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知道,他是黑鹰军监军孙明冲的嫡系幕僚,而孙明冲又是武略城主尚继红的亲表弟,最为信任的心腹。孙明冲之所以派他过来,表面看是一名没实权的千户,实则是自己的眼线。
不管为人处世还是领兵征战,他骠骑校尉都属于作风强势雷厉风行的那一类,打心底瞧不起狐假虎威的孙监军,陆鹰鹤敢如此下令,摆明了要跟尚城主的表弟孙明冲撕破脸皮对着干了,一时间,其他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生怕站错队遭受池鱼之殃。
“你怕死不想去也成,那就给我乖乖地站在一边,把嘴巴闭紧了,没我的问话,你不准开口,听到没有?”陆鹰鹤才不在乎他的死活呢,可他不能真拿两百弟兄的性命开玩笑,所以,唬住对方就得适可而止。
丁聪脸色难看,没吱声。
“丁千户,本校尉问你听到没有?”陆鹰鹤提声怒喝,面容冷峻,伸手按住了亢龙刀被血汗浸透的黄花梨刀柄。
“末……末将听到了!”丁聪吓得噤若寒蝉,急忙躬身行礼,这一个月来,他已经被彻底整怕了,自己哪里是来监军的,倒像是个倒霉悲催的出气筒,这位年轻校尉每次发火都冲他来,在他眼里,陆鹰鹤就是一头六亲不认的畜生,霸道而野蛮,他丁聪最大的靠山是监军孙明冲,孙监军代表堂堂武略城主尚继红,就连威望煊赫的黑甲铁鬃鹰林景玄元帅都要笑脸相迎、礼让三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有孙监军罩着,向来都被同僚们高看一等,偏偏陆鹰鹤不惧官威、不怕强权,神挡杀神、佛挡灭佛,他完全没辙。
度日如年的丁千户,不仅痛恨强横霸道的陆鹰鹤,更恨孙监军:你这个生儿子没**的王八蛋,非要派我来紫螺城受罪,脑袋肯定被驴踢了!孙明冲的祖宗十八代早就被他暗中问候过无数回了,
拄着亢龙刀的骠骑校尉,一看丁聪被驯得服服帖帖的,原本面如寒霜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转身下令:“邵司马,命你立刻派人拆掉瓮城城门,留下必要的岗哨,其余兵力全部撤回后山溶洞,该吃饭的吃饭,该治伤的治伤,该睡觉的睡觉,没有本校尉的命令,谁都不准轻举妄动!”
敌人动用丹炮破城,情况危急,孤先生被迫出手,这等于率先亮出了底牌,雷石开是天罡品武夫,他肯定知道就算紫袍级的炼符师再厉害,也不可能接连祭出两道惊天动地的符剑,只要他一鼓作气,命令麾下数万军马一拥而上,紫螺城必破。
这正是陆鹰鹤所希望的,因为林元帅告诉过他,城内有一处机关,是根据山体走势建造的,绘制在羊皮上的城郭构造图有明确显示,只要雷石开的大军入城,便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可是,镇海铁砣乃玄犀爵业第一顺位继承人贺宸风的得力干将,之所以能作为先锋将军披挂上阵,全拜贺宸风鼎力推荐,而此次围剿黑鹰军,却是哪方面都不比贺宸风差的贺家老二贺宸渊挂帅,兄弟俩明争暗斗许多年,不要说知己知彼的黑鹰军了,就算放眼武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秘密。雷石开夹在中间处境尴尬,小小的一座紫螺城,他已经攻打了整整一个月,伤亡接近两个营,不能再死人了,否则不仅他的脑袋保不住,就连贺宸风也会受到连累。
对雷石开而言,若想求得一线生机,紫螺城又必须拿下,接下来,他会用什么办法攻城呢?陆鹰鹤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些用邪道秘法训练的犀牛群,以及行尸走肉一般的攻城兵……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关于城内机关之事,他还不想告诉部下,免得隔墙有耳,因此,当他下令拆掉城门时,毫无心理准备的部下们都是一惊,好在邵典他们跟随陆鹰鹤久了,早就习惯了这位年轻长官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作风,不会傻兮兮地去问为什么,以免触霉头。
倒是丁聪直翻白眼,这年轻人行事真是匪夷所思,居然要把瓮城城门拆掉,究竟想怎样?尽管有珍稀程度不亚于陆地神仙的紫袍炼符师坐镇,就算丁聪是武道修行的门外汉,但他还是知道的,刚才那一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使出来的,对炼符师本命符神的损耗,如果用数字形容的话,绝对是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要不然,谁还会傻乎乎地供养军队呢,倾举派之力,培养几位炼符师不就万事大吉了?
