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审讯染匠时,染匠开始反复说自己是个靠手艺混饭的人,家乡闹了蝗灾,一家老小还等着靠他养活,请求干部放他回去。胡子说,现在阶级敌人伪装成各种面孔,企图进行破坏,谁能证明你是不是台湾派来的特务?染匠一激灵,让人从内裤的衣兜里找出一份盖有红章的纸条说,这是俺大队开的逃荒证明。可是胡子根本就不识字。他假模假样地把纸条看了一眼,说,这是马滩沟,这东西在这儿有屁用?说完,他用纸条卷了一支喇叭型烟卷,把那张证明变成烟雾吸到肚子里去了。
后来染匠在胡子变换花样的体罚逼迫下,交代了很多“搞破坏”的事例。他除了说出自己成分不好、厌恶下地劳动外,还交代了自己编造“电鱼”的故事来骗人的事,最后上升到企图毒害马滩沟的青少年。染匠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把什么都交代了,就可以少挨一些打,或者还会获准回家。
可是这个在特殊时期闯入马滩沟的陌生的染匠,终没能回成家,而是被马滩沟的“贫下中农法庭”宣判了死刑。他永远成了马滩沟不明身份的屈死鬼,至死也不知自己犯了何罪,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来自何方。
那段时期,也是马德扶掌管马滩沟命运的时期,队长也得听从他的命令。他的到来,使马滩沟的革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似乎真要与隐藏的阶级敌人打一场持久战了。所以镇压染匠的行动果断快捷。
镇压染匠的那一天,母亲严禁我们出门,用一把铜锁把大门锁上了。事后,我们听到的传闻是,染匠已“验明正身”,是个化装的台湾特务,企图收集情报,并公开散布反革命言论。当时,我听得浑身直冒虚汗,没想到,阶级敌人真的如此猖狂,回想起他说的“电鱼”的故事,我就感到惊心动魄。
我们没有听到枪响,据说是为了节约一颗解放台湾的子弹,把五花大绑的染匠直接丢进了名堂湖,让妖魔鬼怪分享他的尸骨去了。
母亲是中途跑回来的,浑身都湿透了。她连续喝了几大碗水后,才喘着粗气对我们说,下次你们都不准跟陌生人说话。母亲自从把父亲的“决心书”托人转交给公社干部后,她的处境就平静多了,加上父亲是队长派出去的,跟队长的关系还算不错,否则她也会像张小珍一样,每逢斗争会就得去陪斗。
事后,马滩沟的小孩几乎都被武装了起来,学校基本上都停了课,号召所有的学生都要做红缨枪,要集体进行实战排练,要和阶级敌人争夺红色阵地,永保红色江山不变色。我因为是个病壳子,一直休学在家,而巧秀一直还没发蒙,算不上是正规的学生。可是母亲依然接到了学校做红缨枪的任务。在这一点上,母亲从来不敢怠慢。她为了给我们做红樱枪,从屋顶抽掉了一根檩子,并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瓶红墨水(事后很长时间我才知道,母亲为了节约钱,曾从染匠的手里买过几包染料,想自己亲自给我们染衣服,“红墨水”就是母亲用染料制成的),把用黄麻做成的缨子染成了鲜红的颜色。一大一小的两杆红缨枪花了她两个晚上,并且连手指也划破了。
然而,我和巧秀虽然拥有了红缨枪,却依然没有获准参加学校的大排练。那时马月已顶替马疯子当了学校里的老师,而母亲曾经无意间说的“马月有狐臭”那句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马月的耳朵里,暗地里得罪了她。于是她就把我们拒之于校门外了。
没有参加成红缨枪大排练,我还伤心了很长时间。后来巧秀通过邻居的几个小孩学了几个动作,叫我跟着她学,我才学会了耍红缨枪的几个姿势。
5
后来,我才知道马月的亲生母亲很早就死了,她是被她现在的养母养大的。她的老爹虽然是个雇农成分,但养母是个富农分子,因此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她当上老师后,养母的问题被人揭发出来,说她是吃富农分子的奶长大的,根子又能红到哪儿去?马月在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差点被剥夺了当老师的饭碗。
