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才发现，这是一本有关气象学的书籍，并在书籍的空白处写有几则字数寥寥的日记。有一则日记只有十个字：暴雨。黄瓜。梦。遇到一个人。从这则日记，我猜测是他遇到我母亲那天记载的，因为从所标明的时间上看很吻合。从“黄瓜”二字来判断，可能是他当时实在饿得不行了，趁下暴雨之机，在附近的菜园里偷吃过黄瓜。那个“梦”具体的内容就无法诠释了，想必他整天被噩梦所扰。“遇到一个人”那肯定就是我母亲了。除此其他的日记所表达的意思非常含混，就实在难以理解了。从书中留下的字迹里，找不到半点他要自杀的遗言。
那个晚上，母亲把鸡汤拎回来的时候，我依然没有睡着。母亲的身影从我眼前飘忽而过时，我还闻到了鸡汤的香味。我不明白那晚母亲到底去了哪儿？现在我甚至还记得那一晚我所做的一个梦，在梦中，漫天飘落着雪花般的鸡毛，我的整个身子埋在鸡毛里，差点窒息。
4
母亲两次禁止巧秀走进祖父的屋子，一次是母亲感到祖父的屋子“闹鬼”的时候；另一次是母亲发现屋子里根本不是闹鬼而是住着一个人的时候。头一次母亲担心巧秀被鬼魂所惑；第二次担心巧秀将屋子里的真相说出来。不过，有一次巧秀还是对我说出了祖父的屋子有个人的情景。当时，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的鬼话。后来她又说，你不相信算了，那个人还在看书呢？我说，你真是胡说八道。
说实话，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祖父的屋子里果然住着一个人。有一次，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进了祖父的屋子里，几乎吓了一跳，屋子里真有一个我感到面熟的头发灰白的老头躺在床上看书。我正要逃出来，却被他叫住了。我怯生生地走到他的面前。他说，我是你爷爷的朋友，还记得我吗？我点点头。我记得他曾带回来的收音机，记得他和我祖父喝酒时的情景，可是我搞不明白他为何住在我祖父的屋子里。
我清楚地记得，在昏暗的光线下，张元辛走路时腿明显地有点跛，脸色苍白、浮肿，看我时，眼睛十分和气，一点也不像个坏人。他向我问起我祖父、祖母死时的情况。我简单作答。他叹了口气说，他们总算安宁了。我慌忙从屋子里逃出来的时候，发现桌上还有一块没吃完的南瓜饼，想必那是我母亲送来的。
从那以后，我似乎明白母亲的秘密行为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对自己的这一“发现”从不敢声张，还阻止巧秀再次蹿到祖父的屋子里去。
可是巧秀有一次梦游，竟不知不觉地游到祖父的屋子里去了。那时张元辛已经失踪。当母亲叫醒我寻找巧秀的时候，才看见她从祖父的屋子里出来往回走。这次，我和母亲都不敢惊动她，因为母亲后来听别人说，丢魂的人，在外面游荡是不能惊动她的，否则她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所以，当巧秀迷迷糊糊朝家里走过来的时候，我和母亲趴在一个草垛旁，睁大眼睛看着梦游的巧秀。我发现她神态跟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自然而平静，只是走路时腿脚有点磕磕巴巴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十分专注。
我和母亲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巧秀已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
5
巧秀上学的事再次拖了下来，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买书本的钱。而母亲把我送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却被马月拒之门外。马月一脸冷漠地对母亲说，你还是把他带回去吧，他有传染病，先把病治好了再说。我母亲说，他好久没犯病了，结核病早好了，哮喘是不会传染的。马月说，你怎么知道不传染？马月自认为曾顶替壮素当过几天赤脚医生，对我母亲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态。可是谁都知道，马月差点治死一个病人，她给一个小孩开错了药，使得那个小孩高烧时差点死掉。最后孩子的父母将小孩连夜渡船转到钱家湾的医务所，才把孩子的生命抢救过来。医生问吃了什么药，孩子的父亲从口袋里拿出马月开的单子，把那个医生吓了一大跳。他说，这哪是人吃的药，开什么玩笑。当时那小孩已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医生一边给他捏人中，一边给他输液。孩子的命是救活了，可是从此变成了哑巴。据说，马月给他吃的是一种有毒性的兽药。