“陆校尉你这是……”
未等他说完,在丁聪眼中野蛮不讲理到极致的陆鹰鹤又是很不耐烦地一瞪眼,没好气地问道:“怎么着,丁千户真想率领两百骑兵冲击雷石开的营寨?本校尉平生最喜欢成人之美,要不要我现在下令?”
“不不不,末将没这意思。”吃尽苦头的千户丁聪噤若寒蝉,凭他一身流油的肥膘,哪有本事带兵冲击敌营?只得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对他而言,不要说拆城门了,就算把城墙拆了也无所谓,反正守城的主将是你陆鹰鹤,城丢了,也该由你来承担责任,关我屁事儿,我是怕敌人攻进来受连累罢了。
“丁千户可别有侥幸心理,如果本校尉战死了,一定拉你垫背!”丁聪的那些龌龊想法逃不过骠骑校尉的火眼金睛,陆鹰鹤抡起巴掌,一家伙拍在他的肩膀上,拍的这个两百多斤的胖子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倒在雪地里,场面十分滑稽,同僚们哄然大笑,陆鹰鹤也笑了,彻夜鏖战的疲惫一扫而空。
丁聪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自知继续留在这里也是自讨没趣,转身就走,边走边问候陆校尉和孙监军的老娘,
“陆尉,古训有言: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丁聪毕竟是孙监军的人……”邵典好意提醒,可他哪里里知道陆鹰鹤与林景玄的千里奔袭计划,单凭这一项,就把尚城主和孙监军全部得罪了,小小的一名铜甲千户,又没有实权,岂会被骠骑校尉放在眼里?
原本,陆鹰鹤并不打算在这问题上浪费口舌,不过他很尊重这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行军司马,碍于情面,淡淡一笑:“邵司马所言极是,像丁聪这样的官僚,你若不能压他一头,就会被他骑上来作威作福,各位不必替我担心,不要说丁聪了,就算孙明冲也翻不了天!”随即岔开话题:“开战以来,雷石开在紫螺城下损兵折将无算,又被孤先生的一道符剑斩首一千铁骑,谅他今晚也不敢再组织人马攻城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孤先生是咱们的定海神针,雷石开肯定会用其他手段来对付他老人家……”
陆鹰鹤面容一整,高声道:“铜甲校尉赵铁河听令!”
“末将在!”生性寡言木讷的铁鬃鹰指挥官赵铁河躬身应诺。
“带上你的三石黑玉弓,今晚你和我来防守紫螺城,你手下的五百名铁鬃鹰精锐暂且交由邵司马指挥,相机行事!”陆鹰鹤把那壶狼牙箭递给赵铁河。
“末将遵令!”赵铁河接过箭壶,稳稳当当地挂在腰间。
“末将请战!”负责指挥弓兵的银甲千户薛志心有不甘,自告奋勇。
陆鹰鹤拍拍他肩膀好言安慰:“你先把伤治好,以后有的是冲锋陷阵的机会,要不然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铜甲郎将徐茂地战死,并没有让心如钢铁的雷石开感到震惊,即便一个千户旗的铁甲骑兵被枭首,也没有让他震惊。
让他震惊的是他本人。
因为他发现自己错了,坐镇紫螺城让骠骑校尉陆鹰鹤有恃无恐的,根本不是什么阵法师,阵法师可使不出那样的一剑,对方分明是一位更神秘强悍的炼符师,纵然同属于炼气士,两者却不可同日而语。
武道修行范畴之内的炼符师,跟那些跑江湖的捉鬼道士是两码事,他们与专攻武道本身的武者一样,也分等级,修为不同,所穿的符袍亦不同,刚刚那一道符剑引得天象变动,枭首千骑,似乎还留有余力,雷石开猜测,应该是一位能够调动百里之气的紫袍炼符师。要知道,有资格穿紫色符袍的炼符师,其本人的武道境界起码是归藏境,距离武道神仙只差一线!
