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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清秋雾影似梦逢

当那人转身,指间夹一枝蓝花,侧脸如玉雕般优美,仿似画中之人蓦然回首,她倏忽间觉得心口动了一动。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在奔跑着,身后有什么正追赶着,穷追不舍……于是只得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脚下看不清楚,时而有颠簸,非常的累,可不能停,心里又急又慌,就那样跑着,急着,慌着,仿佛是无止境般……忽地,一脚踏空,似摔下了无底洞,人蓦然一惊,然后便醒了。

倾泠睁开双眼,看着纹云绣凤的帐顶,轻轻喘息一声,坐起身。房中有朦胧的光线,撩起帐帘下床,屏风前留有一盏纱灯,隐约照见房中摆设,环顾一圈,却是无比地陌生,几乎怀疑还在梦中。待看到妆台前的吉服、凤冠,才恍然忆起自己已嫁入威远侯府,已离开了王府,离开了集雪园。

看看漏壶,不过寅时三刻,时辰还早。思及刚才的梦,心头的慌、乱、急似乎还没有全消,空空荡荡的,甚是难受。披上长衣,走至窗前启一扇窗门,外边依然是一片沉暗,一股晨风吹入,顿觉沁凉一片,心头顺畅许多。

吹了片刻,将窗门合上一半,走回房中,看着陌生的床榻,却是了无睡意。走至琴案前,古琴静卧,手指拨向琴弦,却忽然顿住。这里不是集雪园,这里是威远侯府,此刻若起琴音,怕不是要惊断许多人的甜梦。于是打消了抚琴的念头,再次环顾屋里一圈,发现连一卷书都没有。微微叹了口气,转身,一眼便瞅见半开的窗门,心中一动,她移步至门前,轻轻地开了房门。

踏出房门,待双眼适应了黑暗,借着天光,隐隐绰绰可视物。于是脚下便随意而行,悄悄漫步在这寂静的侯府。暗淡的天光里,一切都如隔纱相望,模模糊糊,却添了一份朦胧神秘之美,一路走,一走看,静幽幽的,除自己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仿佛整个天地只有自己一人,虽有些寂寥空旷,却更多的是自在。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道高高的围墙和一扇紧闭的门,那刻也不知是什么使然,她走过去,拨开门闩,嘎吱一声开了门,然后跨门而出。

门外,依旧是园林亭楼,想来还是在侯府。她顺着脚下的石子道一路走下去,时辰一点点过去,天光渐渐明亮了些,也不知何时起,周围渐渐有白气,先是淡淡的,后来逐渐变浓,最后三尺之外不可视物。

原来是起雾了。

她停步环顾,周围白蒙蒙一片,人在其中,云缭雾绕似的,倒有几分神游仙境之感,不由得微微一笑,脚下继续前行。

秋意遥这一夜睡得极不舒服。

白日里的婚礼看着风光无限,可当事人与操办人估计没一个不觉得累的,更何况他天生体弱,那烦冗的礼节,满朝满府的客人,还有那些似乎无休无止的喜乐喜宴喜酒,只让他备感辛劳。可这样喜庆的日子怎么也打不得一点儿马虎,他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强撑着,终是熬过了这一日,替向来做事完美的哥哥算是做到了完美。

夜里,身寒肢冷,头颈一阵阵作痛,肺腑间塞闷着,终是止不住又咳了起来。想来是一日操劳耗了元气,夜里门口送客时又吹久了风,看来又要有几日不爽了。但在这样的日子,又是深夜里,实在不想惊动他人,便忍着,心想,到了天明再去配药。于是一夜便这样痛着,咳着,睡着,到天蒙蒙亮时,咳得实在厉害,再也睡不着了,便干脆起身。披衣出门,打算去药圃里采些清肺止咳的三龄草回来,泡着喝。

