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很早很早以前。
那时候对她来说,整个世界是一道长长的、长长的台阶,黑白相间的阶梯从脚下开始不断向上延伸,无论如何望也望不到尽头。
而她的任务就是不断走下去。
——为什么要一直走下去呢?
——不知道。
当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开始注意到走廊两侧有门。
大大小小的,形态各异的门。有些是翡翠做的,有些是红玉做的,有些嵌满金银花朵,还有的则是一整块水晶,里面有拇指大小的透明游鱼灵活穿梭。它们骨骼的颜色大多是浅紫、淡蓝或者粉红,当静止不动的时候,就好像水晶内部自生的纹路
每扇的门样子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但无不装饰着一行相同的花纹。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兴趣探究这是为什么。但最后,她走得终于有些腻味了,在一扇看起来和她等高的木门前站住——上面的花纹有青苔爬过的痕迹。她抬手摸了摸那道痕迹,很自然地就念了出来:
——“请进,我的公主。”
原来这不是花纹。
她想,莫名觉得有些有趣。
没有什么抗拒地,她就这样走了进去。门后房间不大,但堆满了各种木质的玩偶和器具——小马,小鹿,小兔子,弹弓,风车,竹蜻蜓,每一样都能让她玩上一整天。
事实上她也确实就这样玩了起来。
“小马和小鹿咔哒咔哒地赛跑,不小心撞着从树后窜出来的小兔子……”
就这样她在房间中编着一个又一个故事,但很快,这样的游戏就变得索然无趣了。
——她不喜欢这个木房间。
这样想着,她就推门走了出去,重新回到了走廊上。没走几步,她来到门上垂着金铃兰的门前,打开走了进去。
刚推开门的瞬间,她不由眯眼:目之所及全是各种各样的金质器皿、首饰、工艺品,每一样都打磨得干干净净,在这件纯白的房间里熠熠生辉。
——真是讨厌。
只是一眼,她就砰地关上了门,扭身向另一扇门走去。
就这样,她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遇到感兴趣的就会多留一会儿,不感兴趣的转头就走。可无论多么有趣的门后世界,都不能让她永远留在那里。
最后的最后,她真的有些累了,随手推开一扇黑铁栅栏门走了进去,直接闭眼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想再探索,也不想再继续走下去。
她突然就对一切感到厌烦。
“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咕哝。
“那你想要什么呢?”
有声音轻轻地问。
她猛地睁开眼睛,周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暗沉沉地有些冷。那声音似乎就在她对面,但她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你是谁?”
“这不重要。”
“你在哪里?”
“这不重要。”
“哦。”连自己是谁、在哪都不知道的家伙。她忽然有些同情起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重复了遍问题。
“随便。”
“随便?随便是什么样的东西?”
声音微微扬起,似乎很好奇的样子。
“随便就是随便啊,就是什么都可以。”
真是个蠢东西。她想。
“啊,”那个声音似乎沉吟了一会儿,“其他房间里不是有很多东西吗?如果随便什么都可以的话,那些都可以给你,它们全都是你的……”
“不要。”她眼睛也懒得睁,“我不喜欢它们,才不要它们。”
“啊,真是麻烦。”声音顿了顿,似乎碰到了什么难题一般,“能更具体一些吗?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我想要一个像你一样,能陪我说话,和我一起玩的东西。”
“唔……”
“它会非常非常聪明,不像你一样笨。”
“……”
“哦,对了,它要比隔壁的石膏雕像更为高大美丽,声音比八音盒里藏着的云雀歌声更加动听,它的手比藏在枕头里的白云更加柔软……”
“听起来有些难度。”
“怎么样?办得到吗?”她越说越开心,到后面几乎已经是手舞足蹈。
一想到将来有个这样完美的玩伴,她忽然就开始有些期待,连文化也变得小心翼翼。
“可以吗?”
然而对面许久再没传来声音。
——果然是办不到的吧?
