天点滴舒缓脑血管药物,病情有所好转。在医院里轮着守了几天,陆志坤的气色好多了,陆岩才放下心来。
也就在这两天,服务管理中心决定派人出差,前往铭安学习有关推行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工作经验。单位一把手原本想让陆岩带队学习考察,但陆岩坦言相告家里走不开而作罢。
回到单位的陆岩处理完积压的文件,侧面向王棠锵了解近段大致工作情况,没想到王棠锵主动相告:“隋常务听说你不愿出差,主动带队去了,杨菊兰也跟去了。”
下班前的车库里,陆岩在专用停车位看见欧益雄那台“亨通”牌的座驾,回想上次杨菊兰在车库与自己争辩,再想到此次欧益雄带上杨菊兰出差,情绪灰得很。
鲁婉蓉带陆凌回娘家了,章秀芬守在医院,陆岩正犹豫下班去哪,郑瑜打电话来了。
“好久没声音也没图像了,要不要出来吼几句?”
“你竟敢把我唱歌说成是吼几句,也太不把业余歌唱家当专业的了。”
“歌唱家太显老,应该当你是全市社区著名中青年歌手。”郑瑜逗得陆岩哈哈笑,趁热打铁,“上次那个讲故事的小社团,团长也就是‘同渡过’老板,讲你特别儒雅,想请你去讲,今天唱完歌之后能否赏脸去坐一坐?第一次讲故事的人会收到礼物的。”
“最近忙着我爸住院的事,心里不空爽,挤密再挨密,我能讲什么?”
“都随你,百无禁忌,百花齐放,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当晚,陆岩与郑瑜按计划在“同渡过”三楼大厅唱歌后,便下到了二楼包厢的讲故事小社团。
主持人是“同渡过”老板,但郑瑜在上回的基础上,又先客气地向大家介绍了陆岩。
主持人说:“今天来讲故事的,可以说是一位新的老朋友,期待你的故事。好的,一,二,三!”
口令之后是齐刷刷的声音:“你的故事,我们的分享。”
陆岩的开场白是:“早几天我父亲住院了,我今天就讲一讲我父亲的故事。”陆岩自顾自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点开了以前自己所写文章的照片,慢条斯理地开始讲——
父亲谓一粗人,行伍出身,讲成份的日子过了不少,重经济的日子也没少过,苦真是尝透了。现时的父亲,已近古稀,体瘦发白,血气衰弱了。不能论及父亲伟大不伟大,反正他那一代人都捱过来得不容易。
父亲六岁那年丧父,家里一堆孩子乱成一团糟。八岁便远去外市的姑妈家寄居,成天在望不着边际的湖区放牛。那边的日头烈,风也冽,求好生活的热望自然从心底一天天升腾。十五岁时,父亲迫不及待应征入伍。一打入伍起,父亲就认定摔打在军队是人生唯一求好变的舞台。
凡事预则立。命运并未怠慢父亲长年累月的青春挥洒。次年入党后,随即先于同年兵提干,司职事务长。1961年,父亲所在部队迁到山区。那时提倡自力更生,一天要挖一亩多的树兜,自己烧木炭,喂猪养鱼搞副业,一拔男子汉与天斗、与地斗,自得其乐。那时还提倡节约粮票支援地方,部队首当其冲。父亲经管一些向地方交接粮票的事宜,由此认识了一个县粮食局的女孩。但仅是两人心存好感、稍有接触的时候,上级得知此事,勒令划清界线,缘是这女孩的父亲历史不清。父亲虽依令而行,毕竟年轻气盛,处事之中多有起伏,父亲最终被革职。
后来父亲随部队多有辗转,仍处年轻的心态应有浮动,只是枝节无从得知。好在战友们多有帮衬,情如兄弟者众,父亲多有提及。数年后,父亲终于经人介绍认识了母亲。结婚后不久,父亲即回到农村。
数十年后,当父亲在部队相关同志的陪同下,在县档案馆见到当年的撤职命令时,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与母亲订立婚约时,父亲一贫如洗,农村老屋亦家徒四壁,外婆当时不依,好在外公明事理,相中这位姑爷是条汉子,一路支持开绿灯。母亲多年后淡然,称即便外公外婆不同意也拦不了此事,自己早铁了心,不会轮到老人说了算的。这可能与母亲喝过几年墨水、脾气刚烈不无关系。
婚后一年有了孩子,父亲便一改在外赖朋友并打零工的生计,回家务农操持。当时搭了间茅屋栖身,上后山辟了三四分土。在队上出工,一天垒十个工分,工价合八分钱。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其他原因,那会一家三口皆药罐,有几分闲钱连买药都填不满,家事潦倒有客人来连泡茶的碗都没有,更不消说茶杯了。每次端着饭碗出来,母亲总是心虚,好在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父亲按理也属继续挨批的那拔,但可能因为一个穷字冰释了部分人既存有亦不知名的怒火,彰显相安无事。多少年后,父母重提这事,相视一笑。
分田到户后,父亲先后当了大队干部、民兵营长。长年在各村寨办队蹲点。慢慢地,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有个瘦个子的民兵营长,为人不错,特别是不以打人逞英雄,更不搞落井下石的勾当。许多年来,称呼父亲真名的人倒是少了,乡亲们大都直呼“陆营长”。想来父亲的这些表现,或许与自己曾受过挫折有关,己所不欲而勿施于人的道理可能起了作用。其实说到底,父亲还是品行好,没坏心。
