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严勇会很伤心,可他一脸麻木。我多次提到过去的岁月,他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转开话题,对我考上大学很羡慕。他说,马滩沟就你出息了,他的眼神充满羡慕。
各自不同的命运,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很遥远了。望着消失在河滩边的严勇,我的心情压抑而沉重。童年时的伙伴,面对那个疯狂的岁月,连一声感慨都会变得轻如鸿毛了。
13
多年前,张小珍的哭声是那么凄凉。壮素死后,她不敢公开哭,那时她只是睁着空洞得可怕的泪眼和眼中不时泛起的凄厉和绝望。再说,她竟连壮素埋葬的地方也不知道,找不到一堆可以忘情痛哭的黄土。等到她稍稍从绝望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想到了两个孩子,预感会有更大的灾难降临,于是便把严勇送往远离马滩沟的茅草塘。
第三天,当她抱着一堆新垒的黄土哭喊着严勇名字的时候,马滩沟人相信了一个事实,她的儿子不幸又被淹死了。
那一天,我记得我远远地看见张小珍晃动在田埂上虚飘的身影,我以为她是为了去寻找壮素的尸体。但她根本不知道壮素到底埋在哪儿。这事,只有法建最清楚,因为壮素是他埋的。大队给了他五块钱的报酬,当天就被他喝掉了。那一天,法建喝醉后,心里空慌得很,壮素两粒发绿的眼珠老在他脑袋里晃动,并且越变越大,似乎要爆裂。半夜听到自家的狗出乎意外地乱吠一气,法建的心里发紧。
张小珍趴在土堆上哭泣的时候,没有人敢去劝她。她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散乱得似乎要被风飘走。她的哭声像一条寒冰下的河在低鸣。但是马滩沟人装着视而不见,在他们的眼里,一个黑四类的老婆就像一颗毒菇。
那一晚的月亮像个更大的毒菇,它冷艳地挂在天上,照得马滩沟的沟沟坎坎、河流和茅屋发白。湖泊像个巨大的病榻,荷花之间飞动着萤火虫。张小珍的哭声引得马滩沟的狗们在暗地里偶尔闷叫一声。
那时我小小的心莫名其妙地悬着,悬在狗叫声和张小珍的哭泣之间。
14
我不知道父亲是晚上什么时候从西水东调工地回来的。在我迷糊入睡的时候,有一只手盖在我的头上。那是一只令我陌生的手,厚重而疲惫。父亲咳嗽了一声,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用迷糊的眼神看着父亲,他朝我咧嘴一笑,嘴角涌起的笑纹,在黑暗里我也能分辨得出来。
父亲给我的爱就是这样简单,简单得不需要任何言语。
在黑暗中,父亲上衣口袋里的镀铬笔帽闪着光。在一年前,他就曾给我许愿,等我病好再次上学时,就把他那支钢笔送给我。可我根本就不愿意上学,所以对那支钢笔的向往就变得越来越淡了。
自从父亲离家到西水东调工地之后,他有半年没回家了。从他黑瘦的面孔可以看出来,他生活得并不好。我听到他与母亲的谈话,知道父亲所在的工地,发生了械斗,导致了流血事件,如果不是有人制止,工地将成为厮杀的战场。我知道的仅仅就是这一些,至于是不是什么“红联”、“革联”斗到了工地,那不是我当时能想到的。
实际上,我无法理解当时发生的一切。听到流血,我就有点胸闷。
父亲在家里只过了一夜,就回到了工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看到枕边的那黑色的上海永生牌钢笔,我知道父亲把那支钢笔送给我,暗示我应该上学了。
实际上,我只在马滩沟的坟里台上过两个月的小学,后来是疾病把我撵回了家。学校只是一间租用农户的简陋、破旧的房子。附近只住着三户人家,四周都是土坟堆。据说,那地方过去叫文里庙,因为那里成了个埋人的坟场,后来人们就改叫“坟里台”了。在学校操场的前面就有个巨大的坟堆,比一般的坟都要大,上面长满光滑的草皮,谁也不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的祖先。就是这个坟堆给我们课外的时间带来了很多乐趣,它成了我们三五群孩子练习滑翔的乐园,后来也成了老师惩罚学生的地方,如果谁捣了蛋,老师就会罚他围绕这座坟堆跑五十圈。
