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岩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生日。
加班一通宵,陆岩早上装订文章出门时,看到手机里有两条新短信:一条是乐源商业银行给自己这个储户发来的生日祝福短信,另一条竟然是范娟发来的,就光秃秃地“生日快乐”四个字。
自己快一年没与范娟联系过了,回不回范娟的短信?陆岩一丝念头闪过便迅速否决了。
在呈报一把手审阅之前,陆岩来找欧益雄会签这篇文章。敲开欧益雄的办公室,里面装潢一新。
“居住证工作的整体思路是党政领导,发改牵头,公安为主,部门协作,社区支撑。”欧益雄靠在高背椅上,当着陆岩的面,鸡啄米一样地念着陆岩起草的文章。
看样子欧益雄不想简单签字了事。“我觉得整体思路要调一调,应当考虑‘顶层设计,以块为主,网格管理’这样一些理念。”欧益雄一脸轻松地发表着观点。
加班之后的陆岩眼神有点耷拉,先机械地应付:“我是站在工作主体角度来写的,你讲的要加进去也行,但文章中间着重提了相关理念,譬如‘街设中心委设站,亲情化服务,社区化管理’。至于‘顶层设计’,反正上面的政策基本把得差不多,现在关键是重点求突破,日常抓落实。”
“落实就是最大的创新,那这样的观点要着重强化,甚至可以贯穿全篇。”欧益雄的思路转得快,三下两下就把这6000多字的一沓材料纸翻看了一遍。
陆岩掂记去接章秀芬,无心与欧益雄磨嘴皮子,便留下了材料,说是待到上会讨论时再汇总修改意见。
欧益雄巴不得,陆岩前脚刚走,欧益雄马上便把这篇文章传真给了市委政研室一位副主任,说是自己最近组织撰写了一篇调研文章。
欧益雄还当即同单位一把手通气,说陆岩的文章已经报给自己了,这两天会认真修改打磨。
趁自己过生日,陆岩到哥哥家把章秀芬接过来,正好是一个台阶。
上星期,章秀芬与鲁婉蓉之间发生一点不愉快,这可稀奇。陆岩过细一问,起因竟是蒸腊肉,遂忍不住笑。
有人给陆岩送了两大块腊肉,婆媳俩合计给陆岩蒸几块解馋。
连蒸了三回,一回是碗里凝的水汽太多了,另一回是中途揭锅又加水导致没蒸透,再一回是陆岩没及时吃蒸的头道,于是热了第二道,又蒸过头了。
这腊肉照旧吃得不过瘾,那阵正赶材料的陆岩咕嘟了两句,于是婆媳俩窝心受堵,你埋怨我没掌握好火候,我责怪你没蒙一层高温保鲜膜再上锅,还互相觉得对方固执。
多年融洽的婆媳关系若同母女,章秀芬与鲁婉蓉很快不再介怀,陆岩不但对这回自信,也从不发愁。到哥哥家果然一通若无其事的说道,就得到了章秀芬爽快应允。
车过乐源江大桥时,刚一脚油门抢过桥面分岔口交通信号灯的陆岩正降下车速,章秀芬冷不丁说了一句:“到了河中间就不要再掉转脑壳了。”
陆岩还在琢磨这话,章秀芬又主动摁了车窗玻璃的升降键,外面的风陡然冲了进来。这个举动倒也新鲜,章秀芬历来敬畏并远离科技产品,也包括这小小的车窗升降键。章秀芬咳嗽了一声,然后在风声中提高了嗓门:“听陆凌讲,你要不就加班,要不一回家就缩在书房里,你和鲁婉蓉的话也少,有时几天都没讲过话,你的话就这么金贵?”