步出门外,才发现已起了蒙蒙白雾,人行其中,雾气缭绕,隐隐约约可见楼阁亭台的轮廓,倒是让人有几分神游仙境的感觉。

到了药圃,在白雾中他寻着一片花开八瓣的淡蓝花丛,弯腰采了一株,凑近鼻尖轻嗅,顿时,一股凉香沁入心肺,神气顿爽,不由得微微一笑,将花瓣摘下,吞入口中咀嚼,一股涩味在唇齿间弥漫,但随即一股清凉的药汁顺着咽喉流下,那塞闷的肺腑顿时似乎顺畅了许多。重又弯下腰,打算多采些回去,身后忽然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指间折下一株时,他暗想,谁起这么早,就到这后园来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轻盈得仿似踏在云端。

他听着,心头忽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得直起身来,然后脚步声也就在那一刻止了。他转身望去,迎面一阵晨风吹来,他先是闻得一缕极淡的幽香,然后看到了一束被风吹着往前飞的乌墨长发,及一角随风飘舞着几与白雾融为一体的衣袖,其余的,尽笼于蒙蒙白雾中。

那一刻,他万分好奇隐于雾中的人的真貌,而那人也似乎知道了他的好奇一般,轻盈的脚步声再起,然后一点一点地从雾中显现。

似是一株玉树琼花在雾中悄悄绽现,裁冰为神,倚月为姿,风华更胜瑶台天女。

周围浓浓朝雾环绕,一切都显得那般的不真实,令他有些恍惚,这是梦?是幻?这是人?是仙?

当目光相遇,他心弦一颤。

那双眼,似漆夜天边高悬的星子,清亮寒冷而孤远。

晨雾之中,倾泠一路走来,也不知走到哪儿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当鼻尖闻到一股药草的清苦之味时,不由得便循着这味儿一路行来。

蒙蒙的雾中,她最先看到的是一道修逸的背影,颀长瘦削,仿似弱不胜衣。

当那人转身,指间夹一枝蓝花,侧脸如玉雕般优美,仿似画中之人蓦然回首,她倏忽间觉得心口动了一动。那双澄透的眼睛向她望来,似清秋秀丽的新月,带着七分温柔两分迷茫一分好奇地看着她。那一刻,神魂静如亘古之水,却又能清晰感觉到心湖上一圈圈浅浅涟漪微微荡开。

她,静静地望着他,怔怔入神。

他,静静地望着她,恍然如梦。

时光悄悄流逝,待耳畔隐约有人声笑语之时,蓦然醒转,天已大亮。

她转身离去,身影瞬间隐入雾中,如来时般杳无踪迹。

他悠然回过神来,蓦地,他明了了她是谁,霎时如坠冰潭,透心透骨地冷。

辰时,威远侯夫妇携全府之人入德馨园与公主行礼。

殿中,倾泠一身淡紫绣白梅的新装,端坐于上,孔昭立于一旁,两侧方珈、穆悰及众侍从相随。

侯府众人至此刻才得见公主真容,不由得皆为那绝世的美貌与高雅清华的气韵而倾倒,有的甚至暗想:其女若此,足可知安豫王妃当年之美。

当威远侯夫妇上前行礼之时,倾泠起身,半侧身,受了这一礼,然后回一礼。

此举顿然博得秋远山与顾氏的好感,暗想公主果然如遥儿所说“非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心里对这位儿媳一下便喜欢上了。

而方珈、穆悰看着,则思忖这位公主虽然看起来过于清冷,让人不敢接近,但还是很会为人处世的。

他们都不知,倾泠不过是见夫妇俩年纪皆比父王母亲要大,又是长辈,让她生受一礼心里很不舒服,是以才如此。

接着便是戚氏、吕氏行礼,然后是两人收养在府的侄女戚以雅、吕以南行礼,最后才是府中较有地位的侍从行礼,如侍卫领队、管家等。

方珈与穆悰将早已备好的见面礼一一赐下。威远侯夫妇皆是一柄白中嵌红有“玉中朱王”之称的美玉如意,威氏、吕氏则是一套头面首饰,戚以雅、吕以南分别是一对金镯一对玉环,其余人等皆按等级赐银。

