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走近祖母的灵堂,她跪在地下拜了几下,并拉着我和巧秀也拜了几下。母亲希望能够与祖母的在天之灵彻底和解。小姑嫁走,家里就只剩下祖父一人了。母亲想把祖父接到我们家住,可是祖父执意不肯。他说,老婆子孤单。
祖母的灵堂在家里整整摆了3年,祖父几乎寸步未离。他每天在家里搓麻绳,谁也不知道他搓那么多麻绳做什么。在一间十分幽暗的屋子里,挂满了各种粗细不一的麻绳,细的如女人上鞋底的索子,粗的如驳船上使用的缆绳。后来他又发展到搓草绳,把家里用于烧火做饭的稻草几乎搓完了。他的双手粗大,但搓起绳子来,却变得灵活自如。我问祖父,搓那么多绳子干吗?祖父说,反正没什么事。然后祖父就不说话了。他望着祖母的遗像说,老婆子走了3年了,我也该走了。祖父总是离群索居,在他离世的最后一年,他屋子里的绳子几乎没地方堆了。后来在洪水再次袭击马滩沟的时候,祖父把家里所有的绳子都捐献了出来。在一次抢险时,祖父的草绳派上了用场,马滩沟人用草绳吊起巨大的石头,用草绳捆扎抢险的木头,连接起一只一只的草袋,总算抢住了一处快要溃口的涌流险情。如果不是祖父搓出来的草绳和麻绳,能否及时抢住险情就很难说了。这话,是多年后母亲对我说的。
我记得那一年的暴雨几乎下了整整一个月。用我祖父的话说,天都下黑了。祖父住的两间半大小的房子,已经进水,当时马滩沟垸内老人小孩基本上已经转移,可是祖父就是不愿离开他的房子。他在房子的四周筑起围坝,防止雨水进一步渗透进来,可是还是没有抵挡住瓢泼大雨的侵蚀。祖父动用了家里的锅瓢碗进行排水,不顾正在往上涨的洵滋河洪水所带来的危险,他穿着一件年代久远的蓑衣,戴着自编的草笠,手拿铁锹,来回在家的附近挖沟排水。站在雨雾茫茫、电闪雷鸣天空下的祖父,躬着身子,像一株被风压弯的白杨树。他用尽全力保护的房子,最后还是倒塌了一面墙。
那一年,虽然马滩沟的人被内渍的洪水赶到了河堤上,大堤保住了,但是还是死了三个人。他们都是被雷电劈死的。这在马滩沟的历史上并不稀奇,因为几乎每年都有死于雷电的不幸者。还是在五十年代,我的只有十几岁的叔叔就死于雷电。用我祖母的话说,是天火把叔叔带走了。同时死去的还有一头耕牛。当时我叔叔高高地骑在牛背上,一颗火球从地上迅速蹿到叔叔的头顶,叔叔瞬间同那条牯牛一起倒在野外的斜坡上。据说叔叔死时身子完好无损,那条牯牛也看不出被雷火烧灼的任何迹象。当时,我祖母还不相信我叔叔就那样死了,以为只是被雷电吓昏了过去。她请人把他放置在一块门板上,请来一个游窜到马滩沟的看相大师在家里做法事。据那个大师说,叔叔的身中有天火,必须要把天火引出来。他在叔叔的身上插了几根细长的铁丝,铁丝的另一头放置在一盆盐水里,说是通过铁丝把天火引出来。看相大师围绕叔叔龇牙咧嘴,四肢舞动,有时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吼声不断,装神弄鬼地搞了一晚上也没把叔叔救活。这个伪装的看相大师最后骗走了祖母的一只银镯子,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在马滩沟出现过。祖母按照看相大师的胡说八道,等待天火引出,叔叔苏醒,竟把叔叔的尸体搁置了三个晚上,直到尸体膨胀腐烂发臭才让入殓。
在那时,谁也没有阻止看相大师的欺诈行为,也没有人阻止祖母的迷信行为。