炼符师首先必须是武者,但一百位武者当中未必能出一名炼符师。这一职业对武者的先天精神禀赋要求高的超乎想象。不要说凤毛麟角的紫袍炼符师了,就算归藏境界的武道宗师人物,据雷石开所知,实力雄厚如那些天阀级别的大门派大家族,合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五人,再加上那些归隐林泉的世外高手,能有三十位就不错了。如果宗师四重境界随便练练就能提升的话,那就没什么稀奇了。一生浸淫战阵武道的雷石开,今年都四十五岁了,习武时间长达三十三年,也不过是天罡品巅峰武夫罢了,始终不能入境。
若想入境成为宗师,不但武者自身要有足够好的根骨条件,还得勤勉刻苦,更需要天赐的机缘!
情报显示:这位骠骑校尉刚刚及冠,是黑甲铁鬃鹰林景玄捡来的孤儿,一名洗炼品武夫而已,可是,从未有人提醒过他城中还有一位紫袍炼符师,以至于一个千户旗的铁甲骑兵顷刻间全军覆没,被攻的措手不及。
气急败坏的镇海铁砣雷石开,透过还未熄灭的战场焰火,眼睁睁地望着紫螺城的守城士兵井然有序地拆掉瓮城城门。雷石开猜测,这可能是陆鹰鹤的空城计,可迫于紫袍炼符师之威,依然不敢轻举妄动。
开战至今,前后不过一个月时间,小小的一座紫螺城,已经令他折损了将近两个营的兵力,还有一名铜甲郎将,这些可都是玄犀爵业从瀛洲带过来的嫡系兵马啊,不能再死人了,否则,就算攻破了这座城,脑袋也保不住。
形势比人强!
瓮城城门虽然被轰开了,可还有更厚实坚固的主城城门呢,可惜贺宸渊送来的丹炮已经四分五裂,不堪再用了。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却拿不下一座没有任何后援的孤城,雷石开越想越心力交瘁。
“北堂先生,你与卢九魔都是贺元帅请来的强援,卢九魔已经战死了,本将军猜测城内有一位紫袍炼符师坐镇,尽管他本命符神耗损严重,杀死你我却绰绰有余,先生最好不要以身犯险,派手下去就行了。”雷石开话里话外都带着股明目张胆地挑衅意味,他打心底排斥这帮来历不明的域外魔头,可若想拿下紫螺城,又不能没有他们地帮助,否则不知还要战死多少弟兄。
一名身形矮小的灰衣老者在雷石开身旁盘膝而坐,低头把玩手里的黄铜哨子,看不清相貌表情,铜哨造型邪异奇特,形如拉长压扁的骷髅头,原本铜黄色的金属纹理中冷岑岑地透着一丝惨烈的血红,不知道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他膝盖上横着一根四尺来长的手杖,上面密密匝匝的全是纹路,黑漆漆地也辨不出材质,顶端同样刻成骷髅头的模样,另外镶着一颗绿莹莹的珠子,被火光雪光一衬,倍显鬼气森然。
“老夫的手下都不是人,不怕痛,也不怕死,紫袍炼符师再厉害也没用!”灰衣老者猛然抬头,双目瞳孔一片瘆人的惨白,居然是个瞎子,他说话声音尖锐刺耳,犹如铁锅摩擦,却难掩兴奋,可见刚刚被一剑腰斩的卢九魔并未让他心生退却,两人都是贺宸渊请来的域外魔头,一个个的眼高于顶,相互看不顺眼,又怎会在意彼此的生死?
“有劳北堂先生了,真希望先生训出来的仙兵神将能活活耗死那位炼符师,大军明早攻进城去,本将军为你请第一功!”雷石开言不由衷敷衍道,他比谁都清楚,贺宸渊看中的是他的能力,并不相信他,也不喜欢他,攻克紫螺城,再砍掉骠骑校尉陆鹰鹤的脑袋,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抹疲惫爬上心头,军旅生涯长达三十年的镇海铁砣揉了揉眉头,面部的皱纹更深了,再被雪白的乱发一衬,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他望向依旧挺立在风雪中的巍巍城郭,深深吸了口湿冷的空气,抵消那股难言的疲惫,心想:就算身旁这位阴气森森的老瞎子训练出来的妖魔鬼怪耗不死紫袍炼符师,大军明早也要攻城,不能再等啦。像卢九魔那样惨死城下也不要紧,一死百了,起码不会连累家人。
萌生死志的雷石开顿觉一阵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