一旁的孔昭看着暗暗肉疼,我们公主怎么有这么多东西?怎么全给了别人?!孔昭姑娘虽长在王府不缺衣食见惯金玉,但她似乎天性有些过于“节俭”,对于金钱有一种非常热忱的“收藏”心态,又受巧善、铃语的熏陶,甚谙“精打细算”,此刻见着这么多的金银流入他人之怀,不由万分不舍。

备下的礼品还剩下一份——产自久罗山皇家御制的青烟墨砚——那是给侯府二公子的,只是那位早该到来的二公子至此刻依然未见人影,别说方珈、穆悰暗自奇怪,便是威远侯夫妇也是暗暗着急。

正在这时,一人匆匆自外快步而入,待到近前,才发现是一位十五六岁的清秀童仆。他一入殿中,先向倾泠恭恭敬敬一礼,道:“小人秋嘉拜见公主。”

自他入殿,倾泠便闻得一股极淡的药草的清苦之味,蓦然间忆起清晨之事,倏地明白了那人是谁,而眼前之秋嘉必是他的近身侍从。

威远侯见倾泠看着秋嘉不语,起身解说道:“此乃小儿意遥身前之人。”

倾泠微微颔首。穆悰代宣,“起身。”

“谢公主。”

秋嘉起身,威远侯问他:“二公子呢?他为何不来?”

顾氏也问道:“怎么单你到此,遥儿呢?”

秋嘉抬首,面带愁容,答道:“公子病中,恐晦气污公主之喜,是以命小人前来代向公主行礼。”说着又对倾泠郑重一礼,“公子说,待病好后再来拜见公主,再行请罪。”

威远侯与顾氏一听爱子病了,顿时忧形于色,先是打发了秋嘉回去照料公子,两人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退,戚氏、吕氏自也领着侄女跟随其后。

方珈与穆悰代公主送客出门,目送他们离去。

威远侯夫妇脚步匆匆地去看爱子病况,戚氏、吕氏不紧不慢地回自己的院子,而最后边的吕以南、戚以雅则往花园而去。

方珈与穆悰两人少时即入宫,二十余载的宫廷生活让两人练就一双灵敏的耳朵,是以此刻,两人能听得远去的吕以南在跟戚以雅抱怨着,“好好儿的又病了,弄得侯爷、夫人连公主都不招呼了,就去招呼他!怎他偏生就那么金贵了!”戚以雅则是低声劝了一句,“莫要生气。”

方珈看三路人马走得不见了背影,才慢悠悠地道:“本来以为侯府人口不多,这府里的日子也会简单些,咱们跟着公主来这儿,也许会过得轻松,谁知也还是脱不了痴怨妒恨。”

穆悰则叹息道:“早就听闻侯爷家的二公子体弱多病,今日才知名不虚传啦。”

方珈笑笑,问道:“那内邸臣看我们这位公主如何?”

穆悰看她一眼,略一沉吟,道:“聪慧自是不用说,只不过……”说到这儿,他却是顿住不说了。

“只不过什么?”方珈道,一双精明内敛的眸子看着他。

穆悰侧首看着她,略略勾起一抹笑,道:“方令伊岂有不知,又何须咱多嘴。”

方珈一笑,转身回去,穆悰随后。

两人在园中碰到了正欲回房的倾泠。

倾泠看到两人后,便停步,道:“内邸臣,你代我去看望一下二公子。”

穆悰答应一声,“是。”心里却是有些惊讶,这二公子虽是避忌病气未能行礼,但此举于公主已是不敬,可看公主的模样竟是未放在心上,反令他探望,这是要“示恩”?他思忖着,静待下面的吩咐,可等了片刻,却见倾泠已抬步离去,愣了一下,便追上几步,请示道,“公主,奴婢单是人去看一下?还是需带点儿什么?”

“嗯?”倾泠回头疑惑地看着他,“要带什么东西?”

穆悰又愣了一下,紧接着道:“二公子既是病了,那奴婢是否带点儿于病有益之物前往,以示公主恩德?”

