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的这句话一说完,母亲就暴跳如雷起来,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供你读书你居然越读越没良心了,那布鞋怎么了?啊!那布鞋是你父亲仅有的骨肉。你以为你父亲能安心留在马滩沟那个烂水坑里?如果不是你父亲,我才不回那个地方呢。母亲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好像我成了个逆子似的。其实,我的话除了想安慰一下母亲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意思。
母亲说的“那只布鞋是你父亲仅有的骨肉”这句话,使我的心顿时感到阵阵发痛。没想到我的文盲母亲说得是那么得体那么含义丰富啊。
母亲说起巧秀就更加伤心。因为巧秀从小挨的打最多,遭受的白眼也最多,吃的苦也最多。好多年之后,母亲都不愿意承认巧秀已死去的事实,每到过年的时候,母亲依然给她缝制新衣服。在一口木箱里,装满巧秀的各种新衣,还有母亲每年给她做的新鞋。我们谁也不敢去动那口木箱,生怕触动母亲悲伤而敏感的情绪。我知道那是母亲做的惟一能使自己感到安慰的事情。
5
在新家里,我感到很不适应,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如果不是闻着母亲的气息,听到她睡眠时的呼吸声,我会感到自己是睡在一个陌生的旅馆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一看见母亲挂在墙上的父亲的“决心书”,心里就感到压抑。
我不知道母亲从哪儿又把那张裱糊的“决心书”找了回来。我问起她的时候,她才说是她在公社为父亲找说法时,偶然从公社档案室的一堆废纸里发现的。多年前,母亲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这份裱糊的“决心书”当成保护神,托人交给了公社的干部。没想到,多年后,它居然又回到了母亲的手中。但是母亲依然对时事的变化感到迟疑,脑子里还残余着昔日的恐惧,认为父亲这份“决心书”依然还是我们的“护身符”。
当我试图说服母亲把墙上的“决心书”拿下来的时候,母亲极力反对。我说这东西已毫无价值,恐怖的历史将永远成为记忆。而母亲根本就不知道历史是个什么东西,她只是认为,什么都难以预料。
过年的时候,她依然张贴毛主席的画像。在她的心目中,毛主席的画像依然还是保护神。这跟后来汽车司机在车内悬挂毛主席像几乎具有同一种意义。可是我一看见父亲的“决心书”就为母亲感到忧心,也为过去的岁月感到心痛,在我的心目中,它成了一块巨大的伤疤,永远展示在我眼前。
当然,母亲悬挂“决心书”还具有另外的意思,就像她多年寻找父亲的另一只布鞋时的心情一样,把它看成了父亲的化身。
6
1981年,也就是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母亲带领我和囡囡到马滩沟为父亲上坟。那一天,我的情绪十分忧闷,我害怕回想过去生活的情景。走进马滩沟,我总感到巧秀的身影还留在这里,那棵她爬过的树,那个她躲藏过的地洞,那条她戏过水的河沟……似乎到处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马滩沟人看见我时大多认不出来了,但是他们的面孔大都令我感到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在这里,我家搬过多次,很难找到过去住过的准确地方了。只有那棵斜逸生长的苦楝树,似乎告诉我,我们曾经在它的身边生活过多年。有一个满脸模糊、邋遢的男人朝我张望,我突然一惊,这不是法建吗?没想到几年的光景,他竟老成了这样。然而,即便他再老,我也能把他认出来。并且只要我一想到他,首先就会想起他那根巨大的阳具。
而母亲走到哪里就和熟人聊到哪里,不过人们基本上都没有去感叹过去恐惧和荒唐的日子,只是互相问起一些家庭琐事。实际上,马滩沟人对那段历史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母亲问起张小珍的现状时,有人才想起壮素的死和张小珍的遭遇。但是谁也不知道张小珍是否还在马滩沟,这时他们才突然发现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过张小珍的影子了。
不过母亲还是得到了有关那段历史的其他消息,说是马德扶当年回到马滩沟后,因为非法成立“贫下中农法庭”,自任“院长”,组织杀了几条人命,被判处了十年徒刑,还关在监狱里。队长和基干民兵孙小军被开除党籍,也被关押过一年。据说,队长被司法机关带走的时候,还高呼着毛主席万岁。
洵滋河还是那么浑黄地流动着,只是感到它比过去狭窄了一些。而马家湖就显得更狭小了,过去开阔的湖面因淤泥堆积,长满了茂盛的野草。名堂湖却依然还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碧波清荡,但是谁也看不见湖底沉埋的历史。
我和囡囡跪在父亲虚垒的土坟前,往事飘渺。母亲拔着坟堆上的荒草说,应该给你父亲立一块碑了。
7
我的故事讲述到这里,应该说已经结束了。但事隔多月,我仍不忍心就那样划上句号,于是只好接着往下讲。但是,如果我接着说下面的故事,可能会引起读者的猜疑,说我在编造一个多余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明尾巴。但是,现实就是这样的扑朔迷离,它的荒唐,它的离奇,却是那么真切地发生着,甚至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当然更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失踪了二十多年的父亲竟奇迹般地回到了马滩沟。
当我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还以为是人们在和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所以开始我根本就没有把这一重大消息当回事。可是当我偶然从电视里看到一则报道,说有一个香港商人神气地回到马滩沟投资的消息时,心里竟涌起了复杂的波纹。电视里出现的那个人,竟是那么面熟。难道真的是我父亲从天而降了?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是我的父亲呢?我内心的猜忌不断。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永远是个落魄的浪子,一身的粗莽气息,愁闷而沉默,像一棵歪着脖子斜逸生长的苦楝树。而电视里的那个人,身材笔挺,衣着光鲜,头发一丝不苟,饱满的脸上洋溢着自豪。他面对采访的记者侃侃而谈,身后还跟着一群官员模样的人,看来此人来头的确不小。
