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只好请来几个帮手,以加快造房进度。父亲整天像只落汤鸡,愁着黑脸。晚上他的瞌睡在雨中蔓延,浑身似乎都长满了潮湿的绿苔,但他不能倒下去。他偶尔抬头看一眼阴沉的天空,吐出一口浓痰,天空黑云滚动,远处响着隐隐的雷声。他天真地以为,雨下得越大,说明天气晴得越快,可是大雨停了,紧接而来的是几天几夜的绵绵细雨。这场如婴儿尿水淅沥的细雨使道路变得更加泥泞,几乎连板车也难以行驶。父亲仿照过去祖父房子的结构,用木头搭起了一座房子的骨架。骨架搭好后,父亲犯愁了,要想挪动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时父亲才深深地懊悔自己的愚蠢,应该把木料运到房基处,然后再搭成骨架。
谁也不知道父亲要把房子的骨架固定在什么地方。按照他的意思,怎么也不能把房子搭建在这个低矮而腐烂的泥坑里了。父亲盖房的最大目的就是想从这里搬走。父亲找到生产队队长说,你再不给我划块地基,那我就往沙岭搬了。队长也很为难,平时他和父亲的关系还不错,也就默认了。其实父亲早就想搬到地势较高的沙岭,他早就看好了那处地方,只是怕遭到队长反对。他的想法是,等到把房子扒了,先行一步,才能争取到队长的同意。父亲这个想法是聪明的。
沙岭是生产队种植剑麻的地方,离密集的居民点较远。
但是母亲反对,说沙岭那地方曾是一片坟墓,住在那里不吉利。
父亲说,那些坟墓早就搬迁到坟里台了。
母亲说,你是不是疯了,那是死人住过的地方。
父亲在雨中咆哮起来,你不住,我去住!
母亲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愤怒地站在泥泞中,牙齿咬得梆梆响,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知道,即便她怎么反对,也阻拦不了父亲孤绝的决定和行动。
很久,母亲望着父亲吼出一句,你占死人住的地方,死后连你的阴魂也会没有去处的。
父亲根本就不管什么死后的阴魂,他只想活在一个清净的地方。他恼怒地拆毁着建好的房子骨架,准备把材料化整为零后,运到沙岭去。
听到父亲和母亲的争吵,我感到心惊肉跳。在沙岭,人们搬运腐尸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恐怖地冒出来。几年前马滩沟按照队长的决定规划农田和土地,沙岭一带土地肥沃,却零星地散布着一些不知是何时堆起的坟墓,为了更好地利用土地,规范墓区,决定将那里的坟墓搬迁。队长的决定一公布,坟墓有主的人家,大吵大闹,说谁敢动他们的祖坟,就要和谁拼命。
队长的命令一直拖延到冬天才得以实施。他说,谁敢反对他的决定,就将他定罪为破坏毛主席“搞好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指示的反革命分子,上报公社进行处置。队长严厉的口气和态度吓退了反对者。可是他安排迁坟的劳力依然迟疑着,不敢动人家祖坟。队长只好自己带头先挖开一座坟墓,将一座无主坟墓里的尸骨用化肥袋装着,运到坟里台埋掉;对有主的坟墓,就通知他们的家属来清捡尸骨,以便在坟里台举行第二次埋葬仪式。
当时的马滩沟,虽然没有出现众人嚎哭的场面,但是在尸骨第二次下葬的时候,依然弥漫着焚烧纸钱的浓烟。
在迁坟的过程中,有一个重大的新闻很快在马滩沟传播开来。说是在沙岭挖出了一座地主贵族的巨大墓棺,墓棺里面的尸首保存完好,一具女尸身缠二十几丈绸缎,皮肤红润,口衔珠宝,身边还放着一个精致的梳妆匣,据说里面尽是金银财宝。消息一经传开,前往观摩的人络绎不绝。
我的祖母从现场跑回来之后,呕吐不止,几天饭水难进。她嘴里念念有词:造孽啊,动死人的窝要遭死人报复的。祖母极力制止我们去沙岭看热闹。