倾泠眉头略皱,道:“他病了,我不方便去看望,让你代我前去,是因我关心,为何要带什么东西示什么‘恩德’?”

穆悰愣在那儿,正不知要如何答话,倾泠又道:“一定要带东西的话,那你想带什么便带什么吧。”说罢,转身离去,孔昭自是紧紧跟随着。

穆悰、方珈两人面面相觑。呆了片刻,方珈追着公主去了,留下穆悰在原地烦恼着要带还是不带,带的话,又带什么好呢。

而路上,孔昭想起先前给府里众人的东西,心隐隐作痛,嘀咕道:“为什么看二公子也要带东西?刚才不是赐了千金难求的青烟墨砚吗?况且生病的人,吃药就好了,送东西又不能治病,于病有益的只有药,难道送药不成?”

一旁的方珈听着,不由一笑,“孔昭,此乃礼节。”

孔昭自小跟随倾泠长于集雪园,她所知的就是王府那么大的天地,她所做的便是侍候王妃、公主,哪里知什么人情礼节。此刻她叹气道:“礼节就是要送人东西吗?公主,我想起你刚才赏下去的那些东西就替你心疼,那玉如意多漂亮啊,还有那些金饰,还有那么多的银叶。”

方珈闻言,顿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道:“孔昭,此乃新妇过门礼,为俗礼,历朝历代举国上下皆如此。再且,咱们公主食邑万户,岂会缺了这点儿东西。”

“食邑万户?!”孔昭一声惊呼,人都有些晕了,“万户……那是多大?多少?”

“呵呵……”她的反应令方珈甚觉好笑,“我们公主不单是食邑同比王爵,便是嫁妆之丰厚也是公主仪制的两倍,陛下待公主非同一般。”说着目光悄悄看一眼倾泠,却见她神色并无所动,似乎那些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倒是孔昭惊叹道:“啊!方令伊,你是说咱们公主很有钱很有钱是吗?”

“怎能说有钱呢。”方珈笑道,“咱们公主金枝玉叶,乃是贵中之贵!”

“啊……”孔昭已经惊得没法说话了。

前头走着的倾泠忽然停步,看着方珈问道:“有书吗?”

方珈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公主是问她嫁妆里有没有书,不由得摇头。以书为嫁妆,古往今来也少有这样的事。

“喔,”倾泠略有些遗憾,“我听闻皇宫的琅孉阁里藏书无数,其中有许多民间不得见的珍本、绝本。”转而又问孔昭,“从王府带来的书收在哪儿?”

“我已整了一间小书房,书都放在那里。”孔昭答道。

“带我去。”

于是这一日,倾泠便在书房度过,直到黄昏时方珈前来,道威远侯夫妇等人入园行昏时礼。

倾泠目光从书上抬起,落在方珈脸上,略带茫然,片刻后才想起她说了什么,眉峰略蹙,然后道:“你去和侯爷、夫人说,从今以后都省了这些礼节。”

“这……不妥吧?”方珈犹疑了片刻道。

“为何?”倾泠目光又落回书上。

“第一,此乃礼制;第二,第一天即省此礼,于以后公主威仪有损。”方珈道。

倾泠静了片刻,才重抬目光看着方珈,淡淡地道:“这种繁文缛节可省即省。我虽是公主,但威远侯于国有功,夫人年长我许多,于情于理,本该我向他们行礼才是。今我不过沾皇家之光,断不能挟此自倨。且人有德自有威,又怎是礼制所能得的。”

方珈惊讶过后,眼中慢慢有了敬意。若说此前她对公主的尊敬是出于身份,那么此刻才是因其人。她躬身领命,“奴婢尊重公主的决定。”直身,又再问,“公主可要亲自与侯爷、夫人说?”