然而,这个人的确就是我父亲,就是当年大乱时,糊里糊涂冲出洵滋河闹革命又冒着天大的胆量闯入了另一个陌生世界香港的马滩沟人,就是那个我母亲牵肠挂肚寻找了多年的丈夫,就是那个我几乎快要遗忘的父亲。
现在我不得不相信了过去关于我父亲的某些神奇的传说——企图用自己高瞻远瞩和孤注一掷的气魄来改写一个农民的历史。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成功了。他的传奇经历比那些电影里、书本里所虚构、塑造的人物还要离奇。
我不知道这种改变自身命运的革命,是不是值得炫耀的革命。但是,从人们对他的极大热情和无比尊敬的程度来看,我父亲的革命是成功的,在无法改变社会历史的时候,他改变了自身的历史。
我告诉母亲这一消息后,她以为我在白日梦呓。她说,你父亲?你还记得你父亲?他在天堂享清福啊,我就是到了天堂,他也不认识我了。在那时,你即便把那个电视里的人拉到她跟前,她也不会认出那是我父亲了。所以,你要想企图让她接受这个现实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父亲除了有时在她梦里模糊闪现一下外,更多的是在她常常发生的幻觉里真实地重现。如果让她接受这个现实,那真的就会使她难以分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界了。
实际上,父亲的重现,对母亲是个极大的折磨。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们见到母亲后,一脸的喜庆和恭维,说,你享福了。母亲因身体不好,迷糊地躺在床上,她搞不清楚来人的意思,只是干咳了几声。当来人把我父亲已回来的情况反复介绍了多次之后,我母亲依然睁着空洞的眼睛,最后竟说了一句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话,难道你们把他从阎王爷那儿抓回来了?
只有我知道母亲毫无头绪的混乱心情,一是,在现实中,我父亲早已不存在了,即便他真的回来了,她也不会去见他了;二是,只有在梦中在幻觉里,我的父亲才是她真正的丈夫,那堆在马滩沟沙岭的土坟才是她可以触摸的亲人。
母亲的大脑已被惨痛的岁月掏空,剩下的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我的判断是对的,母亲自始至终也没有见父亲一面。
我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的那一天,感到十分麻木,我不知道那个电视里出现的人物跟我还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在县城一座豪华宾馆里,精致的吊顶灯照得我的眼睛有点眩晕;我的脚踏在鲜红的地毯上,仿佛感到有股火在周身蹿动。
等待我的不光是那个电视里的香港商人,还有据说是来自省城里和县里的大小官员。我被一个打扮华丽的漂亮女人叫到一间巨大的包间,她用我生疏的语气向我询问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等到我父亲从众多的客人那里脱身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她才转身出去。父亲坐在我面前,久久无言,彼此的尴尬无法言表。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他叹一口气,我不自觉地咳嗽一声。他给我递来一杯水,我竟不知道马上去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沉闷,不光语言机械生硬,连我的动作都是那么不协调。我的目光根本不敢直视父亲。我一直望着脚下鲜红的地毯,渐渐地,我感到鲜红的地毯似乎在流动,如一滩流动的血,并且在上下波动,连落下来的灯光也瞬间变成了鲜红的颜色,连墙壁也在发红,我的胸口顿时发闷,喉管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的胃莫名其妙地开始翻江倒海,于是我赶紧往卫生间里跑,刚走进卫生间,我就趴在水池上,酣畅淋漓地呕吐起来……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小时候染上的这种奇怪的病根本就没有彻底痊愈。
8
父亲回到马滩沟后所做的事,既离奇又十分符合他的性格,他果真把大把大把的资金投到了依然贫穷的马滩沟。
他所干的第一件事是,把马滩沟沙岭母亲为他筑的那座土坟用雪白的大理石圈了起来。马滩沟人都不理解父亲的这一举动,不知他为何要把那些从遥远的地方运来的精致贵重的大理石用来圈一座杂草丛生的土坟。那天我的父亲嘴叼粗长的雪茄,在那儿亲自指挥,当几十个人围绕土坟吆三喝五地忙碌时,我父亲却性情悠然地高高地坐在自己的土坟上吞云吐雾。
父亲所干的第二件事是,投资上百万开发坟里台附近的那个奇洞,并在奇洞旁修建了一座大型建筑,以供游人居住、娱乐。这是他与当地政府签署的关于在马滩沟开发旅游资源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同时,他还把马滩沟惟一一条只能通手扶拖拉机的土路拓宽改造成了标准的国家一级公路,并使之与另一条县级公路相连,以吸引游人的车辆前来马滩沟参观旅游。
父亲所干的第三件事是,将马滩沟惟一的那所用黄土垒起的小学夷为平地,在原址修建了一所四层楼的外表雪白的“希望小学”,并且该小学以张元辛的名字命名,叫“元辛希望小学”。父亲的意图很简单,因为张元辛是马滩沟出来的惟一的一位老牌大学生。
父亲干的第四件大事是,抽干名堂湖的水,再现传说中的水底历史古城。然而这件大事却以失败而告终。令人奇怪的是,动用几十台大型抽水机整整抽了一个月也没有把名堂湖的水抽干。有人说,这湖真他娘的邪了,可能是湖里的妖魔鬼怪在作祟,人的力量怎么能跟它们较量呢。
因此,名堂湖的历史和传说或许只能永远埋在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