据说,后来谁也不敢去动这具棺材,好多人都被那具栩栩如生的女尸吓倒了。棺材打开后,队长十分为难,合上也不行,迁移又难以找到搬运的工具。而打开后的棺材,在太阳的暴晒下,很快腐烂,一股令人呕吐的臭气迅速在马滩沟上空弥漫。队长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自己亲自干。他自制了一只巨大的口罩带在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手里拿着一根铁棍企图捣烂棺材。据说,他一边干嘴里还一边背诵着毛主席语录,一切腐朽的东西都应该砸烂砸碎。在那时,他把这个地主贵族的墓棺当成了打击阶级敌人的靶子,在他看来,死者肯定是个大地主家的女人。在这种精神力量的支撑下,他独自完成了尸首的搬迁任务,表现出了大无畏的革命气慨。被启开的棺木一点也没有腐烂,据说是很稀有的红木。后来队长请几个木匠准备把完好的棺板打成生产队的农具,但那木头坚硬无比,砍卷了几把斧头后,才不得以放弃。后来只好把棺木用来做了涵洞的闸板。
至于传说的金银财宝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马滩沟人对死人的东西似乎不感兴趣。谁也不知道死者是马滩沟哪朝哪代人富有的祖宗。
后来,那块地被平整,种植剑麻,女人们在平整土地的过程中,还偶尔挖出几根遗露的尸骨,吓得她们像遇到了蟒蛇,惊恐地逃开。
剑麻种植以后,每年都生长得十分旺盛。有人说,这地撒什么就长什么,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关于沙岭恐怖的记忆便很快在人们的心目中淡忘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父亲要把家搬到沙岭去,就是那儿的风水再好,但毕竟是死人住过的地方,只是一处好风水的阴宅区。所以当父亲把房子的木头骨架搬往沙岭的时候,连祖父祖母和其他一些马滩沟人也极力反对。祖母诅咒父亲,你要短寿的,我从此不跨进你家半步。而父亲依然一意孤行,他嘴里还是那句话,又没叫你们去住,操什么鸟心!
父亲的房子盖好后,我和母亲、巧秀却始终窝居在简陋的鸭篷里。等到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把鸭篷卷走之后,母亲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带领我们搬进沙岭的新房子里去。
那天母亲的脸,比天空还阴沉,绝望得连泪水也没有了。我背着一个包裹,巧秀拿着一只木盆,在后面磨蹭着,母亲在身后不断叱骂着我们。在她再也找不到新鲜的语言咒骂父亲的时候,我们自然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在泥泞中搬迁,只有巧秀最兴奋,她对父亲盖起的新房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对我说,哥,父亲的新房看上去像个哨所。
当时站在新房门前的父亲,的确像一个傲慢的哨兵,他望着屋外的雨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他远远地望着我们像被雨水驱赶的蚂蚁,缓缓爬过来,一点也没有想走过来帮我们一把的意思。他为自己仿照祖父过去的木架房子而建的新房而得意。
可是一年后,父亲得意洋洋盖起来的房子却毁于一场特大的洪水。洪水退却后,只捞上来几根木头。
6
我从小就恨透了马滩沟这个“水袋子”。每年发洪期,马滩沟就弥漫着比鬼魂还要可怕的恐惧。我从小就是在这种恐惧中长大的。母亲常常对我说,等你长大之后,一定要往北边去,这地方迟早要变成一片汪洋大海的。