陆岩这才听懂了,原来章秀芬是责怪自己冷落了鲁婉蓉。陆岩叹了一口气,也把自己的车窗降了下来,桥上江风本就冽,迅速变成疾劲的穿堂风了。“我不想刻意找话讲,再者找也不知道找什么。”
“陆凌一天天大了,我与你爸爸也一天天老了,你要搞好家庭,平时少出去玩,多呆在家里,不要东想西想,更不要惹出麻纱,我这个做娘的,忧不起冒烟冒火的事了。”
陆岩听得一惊,看来今天妈妈有备而来,言有所指。陆岩只“嗯”一声,未再接话,手脚在开车,心思飘远了。
记得早年谈恋爱时,陆岩向尚未见过未来婆婆的鲁婉蓉强调,自己的妈妈是一个没啥文化但大道至简的人,口头禅就是“我是重于子女才活到现在的”,对子女还有最励志的一句话——“你不好好出息,娘就只死路一条”。陆岩从小起就特别惮于这一句话,好比头上顶着一大缸水,随时都可能砸下来,于是心无旁骛去找出息。
还记得与鲁婉蓉结婚前,陆岩与哥哥交流过两个命题:一个命题是“你是给自己找老婆,不是给父母找儿媳妇”;另一个命题是“彼此都是初恋,能够走到结婚固然美满,但一定要自己特别安心满意。”
陆岩依然记得当时自己的观点——身材矮点无所谓,关键是要心好,鲁婉蓉善良至极,特别纯朴,虽然算城里妹子但也喜欢农村,像我这号从农村出身的,决不能娶一个嫌弃农村的城里老婆,否则完全对不起父母,那种情形也是我完全不会考虑的;至于感情,可能鲁婉蓉喜欢我的程度,多过于我的喜欢,但我也喜欢鲁婉蓉细心体贴,那头发黑得像油墨,白肤出奇的白,在家里又吃苦耐劳,我现在是发自内心,想同鲁婉蓉结婚,自己既安心也满足,以后也决不后悔。
霍霍风声掩饰了陆岩的心思,章秀芬右手吊在车顶的拉手上,头向右边偎着,用左手扣着右手臂当手枕。陆岩收住心思,关切地问:“是嫌风大,还是头晕不舒服?”
章秀芬叹了一口气,立起头再松开手,一摁键,把车窗玻璃升上来关了。“没有不舒服,你们两口子关系好,对于我就是最大的舒服。”
陆岩连忙把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关了,车内顿时安静多了。车子经过乐源市第三医院,陆岩来感慨了:“当年我刚来乐源读书,头一个学期就得了胸膜炎,我当时似乎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从乡下赶过来带我到这个医院看病,娘俩围着这门诊楼跑上跑下,跑了好多冤枉路。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那时年轻得多,穿一件格子衣服,手里提着两包开的药,那样子我至今还记得清楚。”
听儿子聊起旧事,章秀芬的眼神亮些了,“一句老话,叫‘事非经过不知难’,至于道理,你都懂,反正上有老、下有小,船到江心难掉头。”章秀芬隔着车窗玻璃,仔细打量这曾经心焦的医院门诊楼,转而又提及鲁婉蓉了,“似乎你那胸膜炎还没完全养好的时候,鲁婉蓉就对你特别上心了,你看人家不但没有嫌弃你有病,还发自内心地对你好,这种好才是过得硬的好。”
陆岩继续“嗯”,章秀芬继续说:“这么多年,鲁婉蓉这样孝顺的儿媳妇,比女儿只好不差,当真难得找。我原来经常讲,不是重于子女不会活到现在,我其实也经常想,还是自己积了德,你还算争气,找了一个好媳妇,靠着你们还能享几年福。我能图什么呢?你是晓得的,我在你爸爸那爆脾气那里能讨到什么好?我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图的还是你们几姊妹听话。”章秀芬的语调有点带哭腔了,又径自把车窗玻璃降了下来。
陆岩的眼窝一热,泪珠子开始打转转。章秀芬的话仍停不住:“今天你过生日,我还记得当年生你的样子,天黑的边边上我还在田里搂禾穗子扮禾,还没到半夜就生了你。那会家里一穷二白,米缸里没米,坛子里没油,没东西吃,更莫说补营养,从田里捉两条泥鳅,寡水尽盐煮,放盐锁口,不放盐更败口。”
提到油盐之事,陆岩连忙嘱咐:“医生多次讲,高血压要清淡饮食,尤其要你少吃盐,菜不能搞咸了,动物油和植物油也要混着吃,硬要注意,不能尽自己的口味来。”
章秀芬没听见似的,并不搭理陆岩关于油盐这一茬,而是延续自己刚才的话题:“现在日子好过了,想吃什么有什么,不愁但子女大了也还是让我操心,常言一句老话多子多忧,不要怪娘蛮不放心。”
“我跟你讲少不少盐的事,你就跟我讲放不放心的事,人老了,少操心别的,身体的事最要紧。”
“你还晓得身体要紧,那你先莫讲盐,先讲讲你的烟,你这烟一天抽一包甚至两包,又不是熏腊肉,身体能受得了?能不能少抽点,干脆戒了最好。”章秀芬顺手拿起放在车厢暗格里的一盒香烟,打开盖子看了看,又随手合上丢在一旁。
“这少盐是为了防止心血管出大问题,你是属于这方面的高危人群,你光吃降血压药还只是一方面,防病要对症,三分药,七分养,现在容易得病的是你,怎么一下子就转到我抽烟上来了?”