这件事情发生后，孩子的家长却不敢找马月闹，因为她是马德扶的人，马滩沟人的命运似乎就捏在他们的手里，只好忍气吞声地把仇恨埋在心里。这事从钱家湾传到马滩沟之后，许多人都不敢再找马月看病了，于是她也自动失业。后来，马德扶安排她到学校当老师。我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找她给我看过病，就连在发生洪灾的时候，马月免费发的白色药丸，也被她偷偷丢了。母亲只相信壮素，可是，壮素却被“贫下中农法庭”镇压了。
马月不收我入校是有原因的，一是母亲从来就没有找她看过病，对她的医术一直产生怀疑；二是我母亲曾无意中说她有狐臭的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令她耿耿于怀；三是我父亲不明不白的失踪，使她对我家保持了高度的革命警惕性。
我母亲没有跟马月做更多的辩解，她用锋利的眼光把马月瞥了一眼，转头就把我拉走了。
我记得母亲把我带回家时，对我说，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吧，我给你找书本你自己学。
我上不了学，母亲就准备把我的学费让给巧秀，让她去发蒙。在此之前，母亲是想让巧秀再缓段时间，等攒够了钱再让她上学的。母亲说巧秀都八岁了，再不开蒙，心就野了。可是，巧秀背着我的布书包，只上了几天就因“野鸡大闹课堂”的事不愿再去学校了。后来母亲亲自把她送到学校，可是上了几天，她竟背着书包到野外采莲子去了。起初，我们谁也不知道巧秀在偷偷逃学，直到有小孩向母亲告状说，巧秀根本就没来学校，而是整天在马家湖游荡，这才引起母亲的注意。晚上巧秀回来的时候，母亲唬着脸检查她的书包，发现书本还是崭新的，一个本子只是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里面装着不少野莲子，还有一把用犁铧尖刃改成的刀子。巧秀知道母亲要找她算帐，转眼间就跑得没影了。
晚上很晚了，巧秀还没有回来。母亲由气愤转为焦急。在寻找巧秀的时候，有个小孩告诉母亲，说巧秀上课时偷偷吃牛饼，被老师罚站了两天。母亲一听，头感到一炸，我的天！她是怎么了？那是畜牲吃的东西啊。
自从我过去发现巧秀偷吃牛饼以后，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我以为巧秀只是偶尔饿慌了才吃的，其实她一直在偷偷吃这东西。我感到她并不是饿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再说，家里还有吃的粮食，为何她还吃牛饼？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母亲过去发现她吃蚂蚁时，就感到十分惊讶，却根本就不知道她还偷吃牛饼。
我和母亲找到野竹林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母亲的心更加焦急起来，她呼喊巧秀的声音变得嘶哑，并带着哭腔。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我和母亲的头都淋湿了。在野竹林的附近根本就没有巧秀的影子。我和母亲只好到马家湖一带去寻找。我们沿着湖岸找了一圈。深秋的湖水被萎黄的荷叶遮蔽着，有几只水鸟突然从我们眼前噗噜噜地飞动起来，我感到心里一颤。母亲的呼喊变成了哀求，说只要巧秀回家，就再也不逼她上学了。
但是依然没有巧秀的回音。
正当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湖水里有个人头在晃动，那个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了几下，就不动弹了。母亲的腿都吓软了，大声说了一句，谁？湖里传出张巩德的声音，他说，好心的大姐救救我。我母亲走上前，才看清水里的张巩德被五花大绑着。他喘着粗气哀叹，似乎快要断气了。我母亲不由分说，就赶紧下水去救人。可是在齐腰深的水中，母亲根本就拖不动他。她只好在水下给他解绳子。由于绳子浸在水里，难以找到接口，找到接口后又难以解开。母亲费了半个小时才把绳子解开，然后把张巩德扶上岸。
事后我们才知道，张巩德是被布防队员抓住后丢进湖里的。自从县里的红卫兵跑到马滩沟来抓他的父亲张元辛未果后，他的命运就发生了灾难性的变化。母亲的心快要跳到嗓子边上，因为只有她知道他的老爹张元辛的确跑了回来，并且在我祖父的屋子里躲藏了多日，后来也不知他逃到了哪儿。在那时，母亲没有将这秘密告诉给张巩德。
爬上岸后的张巩德，嘴唇哆嗦，浑身发乌，由于捆绑的时间长，又长久丢在碱性很重的湖水里，双臂肿得像莲藕，绳子扼出来的痕迹马上发紫，像用笔画上去的一样。他瘫软在岸边，催我和母亲赶紧离开。他害怕被布防队员发现后，对我们母子采取野蛮行动。