马滩沟人一般都把雷电看成是天火降临,是雷公公嘴里吐的火气。制止雷公公发怒的办法,就是在下雨时,在家门口放置一把枯萎了的鱼腥草。据说这个习俗是从钱家湾传过来的。钱家湾那边也有被雷电劈死的,但是非常少见,传说就是他们使用了这种镇天火的方法。当时,马滩沟人对这一说法感到非常稀奇,开始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相信钱家湾人的说法,认为纯属扯淡。但是虽然他们嘴上不信,而实际上每到起风下雨的时候,也不得不在自家门口偷偷悬挂鱼腥草。这一愚蠢的行为直到60年代破除迷信的时候,才基本得到消除。所以,我基本上没有下雨打雷悬挂鱼腥草的印象,只是偶尔看见母亲把鱼腥草放置在家里,母亲是否还暗地里保留着这一习惯,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懂得一点草药常识的母亲给我喝过用鱼腥草浸泡的水。母亲说,这东西泻火。这一常识现在人人皆知,但是在当时的马滩沟几乎很少有人喝鱼腥草浸泡的水,他们不习惯那种腥味。由此看来,在当时马滩沟人完全是被钱家湾人给愚弄了。这一现象直到政府出面,强行要求每家每户在屋顶安装避雷针后,才得到了某种科学的解释。
对安装避雷针,我记忆深刻。我听说,有关部门来马滩沟专门进行考查,说是马滩沟的地理结构非常特殊,地底有种矿物,吸引雷电,是个典型的雷电区。考查人员的话,很快就在马滩沟传开了。不知详情的人满脸喜悦,说是马滩沟地底里藏着值钱的东西,准备开采,说到那时马滩沟人再也用不着耕地种田了。这话居然有人相信了,互相传来传去,越传越邪,最后竟传成马滩沟地底下藏着白花花的银子。
我迷信的祖母,在这一点上却不糊涂。她说,马滩沟地下只有暗河,地上地下都是水,哪来的银子?祖母说到暗河时,还进一步解释,那些哑河的水全流到暗河里去了。祖母前面的话或许还有道理,因为在马滩沟或许的确有条地下暗河,要不坟里台奇洞里的深井为何怎么也灌不满水?水肯定是流到暗河里去了;而她后面的说法显然是毫无道理的,在马滩沟有好几条哑河,也就是没有河水的河,那是因为在多年前梳理洵滋河和马渡河的支流时所造成的。当时为了防洪,把支流的水堵死,让它断流,于是就成了哑河。
多年后,我在《水利志》上找到了更清楚的解释——堵支并流在清朝就开始了,于是形成了许多哑河。所以祖母说哑河的水被暗河吸走了,完全是误导乡邻。祖母自认为是外地人,说这话时也暗藏抱怨,说马滩沟不光地面上发水,连地底都是河流,并且连死人都是埋在水袋子里。
在马滩沟统一安装避雷针的时候,我父亲别出心裁,他不把避雷针直接安置在屋顶,而是安置在家门口那棵高高的苦楝树上。我父亲的解释使得监督安装避雷针的人员心服口服。但他们并没有按照我父亲的意思进行推广。那时虽然马滩沟人还在煤油灯下生活,但父亲已懂得了一点电的常识。那还是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本像腌菜叶子一样破乱的书里学来的。
其实那也不是电工之类的书,而是一本关于高音喇叭的安装说明书。他对好奇前来参观他安装避雷针的人说,雷电是从高处下来的,应该把避雷针安装在最高的地方。有人说,那你为何不用导线把避雷针与地面连接?我父亲自以为是地说,树干就可以代替导线嘛。在那时,他们对父亲的解释依然模棱两可,根本就不知道生长的树木也会导电。有人聪明地辩解说,树木通了电,不也就像人通了电会被电死吗?父亲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只好支吾过去。
在那时,马滩沟的房顶上,都竖着用铁丝做的避雷针,远远看上去,像现在的电视天线。钱家湾的人说,那是马滩沟人避邪的神针。马滩沟的老人也同意钱家湾人的说法,说那“神针”不光能镇雷公,还能镇鬼怪降妖魔。