“还不转就晚了,你这个烟的事还真侥幸不得,刚才提起当年得的是胸膜炎,就是肺部这一大块,你还适合抽烟?记吃不记打?”
陆岩被噎住了,只能陪着讪笑。章秀芬与儿子一通对话,神情轻松多了,“还不是因为穷才吃了一辈子咸的?你们赶上了好年代,没必要那么咸,那就淡些过,平平淡淡就好,把日子过好。”
接章秀芬回到家,再加上哥哥已提前把陆志坤接进城,生日的气氛很足了。起先还其乐融融,但到后来出了点小状况,就是鲁婉蓉的父母和妹妹及其孩子也来了,结果餐桌坐不下,生日蛋糕也小了。
陆岩最先得信是岳父母在生日当天不来,错开一下,本周双休日再去岳父母家专门聚一次。看样子鲁婉蓉没有衔接精准。
夜里,陆岩在书房里数落鲁婉蓉:“我打算在店子里吃一顿的,你硬要在家里弄,结果自己累了不说,妈妈也跟着辛苦大半天。订蛋糕时我要你买个大些的,结果确实小气了,最后弄得孩子还起抢。”
鲁婉蓉听了并不恼,轻言细语地解释了几句:“家里吃得卫生放心些,也图个热闹,我爸妈特别看重你,鲁丽蓉也尊重你,硬想今天来给你过生日,我推都推不脱,你可能觉得热闹得过头了。至于蛋糕,小有小的味,吃多了也不好。不过,你这个寿星基本不上桌,让大家觉得少了一个味。”
“我本来就不太钉在桌上吃饭的,喜欢夹点菜再站着吃,或者去沙发那边看电视,吃得自在些,尤其是人一多,我就更加不愿坐,结果还让我爸说了一顿。不光我爸说我,你爸也觉得我在桌上不该提闵修仁减刑的事。搞什么形式主义,明明大家都关心这个事,我不提谁提,我过生日都不嫌破坏心情,谁还有资格嫌?”陆岩并没有脱鞋袜,而是望着鲁婉蓉打来的洗脚水发呆。
“你爸对你是严格要求,我爸对你是换位思考,都是好心。”鲁婉蓉看着陆岩有些严肃的样子,原本还想趁过生日就夫妻俩属相开几句玩笑,这会迅速打消了念头。
客厅里的电视早没声了,听得出爸妈和孩子都已经各自去睡了,但陆岩仍然不冷不热,并未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下棋或者听音乐。不知道为什么,有鲁婉蓉在身旁,陆岩不管是下棋还是看书之类的,总感觉不是那个韵味,今晚也差不多是这个味,尽管还是自己的生日。
鲁婉蓉倒是满心欢喜,趁爸妈都在家,鲁婉蓉在张罗吹蜡烛、切蛋糕时,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今晚要与老公同睡书房。
当鲁婉蓉催促陆岩上床并主动求欢时,陆岩只回了“头痛”两个字便侧身而卧了。鲁婉蓉连发两句:“到底为什么?硬是有哪根筋不对?”但陆岩只顾装睡,不言语。
鲁婉蓉恼火了,重新穿衣服起床后,带关了书房门。
待鲁婉蓉走后,陆岩也穿衣服起床,随即打开电脑登录“棋城之围”,但没有一个好友在线,连以前老泡在“高手对战区”的“彭四能”也不见踪影。陆岩忍不住在心里咒“彭四能”,有了女朋友就忘了棋。
陆岩看了看表,零点临近,生日就快过完了。陆岩想抽烟,便起身开窗户,拉开窗帘时,又想起章秀芬今天白天告诫自己要少抽烟。放下烟盒缩回手,陆岩往椅背上一靠,摸过手机一看,竟然下意识地给范娟回了一条短信:谢谢。
给范娟发完这两个字的短信之后,陆岩马上又有些后悔了。原本不打算回复的,甚至打算再不联系的,在这深夜里食言了。陆岩已然被搅乱,还是点着了香烟。
零点前一分钟,范娟又给陆岩发来了短信:再道一声岁岁今朝,我现在铭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