可是马德扶到马滩沟后,马月不光保住了饭碗,而且在马滩沟混成了大红人,并成了毛主席思想宣传队的骨干分子。在那时,她组织过多种活动,还亲自上阵表演三句半。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表演的“手拿碟儿敲起来”,她拿的不是碟子(马滩沟人从来不使用碟子)而是一只马滩沟出产的土碗,也不是右手单手同时执筷敲碗,而是左手拿一根棍子敲着右手的土碗,一边唱,两腿还一边生硬地晃动,那姿势非常滑稽,加上她嘴里吐出的含混不清的唱词,使人感到像是巫婆敲着木鱼念符咒,一点也不好听。可是她的表演依然赢得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不过这些掌声是在马德扶的带动下响起来的。
后来马滩沟传出了马月和马德扶鬼混的传言。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充满猎奇,有的人痛苦不堪。幸灾乐祸的人当然希望马月倒霉,也希望马德扶滚蛋,因为很多马滩沟人早看不惯她那骚样了,加上一个吃富农奶长大的货,还居然那么得意。他们以为马月偷人的事暴露后,会得到一些处罚。充满猎奇的人当然是对他们在床上鬼混的细节最感兴趣。
这些人大多是些贫困的老光棍,他们看到在台上“敲木鱼”、肥臀一扭一扭的马月,就几乎闻到了她身上的骚味。有人还暗中说,马月的脸红红的,可能才被马德扶干过。他们的脑子里充满那种猥琐的性幻想,看到马月扭屁股自然有种神清气爽感。当然痛苦不堪的人只有法建一个人,虽然他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出来贿赂给了马月的老爹,但是马月依然不搭理他,他依然持之以恒地用热脸对着马月的冷屁股,戴了绿帽后,他恨不得把马德扶的鸡巴剁成几节下酒。可是他没那个胆量,马德扶在马滩沟得势的样子使他心里发软,他只能把仇恨埋在心里。
在运动的高潮期,关于马月与马德扶鬼混的事传得更加沸沸扬扬。有人亲眼看见马德扶半夜从马月屋子里钻出来时的情景,说是马德扶在月夜晃动的影子,完全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喝酒,而是与马月胡搞了半夜。马德扶以为谁也不知道他鬼混的好事,竟还在路边洋洋洒洒地撒了泡尿。亲历者闻到的实际上不是酒气,而是马德扶的一股子尿骚味。这个亲历者肯定不会是法建,否则,在那么一个可以报复情敌的良好机会里,谁也不敢保证法建不做糊涂事。
那时,马月已经搬到学校的一间房子里去住了,理由是要与富农的养母划清界限,并且已经有大半年没回家了。后来她连他的老爹也不见了。
有一次他老爹接她回去过生日,被她痛骂了一顿,说她爹怎么就瞎了眼,什么女人不能讨,偏偏讨一个富农寡妇,差点把她的前程断送了。她爹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或者说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悻悻地回家。据我母亲说,马月的养母信佛,从不杀生,心地善良,就因为自己的成分不好,对邻里邻居都异常和气,做过不少善事。比如,她自己没有孩子,但对谁家的孩子都喜欢,常常抱着邻家的孩子说,要是我有个孩子就好了。马月的母亲生下马月后只有几个月就撒手人寰了,这个信佛的寡妇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把幼小的马月接到家里抚养的。当时,她的丈夫死于一次翻船事故,紧接着不到两岁的孩子又死于天花,所以日子过得非常凄凉。她把马月接到自己家后,用自己的奶水喂养大了马月。后来,马月的老爹就自然与她搬到一起住了,组成了一个新家。在马月懂事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现在的妈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妈,但是她从内心里感到现在的妈依然是亲妈,从来没有什么隔阂。在她倍受呵护的成长的记忆里,养母比亲妈还要亲。
然而,在运动的高潮期,马月还是与她养母彻底划清了界限,用具体的表现表明自己已跟家庭彻底决裂的革命立场。当有人指责她根子有问题之后,在一次批斗会上,她亲手把她的养母揪上了大会主席台。在一阵高呼口号之后,她亲手扇了她养母几个响亮的耳光,并且还揭发了这个从小“毒害”她的富农婆妄想变天的种种罪状。第二天,她的养母就上吊自杀了。在她养母出殡的时候,她始终没有露面。她的革命行动,还得到了马德扶的极大鼓吹。
多年后,我母亲给我说起此事的时候,泪流不止。她说,死得最令人痛心的还是许小腽(马月的养母),她一辈子没杀过生,最后却被自己亲手养大的丫头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