我们无奈，只好往回走。马家湖周围安宁得像一座坟墓，整个马滩沟也像一座坟墓，我的心嘭嘭直跳。远处偶尔传出几声鸟的叫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的亡灵的哀叹。我和母亲加快步子回到家里，母亲似乎忘记了寻找巧秀的事。等到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下意识地朝巧秀的床上看了一眼，发现巧秀早就在床上沉睡过去了。
巧秀没有吃晚饭，母亲给她留的饭早已经凉了。她的嘴角还留着野莲子的残渣，想必她一天都是在靠野莲子充饥。母亲心痛地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睡得那么香，不忍心把她叫醒。
其实，巧秀并没有跑远，她就躲在屋后的稻草垛里。稻草垛里有一个洞，那是她过去给小狗掏出来住的。后来小狗不知被谁打死了，为此她还伤心了很久。
6
那天晚上，张巩德的家里热闹极了，有一群人围在一口巨大的铁锅旁吃肉喝酒。那群人里面有孙小军和胡子，还有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后来队长也跑过去了。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张巩德的家里在办什么喜事，其实他们是在瓜分或享受阶级敌人家里留下的东西。他们以为张巩德早喂了鱼，被顺利除掉了，便把他家里的一头猪给杀了，用一口铁锅熬着胜利的“战果”。十几个头在昏暗的油灯下晃动，谁也看不清他们的真实面目，只是看见他们呲牙咧嘴、狼吞虎咽的模糊影子。
而此时的张巩德还瘫软在湖岸上。其实他还活着。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自从我母亲偶然把张巩德从湖里救起来之后，他就连夜逃到了湖北，并在湖北江汉平原一带流浪，当了多年的乞丐。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他不逃走，如果布防队员发现他还活着，那他的下场是必死无疑，还可能会直接把他丢到名堂湖去。把人丢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湖，马上就会变成鬼，用孙小军的话说，加入妖怪鬼魅的行列。
张巩德的妻子跳进洵滋河后，他一直独身过日子。他在河堤上双手拍着尘土痛哭的场面，令我难以忘怀。在他妻子的娘家人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砸得稀烂的时候，张巩德不得已躲了起来。因为从当时的情况看，他妻子的娘家人，根本不管他妻子跳河的真实原因，肯定会把张巩德往死里揍。从那以后，张巩德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再加上成分不好，又碰上疯狂的运动，他几乎是在地狱的边缘度日。倒是他被逼当了乞丐之后，心身才安宁一点。
7
1976年，张巩德回到马滩沟的时候，很多人都不认识他了，或者惊呆了。他家的房子早已充公被扒。他在破庙里住了几日，才被人发现。那时，马滩沟的运动已偃旗息鼓。孙小军发现张巩德之后，几乎吓瘫在地，他以为张巩德早就葬身鱼腹了，根本就没想到他还活着，以为遇到了找他报仇的阴魂，转身吓跑了。
只有我的母亲知道，站在她面前的张巩德还是个真实的人。不过我母亲还是用十分惊讶的眼神打量了他几秒钟后，才叫出他的名字。张巩德在我母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叫了一声嫂子。我母亲惊慌失措地把他拉起来，说，你还好吗？这时张巩德脸上挂满浑浊的泪水。他哽咽着，连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我母亲的眼眶也潮湿了。当时的张巩德几乎跟当年的马疯子回到马滩沟时的情景没有多少差别，只是他的衣服遮住了下半身。他那个样子，不管是人还是鬼，都会让人惊恐发呆的。那一天，张巩德在我家里匆匆吃下一碗饭后，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1980年，才有张巩德的消息传来。据说，他的父亲张元辛平了反，他父亲的同事好不容易找到了张巩德，组织上把他安排到县气象局当了一名伙夫。当时，谁都相信他的父亲张元辛早已自杀身亡了，估计是跳进了洵滋河。张巩德当了一年伙夫后，得知恢复了高考，他托人找来高中的课本，凭借他过去读过中学的底子，刻苦自学了几个月，竟以三十五岁的年龄考进了大学。
这一消息，在马滩沟无疑产生了很大的轰动，据说他学的还是气象专业。其实，当他大学毕业后回马滩沟考察时，人们才得知他学的是历史考古专业。那时他回到马滩沟是想试图用他的知识揭示出名堂湖的传说之谜。当然那些鬼怪的传说显然是荒唐的，不在他的考证之列。他是想考证湖里人们曾打捞上来的一些年代久远的物品，借以揭示出名堂湖湖底到底是不是埋藏着一座历史古城。
当时，我们的家已经迁离马滩沟，搬到一处远离马滩沟的集镇上，我和母亲没有看见他以考古者的身份回到马滩沟时的情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