母亲说的北边,就是没有水患的山区,她说那地方再穷也比马滩沟这个烂泥坑好。母亲一点也不稀罕马滩沟这个所谓的“鱼米之乡”。我的大姑就毅然嫁到了离马滩沟几十里远的山区,她终身逃离了洪灾的恐惧,虽然她在山里啃食包谷和红薯,但也心甘情愿。
每年洵滋河或者马渡河涨洪水的时候,母亲就会把我和小妹送到大姑家去躲水。
这两条河流像两头脾气暴躁的怪兽,在几天前还是那么温和地流着,可是一夜下来,它就变得汹涌起来,波涛如鳞甲闪光,颜色由淡黄变成土黄。如果你仔细观察,还会发现有青黄、淡黄和土黄三种颜色的水混流着,它们还没来得及彻底融合在一起。这时熟知水情的人就会脸色大变,因为这种水势意味两大水系的洪水即将同时来临。大水也就是西水,西水上涨,一般来势凶猛。从小我们就熟知一首流传的歌谣:北水涨,南水足,西水一来就喝粥。从县志记载的情况来看,马滩沟人三五年就得喝一次粥。
洵滋河和马渡河同时涨水的时候,那就连粥也没得喝的了。
在马滩沟,“躲水”成了个特殊的方言。当母亲带领我和巧秀行走在山路上时,山里人就知道,马滩沟人又来躲水了。母亲肩背马滩沟产的新鲜的大米,却像个离乡背井的乞丐,她羡慕地看着那些吃红薯的山里人。母亲说,他们真悠闲,不需要在河堤上防汛。
可是在大姑家住一段时间后,我就闹着要回马滩沟,因为大姑家里三顿就有两顿吃的是杂粮,吃得我舌头起泡,肚子发涨,连屎也拉不出来。那时我就开始念叨马滩沟的好,在马滩沟每顿都吃大米,河沟里到处都是鱼,吃鱼比吃蔬菜还要平常,虽然鱼吃多了也毫无胃口。而大姑家的菜碗里总是干枯的红薯藤,嚼着发苦发涩,难以下咽。大姑说,你吃习惯就好了,杂粮比大米更养人呢。看到大姑瘦弱的身子,我就不知道红薯藤到底有什么营养。据说,大姑刚开始嫁过来的时候,她哭了好几次,她哭不是因为想家,而是想念家乡香粘的大米。想到这一点,她就后悔不该嫁到山里这个不产大米的穷地方。
大姑常常跑回家,用红薯干换一点大米回去。祖母望着瘦弱的大姑心疼地说,还是马滩沟好。但是洪水一来,祖母的看法就截然相反了。她说,我死也不能死在马滩沟,坟里台的鬼魂都被洪水泡烂了。祖母终身对马滩沟都处于爱恨交加的状态。祖母说,还是她的老家好,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祖母的老家究竟在什么地方。当我们偶尔问起来的时候,她总是含糊地说,就在河那边,那里不发洪水。可是在马滩沟人眼里,河那边还是河。这与山里人的思维极其一致,山那边还是山。祖母含糊的回答,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是她的立场很明白,就是不承认自己是马滩沟人,她用这一点来保护她惟一的面子,以为河那边的人比马滩沟人活得至少好一千倍。后来,我问母亲,祖母的老家到底在什么地方。母亲很不客气地说,谁知道她是哪里人,反正是一个讨米的叫化子,连个名字也没有,你祖父跟她在牛栏里鬼混才有了你父亲。我一直不相信母亲的话,她对祖母一直抱有很多偏见。想到祖父家传的漂亮的木架房子,我就很难相信祖父会讨一个外地来的叫花子为妻。祖母的娘家在外地,这一点得到了证实。据我父亲说,在我刚满月的时候,我二奶奶还抱过我。我说,我哪来的二奶奶。父亲告诉我,就是你祖母的姊妹,你二奶奶抱你的时候,你一泡稀屎差点飙到她脸上。我说,那二奶奶住在什么地方?父亲就不说话了,他沉默了一会才说,在河那边。
我所知道的有关祖母的家世就仅限于这些。直到她死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花圈上写的都是“杨婆安息”,一个晚辈口头上的称呼。所以,我相信,祖母的确终生连一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