马滩沟人虽然有了“神针”,但每当暴雨来临之前,雷电轰得更加凶猛,闪电过后,响雷几乎是贴着地面运行,连脚底都在震动,感到像有炮轰。我亲眼看见野外的两颗火球相撞时的情景。那次,我几乎吓呆了。一颗火球落地后,紧接着是另一颗火球降临,它们在相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任何声音。可是几秒钟过后,巨大的雷声仿佛就在我耳边炸响,我的脑袋顿时感到轰鸣,耳朵好几天都听不到声音。我祖母说,那是“神针”把雷公降服在地下了,否则它见人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最恐怖的还是雷电发作的夜晚,整个马滩沟似乎处于地震的前兆。因为白天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天空一点也没有变脸的迹象。可是到了晚上,天空突然就扯起了耀眼的闪电,把马滩沟照得一片明亮。那闪电像巨蟒一样扭动,颤动着发光的鳞片,似乎还张着血盆大口,龇牙咧嘴。有时还有几条这样的“巨蟒”交织在一起,仿佛在空中交尾,瞬间生出更大的“巨蟒”一样。响雷全都贴着地面、水面运行,有的如山崩,有的如洪水冲下山谷,有的如丝绸撕裂,交织着各种使人惊恐万状的奇异的声响。令人奇怪的是,尽管雷电闪烁、轰鸣了一晚,但就是没下一滴雨。马滩沟人说,这干雷更可怕,干雷意味着马滩沟年成不好,意味着大旱的即将来临。雷电的恣意肆行使他们不再怀疑马滩沟的地底下引雷的矿物。但是谁也不知道那矿物埋在地层的何处。我祖母说,过去没安避雷针时,雷电还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样凶猛,可能是雷公被无数根竖起来的“神针”激怒了。
2
我清楚地记得,壮素被杀的那年夏天,猛烈的干雷常常在马滩沟炸响起来。有段时间,我高烧不止,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几节生藕,又吐了出来。母亲每天守在我的床头,她最害怕的是我的肺结核又犯了。
有一天晚上,干雷在天上滚动,母亲以为天要下雨,便戴着一顶斗笠出去给我借梨子。我清楚地记得闪电把母亲的身影照亮的那一瞬间,她蹶着屁股朝前走,好像突然被电光吸走了似的。母亲揣着两只梨子回来的时候,神情焦虑,身上似乎布满雷火的气息。我吃了梨子依然呕吐不止,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眼花耳鸣,稍一睁开眼睛就感到屋顶在晃动,加上外面的干雷响个不停,我的内脏似乎都被震裂了。我感到自己似乎快要死了,或者整个马滩沟即将被埋入地底。母亲给我借梨子,完全是种下意识的反应,她忽视了我的哮喘根本就不是这种症状,肺结核的发作也不是这样的情形。母亲只知道梨子是缓解我哮喘的良药,可我根本就不是因为上述的两种病复发了。
我的心口堵着什么。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壮素鲜血飞溅的那一瞬间,那飞溅的血液像一条血红的闪电,比窗外的闪电更耀眼,几乎要把我的目光撕裂,把我的内脏撕裂。我高烧不止,不断叫喊、梦呓,几乎把母亲吓瘫。后来,我又接着呕吐,除了吐出几片生藕和少量的梨子渣,几乎都是绿色的酸水,似乎把肠子都吐了出来。母亲以为我这一次是难逃厄运了,她拿着一条灰色的毛巾搭在我的额头上,仿佛就守在我临终的床头。
那时,我在迷糊的梦中,还老是梦见法建那根巨大的挂着水草的阳具,它是我看见的最大的阳具,但是丑陋无比。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法建的时候,就会把他与那根阳具联系起来,它仿佛成了我记忆里最尖锐的东西。
3
马滩沟传闻地震的那一年,也就是在那个响雷不断的夏季。据说,名堂湖的湖水出现了异常的反应,原来满满的一汪湖水,在一夜之间居然下降了三十公分,岸边明显露出了湖水下降的渍痕。还有一点传得最多的是,湖中偶尔冒出巨大的水漩,好像湖底穿了个大窟窿。当然还有更邪的说法,说是名堂湖里的水怪又开始活动了,它们是两年一小闹,三年一大闹,但从没像这样大动声色兴风作浪过,仿佛要从湖里蹿上岸似的。