经济刚开始复苏起来,父亲自是先人一筹投身于个体经营的浪潮中。从一小经销店到煤炭运输、生资销售等诸多行当兼顾,日渐有了规模,在农村中先富起来。记得当时农村里只有两种商店,一种叫代销点,另一种叫经销店。父亲的经销店当是全县的第一批个体经营点。当三个小孩都已生龙活虎时,父亲仍属年富力强,通过生意的打理,加上家事的支撑,或许到了他思想最成熟的阶段。
父亲乐善好施,交往忠直,在当地委实声名鹊起。这般情境也有坏处,就是父亲上当受骗的琐事多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村寨里流传过不少父亲上当闹笑话的故事。高价买过扮成没落路人的风车,甚至外地人的病牛,不一而足。按说以父亲在农村的较多阅历不应如此,但偏生一而再、再而三。为此,母亲颇有微词,吵过不少。母亲常说,你父亲就是砍了自己的脑壳去垫别人的屁股都可以,但对自己屋里人从来就是暴脾气。
父亲在生意如日中天时投资于一个汽车队,专营煤炭运输。由于经营不善,欠帐难收,销路难拓,加之竞争激烈,蚀本甚巨。记得家里气氛紧张多了。父亲平素总是以军人口吻管教儿女,这会应是添了不少粗暴。但在我眼里,父亲仍是当时心中的靠山,是我当初认定无法逾越的男子汉。经年的闯荡,使父亲落下了病根,尤以骨质增生最烈,肠胃功能亦差,瘦得露出病态了。
也正在这节骨眼上,父亲得以落实政策,全家人相继农转非,自是欣喜若狂。在户籍管理历史上,永远也不会有一种比当初农转非更具有世俗震憾力和精神原动力的变迁情形了。
时隔二十年,父亲又重回部队参访,被动溯源往事,面对沧桑变迁,恐怕谁也无法忖度父亲当时是以何等心境去迎接的。只记得父亲曾提及,当年手下的勤务员都现任某军分区司令员了,此说当不是吹牛。
父亲被安排公职,又司职商贸老本行即乡镇供销系统,这回只是不为自己个体干而为公家干而已,还真巧了,最终还是当了采购员。
其实,这不属巧合而算人为。按说以父亲的条件,进省城、县城,干哪种行当,理论上随由选择,政策宽松程度有点像战斗英雄的待遇。
但以父亲当年的心态,以其下到农村这么多年的打磨,包括本身各方面的素质,或许还真不能算是鼠目寸光。家里人清楚记得,组织上见父亲第一选择即到最基层的供销社,委实表露关心,硬是拉到区政府财税管理的位子上坐了几天,实是捱不过父亲后,才最终安排到供销社当负责干部的。但父亲仍受不了拘束,径直干到单位采购员才安生。
刨根问底,父亲这等选择,与当时家里自行开有店铺有关,与自身富有采购经验有关,更与见识能耐实际有关。谁都知道,在计划经济条件下的很长时间内,供销社也算是上等的单位,所以或许还与解决子女就业有关,等等皆有可能。
但有一点绝对可以肯定,父亲决计不是出以那种假公职谋私利的心境,也绝不会做以公家采购之便而行自家开店之利的事情,这从父亲此后干脆停薪留职一事即可验证。
父亲终于又算公家人了,虽然第二次所从事职业亦非入流,但父亲的人生旋律进入了第二个高八度。然而,联想到儿女们又历时多年从农村艰难打拼到城市,当初可能的一蹴而就变成此后的九曲回肠,多少有些唏嘘。
纵览父亲此后公职经历及其绩效,虽显庞杂,仍可用乏善可陈扫总。稍后一段竟还有3万多元公家采购款对不上账,积账新官牵扯,证人字据脱节,委实折腾得够呛。父亲自是没有贪墨,最终以工资填补部分帐目了事。这既充分反映出父亲不善理财、管理粗放的弱处,也折射出整个供销系统由盛而衰的渐进影像。
好在父亲终于转念偃旗息鼓于生意场上。做生意,父亲也算是做了一辈子,这个决定不啻人生又一大事。
父亲一直希望我能上大学,而我初中毕业后即进了技工学校,不能算是圆了父亲的梦。但是我时常记得父亲的口头禅:“我可惜少念了几年书”,促使自己坚持读书学习。
而今,退休之后的父亲的身体每况日下,多住在乡下,城里则小住。平日里打理些果树和瓜菜,一个偌大的庭院也归整得有模有样。闲时打过一段麻将,这会又学了玩一种叫跑胡子的牌法。只可惜父亲对城里生活仍不自在,子女们也就未能晨昏定省、膝下承欢,几分孤寂在脸上有所流露。是否在城市灯火辉煌的夜晚,父亲独自在庭院中呆呆地出神呢?多少个夜晚,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已安然入睡而对面的电视机是开是关?
对父亲这大半生,我作为儿子是无须言及成败得失的,感恩都来不及,何遑怨由。但如能从父亲身上折射透自己,不免是件好事。父亲预见力不强,缺乏管理的耐心细致和灵活的用人技巧,有时主意多变,甚至轻信自负,更相形见绌于时代流风的衍化。现代社会中,如何有机结合自身优势,扬长避短,调整自己,提高适应环境的应变能力,确是我必须突破的课题。
——
大家听得异常认真,陆岩讲完了故事,起身点头致意,被报以热烈掌声,一致表示通过。
“同渡过”老板递上了一份礼物,是一张面值288元消费卡。
郑瑜拒绝了陆岩才得到的又欲转送的消费卡,还神秘兮兮地说:“我这里可能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意思?”陆岩一脸愕然。
“容我再确认一下,会尽快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