祖母临终时留下的遗嘱是,把她送到河那边埋葬。这使亲人们非常为难,因为谁也不知道祖母的娘家到底在河那边的什么地方,因为自从二奶奶头一次到马滩沟看望过祖母之后,就断了音信。但是,有一点我们是明白的,就是要把祖母葬在马滩沟以外的高坡上。祖母说过,她死了坚决不葬在马滩沟这个水袋子里。后来,小姑托大姑在山区买了块地,请了马滩沟十八个最壮实的劳力,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把祖母送上了山。
7
我记得壮素死的头一年,马滩沟发生过一场大的洪灾。我对那一年的大水反而没有什么恐惧,而想起那一年的太阳,就感到像在火炉里熔炼一般。洪水淹没马滩沟之后,紧接着就是火裂的太阳每天暴晒着失去家园的马滩沟人。马滩沟人只能像两栖动物一样,脱得精光,在水里泡一会后,又到岸上歇一会,时间长了,马滩沟人的皮肤黝黑发亮,一个个像是从非洲部落里逃生的野蛮土著。可怜的是女人,她们长衣长裤,呆在临时用塑料布搭建的房子里,忍受着比外面更高的高温,时刻盼望着洪水从眼前退去。她们啃着政府运来的干硬的面包,伴随着近乎绝望的眼泪把它们吞下肚。
那场洪水,来得突然,没等母亲把我和巧秀送到大姑家,就被队长晚上的紧急命令通知撤离。那时劳力们自然早已坚守在河堤上防汛了,只有老小和女人守在自己的家里。谁也不知道,洪水会来得如此凶猛,当听到队长的紧急锣声后,乱了套的马滩沟人,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老人和女人拖着孩子往河堤上跑。大人、孩子哭喊连天,大狗小狗吠声阵阵,甚至连乌鸦也在树上怪怪地啼叫,仿佛世界的末日突然降临到了马滩沟。
母亲听到的消息是,垸堤的一处涵闸出现险情,夜晚在河堤上防汛的成年男人全部都投入了抢险的行列,情况十分危机,如果抢不住,马滩沟即将变成汪洋。
父亲从西水东调工程上被紧急抽调回来,说是保卫家园,自然顾不得管家里的老小。母亲把我们从睡梦中拖下床。小妹巧秀看到门外一片热闹,还以为在梦中,她迷迷糊糊地朝混乱的人群里走,在黑暗中被人撞倒在地后,才彻底清醒过来。我们走出门外的时候,才知道天下起了雨,大雨打在脸上,令人暗暗生痛。母亲用一只装棉花的大口袋,不停地往里面装东西,在慌乱中,把愣着的我狠狠地踢了一脚,说,快去猪圈赶猪!
这时,我和巧秀打开猪圈,那只早被铜锣和喊叫声惊动了的槽子猪,像听到命令似地飞速蹿出。在黑暗中它不知东西,我在它的身后抽它一鞭子,它竟昂头啸叫了几声,前肢弯曲,屁股坐地,死活不敢往人群里走。巧秀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用力往前拉,槽子猪这才敢往前挪动。一路上猪牛乱蹿,与人一起逃难。而那些狂吠的狗和来不及抓着的鸡仍在家门口上蹿下跳。
在母亲马灯的照射下,我看见一条狗从我眼前像黄鼠狼一样飞快地逃窜,然后爬上一棵高大的苦楝树,它两只像彩色灯泡一样闪烁的惊恐的眼睛与我对峙了几秒钟。我猛然一惊,这不是那条我熟悉的被马滩沟人追逐很久而大难不死的野狗吗?
母亲背着口袋,整个身子埋在口袋里,像一堆草垛朝河堤上移动着。等到我和巧秀把猪赶到河堤上的时候,才发现母亲不在堤上,据说她又转身跑回去抢搬家里另外的东西去了。其实家里值钱的东西就是这只槽子猪,母亲完全没有必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抢搬什么破旧的农具。等到母亲再次赶到河堤上的时候,在离我们200米远的河堤上发出了男人们嘶哑的呼叫声,涵闸处终于溃口了。
在黑暗中,我看见几米宽的洪水轰然冲向垸内。从高处倾斜而下的洪水,像一条咆哮的猛兽,向马滩沟狂奔而去……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就再也看不见我家美丽的屋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