倾泠摇头,“我书未看完。方令伊自可代我。”

方珈想了想,道:“也是,若由公主亲自说,倒显得挟情示恩,还是奴婢说的好。”

转身出了书房,至前厅,将公主的意思传达了,并将公主的原话也一并转告威远侯夫妇。

听得公主之言,不单顾氏动容,便是威远侯也肃然起身。夫妇俩对着公主的方向深深一拜。

“请方令伊转告公主,这一礼便是我夫妇两人向公主行的最后一礼,以后,我夫妇不再视她为公主,我俩视她为女儿。”秋远山郑重地道。

“是,奴婢定将侯爷的话转达给公主。”方珈微笑着答道。

那日,穆悰看完二公子回来后,方珈与他说起此事。两人心中虽则尊重公主的决定,却也有些忧心。毕竟他们数十年的宫廷生涯,看到的、知道的实在太多。威远侯夫妇从今以后自是会越发地敬重公主,但府里的其他人并不一定就如他们一般。这世上有许多懂感恩的,可也有许多得寸进尺的。

三日后本是要行回门礼,但婚典前皇帝便有旨意,此礼待秋意亭归来后再行,也是让他们借此礼再补行大礼之意,是以此刻便暂免了。

又过了些日子,秋意遥病况大好,至德馨园前补行拜礼,但并未入园相见,显然是因身份而避忌。方珈、穆悰代公主在园前谢礼,见其形容清瘦,病态未消,却无损其风仪,立于阶前,秋日的淡淡晨曦暖暖洒在他身上,其人清逸似晨间林梢轻拂而过的微风。大婚之日两人早已见过他,可此刻见之,依然不由暗暗赞叹,可赞叹之余,又生出些莫名的惋惜之情。

秋意遥自从在婚典中露面后,其人其名顿时家喻户晓,帝都上至王侯下至百姓,无人不说威远侯府二公子风姿清逸人品贵重。于是,那说亲的保媒的一下多了起来,络绎不绝,把侯府门槛都踩平了几分。

听闻连皇后娘娘都和陛下说,要不是已嫁了位公主给侯府,还真想把这位二公子也招为驸马。

爱子这般受人欣赏,秋远山、顾氏高兴之余却也发愁,这么多的人家,要选谁家的女儿才好呢?选了这家便得罪了那家,而他们选定的,儿子是不是会中意呢?

于是,两人便去问儿子的心意。

秋意遥却说,此刻秋家不宜再举喜事,更不宜与权贵结亲。

秋远山闻言,顿时警醒,而顾氏却问为何。

秋意遥看一眼父亲,向母亲解释道:“秋家刚娶了当朝最显贵的安豫王府的女儿,且是陛下以盛礼出降,此刻若再举亲事,反倒显得秋家得意忘形。再来,爹爹已封侯,哥哥也是靖晏将军,亲家乃是统御天下兵马的安豫王,可谓是富贵齐天了,若再与权贵结亲,恐为上所忌。孩儿现今还年轻,不如等一两年后再说,到时娶一小家小户的贤惠女子便是最好。”

秋远山看着儿子,抚须颔首,甚为欣慰。

顾氏经这么一说,顿时心惊,连连点头,“还是遥儿想得周到。”

于是,侯府暂将次子的婚事放一旁,来了说媒的,一律以“给次子批过命,其两年内不宜成婚”来婉拒。

倾泠自嫁入侯府,起初几日甚是不习惯,倒不是因环境陌生,而是那些随侍她入侯府的宫人们。她天性喜静,喜独处,以往在集雪园中,侍从只是数人,也深知其性,是以无事从不扰她。而这些宫里来的侍从却是唯恐侍候不周到,只要她一抬步,便一群跟随左右,令倾泠甚觉烦闷。

过了几日这样的日子后,轮到侍从们开始慌乱了,因为常常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公主,于是便一阵着急寻找,有时都惊动了威远侯夫妇,结果,遍寻不着时,每每都是孔昭领着他们找到人。后来,在孔昭的提点下,侍从们也知道了公主的习性,不再一群人围在她身边,便是侍候在旁,也是安安静静的,或是根本不让她看到人,这样,德馨园里便慢慢有了几分集雪园的幽静。