有人路过名堂湖时,偶尔遇到一群上岸产卵的湖鳖,竟被吓得远远地跑开了,以为是遇到了妖怪的化身。除此,连湖里不知什么原因翻肚挣扎的鱼,人们也不敢打捞,大家都以为真是湖里的妖怪所为,连鱼类也遭受到了攻击。还有人在湖边不远的那座荒岛上烧香磕头,以祈求神灵保佑。
当人们谈“湖”色变的时候,巧秀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背着我们竟从名堂湖里捞上了一条足有上十斤重的大草鱼。因为她身单力薄,几乎是把草鱼拖回来的。我母亲看到家里摆放着一条几尺长的大草鱼,吃了一惊,还以为是什么人送来的,当她得知是巧秀从名堂湖里捞上来的后,她怎么也不敢开膛剖肚,还把巧秀含蓄地指责了一顿,说,那湖里的鱼有病,谁都不敢吃,下次别把什么死鱼死鸟地弄回来。
巧秀是怎么打捞上那条鱼的,谁也不知道。她只是对我说,这条鱼是在翻肚后主动游到她身边的。她用柳条穿起鱼鳃的时候,这鱼还没有死。巧秀还自作聪明地说,这鱼根本就不是病了,而是产卵产不出来憋成那样的。她还说,她拖着草鱼回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是草鱼从屁股里拉出的鱼籽,她感到有点可惜,就用根棍子把鱼屁股堵住,防止鱼籽流泻,而鱼最后把棍子也拉出来了。
母亲面对这条死鱼,心情复杂,只好把鱼丢到家门前的河沟里。可是,我家那只连老鼠也不会捕的猫,居然又把那条快要腐烂的草鱼拖了回来。晚上,我母亲闻到鱼腥味和臭味后,到处寻找怪味的来源,最后才在屋檐的角落发现了正在啃食鱼头的猫。母亲拿着一根棍子追赶猫,猫迅速蹿上屋顶,嘴里还衔着一颗发亮的鱼眼睛。母亲不敢朝猫望一眼。因为在黑暗中,猫的眼睛像两只发光的彩色灯泡,使得母亲心里发颤。当天晚上,母亲只好挖了一个坑把那条不吉利的死鱼给埋了。
母亲没有明说这条来历不明的鱼到底为什么不吉利,我想,她可能是听到了有关名堂湖恐怖的传闻。
名堂湖恐怖的传闻过后,关于地震的传闻就更加沸沸扬扬了,好像马滩沟即将陷入比洪水更可怕的灾难之中。那时马滩沟人对地震的认识还非常有限,认为地震就是地面裂开巨大的口子,然后塌陷下去。法建的解释就更恐怖了,他说,地震就是地面变成湖泊,而湖泊隆起成山头,人根本就无法逃出去。当马滩沟人被地震的传闻搞得寝食不安的时候,法建却在忘我地做着他的地震预测实验。
他在屋子里用绳子悬置着一个装满水的盆子,然后在盆子里放上一只乒乓球。每到晚上,他就长久地观察乒乓球在水上的变化。后来,他还别出心裁地捉了一只老鼠,并把老鼠关在一个铁丝编织的笼子里,如果老鼠的反应异常,比如,老鼠发出尖叫,并死命地想冲出铁笼,就说明地面在震动。这个方法实际上非常愚蠢,关在笼子里的老鼠,怎么都像个要冲出牢房的囚犯,怎么可能在笼子里安分守己?在一天晚上,老鼠可能受到了猫的恐吓,嘴里不断发出尖利的怪叫声,并且用锋利的牙齿咬断笼子里的铁丝,然后逃跑了。等到法建被老鼠闹醒后,他以为要发生地震了,于是赤身裸体地拼命朝外跑,赶紧爬上一棵树。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像一只老鹰一样栖在树上。他脸色苍白,一条裤衩被树枝挂了个大口子,一只手捂着快要露出来的阴茎,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发现马滩沟并没有发生什么异样的情况后,他才从树上跳下来,差点被自己吓散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