在这个学校,我们连课本都不全,一般是两人共用一套课本。我的课本还是父亲给我用白纸抄下来的。离开学校后,我的手抄本又被其他的同学借走了。因此,在那段短短的时间里,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学到,除了认识几个汉字外,就学会了革命京剧《红灯记》里的一个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教我们的老师只有一人,姓马,虽然他五音不全,但我们听他唱样板戏时,却感到他真是无所不能。他唱歌时,尤其唱到高音部分,脖子伸得长长的,青筋毕露,像公鸡在打鸣。我们不敢笑,因为他脸一变,就像个凶煞恶神。他处罚学生除了罚他们围绕学校门前的坟墓跑50圈外,在他不高兴时候,还会处罚你围绕学校四周的坟墓都跑上一圈。上百个坟墓,跑下来,像跑了场八卦阵,自然头昏体虚。好像不是活人在处罚你,而是死人在刁难你,他们或许还会在棺材里发笑。犟棍就曾受到过这样的处罚,不过他很贼,他象征性地跑了几个坟墓就不跑了,趴在他奶奶的坟上挖蕨草根吃,那样子像一只肮脏的土拨鼠。监督他的学生,根本就不敢向老师告状,因为都害怕遭受他的报复。
马老师也只教了我这首歌,这首歌几乎成了我们的校歌。在课外,我们把“临行喝妈一碗酒”篡改成“临行喝妈一口奶”,被老师听到后,罚我们全体学生围绕学校四周的坟墓跑了一个多小时,那些被茅草掩映的坟场被我们的脚踏踩得光溜起来。
围绕土坟跑步,是我上学时记忆里最深刻的事情之一。
后来,马老师突然不罚学生围绕坟堆跑了。据说,晚上坟里台闹鬼,有人发现那儿鬼火荧荧,还听到怪异的叫声,害得夜行者不敢往那儿走。这个传闻很快在马滩沟传播开来。有人怀疑,是不是我们这群小孩惊扰了地下死人的安宁,导致他们不满。
这或许就是马老师取消这项处罚的原因。
不过,马老师自然还会想出新的花招,他似乎以处罚学生为乐趣。比如让被惩罚的学生背着成绩好的学生,站在操场上晒太阳。这一项处罚一点也不深入人心,连成绩好的学生都感到似乎也在受处罚,因为趴在别人的背上晒太阳也是件很难受的事情。我们怀疑这家伙有点变态,他一天不惩罚学生,似乎就感到没有什么尊严和乐趣。
据说,马老师是个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军人,在部队里不得志才被退伍到原乡务农的,所以根本就不被马滩沟人看好。因为他有点文化,才让他当了小学的老师。他性情孤僻,自认清高。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结婚不到一年,老婆就跑了,再后来他就莫名其妙地疯了。
我的启蒙教育使我后来对学校有种本能的反感。在坟里台的两个月时间里,对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埋人的场面。只要马滩沟死了人抬到坟里台来埋葬,棺材一般都要从学校门前抬过,这时我们谁也无心上课,马老师自然会放我们出来观赏送葬的宏大场面,于是我们这些学生便自然加入到这热闹而悲痛的场面里去了。马滩沟人贫穷,但他们对待死人很讲究,送葬的队伍有的比游行还热闹。也就是说,马滩沟人只有在死的时候,才会真正享受到被众人重视的热闹场面。
我看到的声势最浩大的场面还是马滩沟队长母亲的葬礼。好几百人高举着白幡,在鞭炮和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地慢行过来,远远看去,像一条五颜六色的蜈蚣在地上爬行。死者的长孙高高地骑在棺材上,一大群孝子孝孙穿着白色的孝衣,戴着白色的孝帽,高举花圈,护着棺材,哭声震天。抬棺材的十八个威武壮汉,遇沟过沟遇坎过坎,前仆后继,吆喝响亮,绝不能让棺木触地。
我们像群乌鸦灰头土脸地歇在高高的坟堆上,静静地观赏着这宏大的场面,感到比我们上课有意思多了。因此在坟里台,我有幸目睹了各种各样的葬礼。我感到最恐慌的葬礼还是一对淹死的兄弟,他们一个十岁,一个只有八岁,他们是我熟悉的儿时伙伴。他们是下湖踩藕时双双被淹死的。等到他们的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被鱼啃得面貌全非,整个马滩沟都弥漫着一股恶臭。我亲眼观看了他们下葬的场面,两个白生生的小棺材从我眼前晃过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呕吐。两个孩子的父母被人架着,在白灰扬起的土地上,四条腿拖出四条深深的沟痕,他们用声嘶力竭的叫喊取代了马滩沟人擅长的幽哑哭声。当两具棺材埋在同一个坑里的时候,我趴在一个土坎下终于吐了出来,吐得五脏发痛。后来我多次梦见这对兄弟挣扎着从土里爬出来,使得我整天处于惊恐的状态,在好多天,我都是搂着祖父才能入睡。马滩沟人说,越年轻的人死亡其煞气就越重,一般人尤其是小孩是不敢拢身的。
等到我能够独自睡觉的时候,我离开了那个和死人离得最近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