于是,倾泠便依然过着从前般的悠然日子,每日里不是抚琴、看书,便是静坐一处,看长空飞鸟轻掠,浮云飘游,又或是园中随意坐坐走走看看。而对于园中或府中诸般杂务,她从不过问,甚至方珈请她核点嫁妆的名册,她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倒是孔昭非常有兴趣,看一件便惊叹一声,于是干脆便全交给她与方珈、穆悰去打理。

只不过倾泠再怎么不想理世事,日子过得再怎么如从前,可德馨园毕竟不是集雪园,威远侯府也不是安豫王府。

集雪园的日子之所以那样的静,一是安豫王的封禁,二是安豫王妃的自禁,造就了她那种封闭孤独的成长环境,也养成了她那种安静淡漠的性格。而威远侯府里,却无人会封闭德馨园,也无人敢幽禁于她,反之每个人都对她抱着好奇,每一个人都想接近她,一半因她的身份,一半因她的人。

于是,那看似平静的生活,底下开始泛起了微澜。

自倾泠免去府中诸人晨昏礼后,戚氏与吕氏也觉公主很有人情味,心生亲近之感。重阳节时,宫中对各品阶贵妇皆有赏赐,顾氏自也有,她将御赐中的玉露茶分赠给了戚氏、吕氏,此茶十分名贵,戚氏、吕氏都舍不得喝,一直留着。这一日两人约好了同来拜会公主,便携这玉露茶为礼。

倾泠在偏厅接见了两人。

只是宾客对坐,厅中也有众宫人环绕,却是安静得有些沉闷。戚氏、吕氏对着容色惊世、神情间自然流露出清冷高贵的公主心存敬畏,平日里彼此闲聊的话似乎没一句适合和公主说的。而倾泠却是完全不曾有与外人闲聊的经历,更不知要如何与人闲话。

总算是随侍一旁的方珈与戚氏、吕氏客套地闲聊了几句,才算是打破了沉默。只是公主不开口,余人又怎么有兴致,是以偏厅里气氛还是沉闷异常。

如坐针毡般地坐了一会儿,戚、吕二人便婉转地表达了对公主的敬慕,又将玉露茶呈上,请公主品尝,打算再说几句便告辞回去。

茶是孔昭接过了,她隔着盒子闻了闻,立时欢喜地道:“哎呀,好香啊,是玉露茶,我们王妃最喜欢喝了。不过,我们公主从来只喝云雾茶呢。”她一派天真,并无他意,可于此刻此场合说来,却让戚、吕二人顿显窘迫。

方珈暗恼孔昭口无遮拦,可此刻也没法去责怪,只得面上堆起笑容,委婉地道:“玉露茶乃是茶中珍品,公主尝过后自会喜欢。”

倾泠也颔首致谢,“多谢两位夫人。”

戚、吕两人忙起身回礼,“不敢。”顺便告辞而出。

事后,不说园中方珈如何教导孔昭,却说戚氏、吕氏有些狼狈地离了德馨园,彼此相视,皆是尴尬不已。一片好意,却是虚掷在了渠沟里,两人心中不快可想而知。回到德秀园,戚以雅、吕以南见姑母面色不佳,不由关心。两人便将刚才德馨园里的事说了,戚以雅、吕以南两人听了,不由都替姑母感到委屈。吕以南脾气躁,当场便恨声道:“公主就很了不起么?!这般糟蹋人!”

两人都是十七岁的年纪,吕以南稍小三个月,生得明丽丰艳,性子也活泼娇纵。戚以雅虽不及她貌美,却清秀端庄,颇有大家风范。

她两人是戚氏、吕氏的远方亲戚,家中兄弟姐妹甚多,日子过得极苦,却不想被无子的戚氏、吕氏接来侯府抚养,不啻是一步登天。侯府里不但锦衣玉食,还有成群仆从侍候着,那真是两人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千金小姐的日子。唯一遗憾的是,对于戚氏、吕氏提议将两人收为秋家之女贯以秋姓一事,威远侯却是不同意,依然只叫两人从旧姓,另请先生为两人取了名字。虽则秋远山、顾氏视两人如女儿无二样,但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小姐,身份只是客居的表小姐,两人初时心中甚为失望,还夹着一点儿怨气,后来却又庆幸着不是秋家小姐。