想到这里,她觉得难过极了,顿时又失去了所有的热情与兴趣,重新闭上了眼。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
“咔哒。”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空间里重新传来了声响。她猛地睁眼,却见门打开了,光线洒了进来。
有一个身影逆着光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了手。
“你好。”
“你……好。”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有些犹豫,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做什么。
然而手被对方轻轻握住,触觉温暖,就像包裹在阳光下的云团里——多么奇怪,她明明从未离开过这里,见过阳光,但她知道就应该是这样的感觉。
“你是……”
“哦,对了,差点忘了。”对方像是很懊恼般拍拍脑袋,松手理理又长又蓬的裙摆,冲她微鞠一躬,然后重新伸出了手。
“你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妮斯朵拉。
“……”
“希望从今天起我们能成为朋友。”
“……”
她瞪大了眼睛,然而却因为逆着光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觉到对方微笑灿烂。张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却全化为无声。
就这样不知站了多久,她终被温柔地拥抱。
“真可爱……来,我们一起出去吧。”
她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漫天的星辉,映衬着钴蓝色的夜空,深邃而迷幻。
有那么瞬间,十三以为自己依旧身在梦中。
“醒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微锈的铁剑相互摩挲时发出的声响,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与隐隐的锋锐。
“……我怎么在这里?”她腾地坐了起来。
“你应该说,我回来了。”他皱眉。
“这不重要。”她发现自己正身处巨大的铁砧上,不远处是一汪水池,里面浸泡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罐子,“我怎么会在你的工作台上,老头子?”
“‘老头子’并不是一种礼貌的称呼,你应该称我为‘父亲’。”
“无所谓了。伟大的烈焰锻锤伏尔甘应该有更为宽广的胸襟。”她从台子上跳了下来,径直向不远处的小屋走去。
“你要去哪?”伏尔甘问,“多莉。”
“我现在叫十三。”她脚步不停,继续向屋子走去。
“如果是想离开就不要费劲了。”
十三猛地转头:“你又要囚禁我?”
“‘囚禁’并不准确。”伏尔甘摇头,锈红色的头发仿佛凝固住了一般动也不动,“准确来说,这是惩罚。”
十三蹭蹭几步窜回他的面前,仰头瞪他:“我做错了什么?这和我们的约定不一样。”
“确实,和我们当初约定的不一样。”伏尔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安静地重复了一遍。
“……”
“我们当初的约定是什么?”
“五年,我有五年的自由……但现在明明才过了三年!”
“漏了一点,不得引起任何你无法处理的麻烦——我已经把你这些年惹的麻烦全部整理好发送过去了,有空你可以看下,如果有任何异议可以邮件向我提出,我会尽快处理。”
“我有异议。”
“异议无效。”
“老头子!”她攥紧了拳头,“你无权这么做。”
“不,我有。”他低头看她,表情依旧平静,“我已经暂时封闭了你的所有权限。”
伏尔甘微微侧身躲过十三挥过来的拳头:“这是为了你好。”
十三气结。却不知该从何反驳。
这个自称是她父亲的家伙是如此的孤立、冷硬、坚不可摧。他似乎坚持认为,他对自己所创造的事物具有绝对的支配权。这个乐园中手艺最为精巧的工匠,自他手下诞生的作品都繁华得想梦境一般,但本身却顽固无趣得如同水池中的青石。
也因此不知从何时起,只要见面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争吵或冷战——十三甚至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和他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讲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想,为何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种存在,哪怕想到彼此存在与同一个空间里,都会觉得难以忍受。只要见面,就恨不能对方立刻从眼前消失,偏偏还完全无法摆脱。
“好了,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伏尔甘点头,“我送你去自己的房间,所有东西都在,我还添上了些。”
说罢伸手。
有一瞬间,十三以为他要摸摸自己的脑袋。然而,伏尔甘只是抬手在她肩膀上推了下,引着她转了半圈,朝着离开自己的方向,如同驱赶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周围的景物如同拉画般随着空间迅速层层折叠,压扁,直至隐入无尽的黑暗中。同时新的景象自她眼前依次立起,以熟悉无比的姿态。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道长长的、长长的台阶,黑白相间的阶梯从脚下开始不断向上延伸,无论如何也望不到尽头。
伏尔甘送走了麻烦的家伙后,回到了屋子中。
和外面看起来完全不一样的是,屋子内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地板与天花板无限延伸开区,带着布满着密密麻麻的细长回路与圆孔形的节点,莹绿色的数据在回路与节点间不断有节奏地流动。随着他的走动,不断有铁砧似的长方形工作台缓缓冒出,又随着他的离开慢慢落回地面或天花板。
他最终停了下来,蹲下伸手按上了一处巨大的节点。莹光闪过后,他来到了一方狭窄的空间:枯黄的平原,惨白的月亮,黑暗而寂静的河流旁静静地停着一架金灰色的救生舱。
他想要走近查看,却不防耳边的通讯器开始大声叫嚷:“老头子,新信息,老头子,新信息,老头子……”
点开,一条信息迫不及待地弹了出来。
‘“H:100283号超级地图发生崩溃,地图所有者已确认连接永久中断,人类方要求交出凶手。但我找不到,你有线索吗?”M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