秋意亭、秋意遥两兄弟的优秀有目共睹,更何况是入住侯府八年之久的两人。只是秋意遥自幼体弱多病,后虽习武,身体略有起色,但一年四季里依旧有差不多半数日子是吃着药的。府中之人虽不敢明说,但暗中谁不曾悄悄议论着这二公子到底能活多久?还有的仆妇则想着哪个女人若嫁与他为妻,怕是要受一辈子苦。

是以两人对秋意遥无意,心中反而隐隐有着一丝妒意。只因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不但被威远侯夫妇收为儿子抚养,而且平日的相待甚至连亲生儿子都赶不上。这样的妒意倒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

而秋意亭不同,他健壮俊美,才能卓绝,年纪轻轻便功名在身,许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赶不上,这样的人要让人喜欢实在太容易了。戚以雅、吕以南两人日渐长大,一颗芳心不由都放在了这位名义上的表兄身上。虽则秋意亭早早便由皇帝赐婚了,但两人想着姑母便是同嫁一夫,她俩人自也可以的,虽则是妾室,却也心甘情愿。顾氏曾提起与两人说亲,但两人百般推托,戚氏、吕氏也看出两人心意,也帮衬着说想要留两人在身边多些日子,顾氏便也作罢了。

而今公主迎进府了,初时看公主一来便免晨昏礼,只道性子懦善,令两人顿生希望,可此刻见姑母受此冷遇,想着两人日后就算被秋意亭收为侧室,怕也要受之欺压。

逮着机会定要压压公主的气势!吕以南暗暗咬牙。

戚以雅目光瞟一眼她,眉微微一皱,未曾言语。

德秀园里的不满倾泠自是不知,只怕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且说顾氏自打心底里决定将倾泠当成女儿疼爱后,虽不用晨昏定省,但每日里依然往德馨园来。不是携着亲手缝制的衣裳,便是提着亲手做的糕点,要不便是将一些自己看来十分好看又名贵的饰物赠给倾泠,还有就是弄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带给倾泠逗趣,嘘寒问暖,衣食住行无不关心到位,其细致周到比之园中的侍从更甚。顾氏是个贤惠慈柔的人,又执掌侯府多年,自是见多识广,自有一种气度,是以不似戚氏、吕氏般在公主面前会畏其威仪。她侃侃而谈,上至帝都各家之事,下至侯府门口侍卫家的妾室得过什么病,她能说的多着,闲聊的话题不断。

初时,她一边说,方珈一旁陪谈,倾泠偶尔也答两句,以顾氏的感觉来说,与这位儿媳相处得还不错。只是日子久了,她便慢慢感觉出来了,这位儿媳待自己依然是不冷不热,与初入门时毫无二致,全是自己在自说自话自行其是,全是自己一头热一厢情愿,人家却是根本就不稀罕,不由得便心灰意冷了。

其实,顾氏是误会了。

倾泠十八年来,虽有父母在侧,却是难享温情。不说安豫王十八年如一日的冷漠,便是与她终年相伴的安豫王妃,也是一贯的冷情,难得有亲近之时。她从未得享过家庭的温暖,也从未有人如顾氏这般对她亲热过,所以顾氏的万般好不但不能让她欣喜,反只让她很不适应很不自在很别扭。

她非不识好歹之人,从顾氏言行中便可看出顾氏是想对她好,她心中感激,但她无法表露于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报。她心底里甚至希望顾氏不要对她这么好,便是如同父王的冷漠,反会让她舒坦得多。

而顾氏与她说的话,聊的那些人那些事,她脑中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谓,她也没有生出好奇之心,更没有生出半分兴趣来,听那些无味的话还不如去看书来得愉悦满足。

至于顾氏缝的衣裳做的点心,她的手艺是不错的,只是陪嫁的宫人里有专门缝衣、烹菜、制点心、煮茶等人,这些人都是皇宫里侍候过帝后的,那手艺岂是顾氏能比的,更不用说和孔昭相比。再且顾氏觉得年轻女子又是新妇,便该明媚鲜艳,是以那些衣裳极其奢华艳丽。

倾泠自小便喜白色,小时的衣裳巧善全给她缝白色的,养成了她只穿白衣的习惯。后来孔昭入园了,那些红的、蓝的、紫的、绿的、黄的等艳色布料经她那双巧手随意绣一枝花或是嵌一点儿其他颜色的布料,便也能显得格外雅致,于是,倾泠偶尔也会穿丽色的衣裳,但大多依然只穿素色的。

是以,顾氏的衣裳、点心等,都是倾泠所不喜的。

而倾泠长在集雪园十八年,除了不得出府外,其他从来都是顺其意从其心的,是以养成了她“喜欢才要、才做,不喜欢则完全不看、不理”的性子,她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违心背意”,而安豫王妃也从没教过她“温言婉谢,屈意周全”,反而从来都是由她性子做她喜好之事。

眼前顾氏所作所为,她虽则感激,但她不会因感激而用顾氏赠的她完全不喜欢的衣饰,不会吃顾氏做的味道完全不合心意的糕点,不会玩那些她从不曾见过也一点儿不感兴趣的翡翠鹦鹉,或是草竹编织的鸟笼、百兽、百花、房屋器具等等所谓“精致小巧”的小玩意儿。

她感其心意,最多也只是收下。从来不用,她心底里也没觉得这有何不妥或是过意不去。

一腔热情相待,却只得冷淡相应,于是顾氏灰了心,而倾泠则唯愿她莫来,既然两边都没了意思,自然便冷了下来。

只不过,顾氏虽不再常往德馨园跑,但心中倒也未生恼怒,一是因为她的美丽,二是因为那双清透的眼睛。那双眼如次子意遥一般清透无瑕,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她怎么也无法讨厌的。

而侯府中的仆从,一开始也对公主十分地景仰、好奇,只是公主从不出园门一步,令他们很是失望,而德馨园也是不许他们进入的,有些大胆的仆从曾想入园一睹公主佳容,但每每在门口便被那些内侍给拦下了,去得多了更被打骂。

于是,仆从们渐渐地也觉得公主太骄傲太清高了,不易接近,冷冰冰的没一丝人情味,便都淡了心思。

慢慢的,德馨园门前便冷落了。

如此一来,倾泠倒是觉得安静舒服了,而身负照顾、教导公主之责的方珈、穆悰却是心生忧虑。

两人时常进言,劝公主多出园走动,侯爷、夫人待她极好,也该去看望一下:戚夫人、吕夫人曾备礼相拜,也该回访一下;表小姐们与公主年纪相当,不如多多亲近;园中、府里的诸般事条公主理应了然于心,也该着手处理等等。

只是,这些良言倾泠从不曾采纳,劝得多了,有一日倾泠说了一段话,令方珈、穆悰以后再也不敢多言。

“你们说的都有理,本宫也知道是正确的,但本宫不喜欢,也不愿意做。侯爷、夫人本宫虽敬仰,可本宫心底里没有亲近之情。戚夫人、吕夫人、表小姐,本宫与她们无话可谈,以后她们来访,无须再来禀告本宫,你们招待即可。所谓礼节、应酬、人情等等,本宫不喜欢这些,你们也莫再进言。”

这一番话,方珈、穆悰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吃惊不小。他们长于宫中,平生所见之人、所闻言语无不是外甜内毒,实在没有想到公主会这么直白明了地将心底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没有丝毫的顾忌与隐藏。两人吃惊之余,既感叹公主人如雪玉内外明澈,又忧虑公主的“任性恣意”。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她若是个隐居深山的高士,那如此无可厚非,可她生于皇家,身在侯府,又怎能、又怎许得她如此孤高。

可她,明明知晓如何才是好的,却不愿有丝毫的违心背意!

唉……

方珈、穆悰深深叹息。

看着花树下静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诗:徘徊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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