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我喝酒又从不喝醉,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罢了。”琳琅硬气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看不惯谁?”杨嘉诺觉得琳琅果然是喝多了,连脾气都大了许多。
琳琅用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一脚踩在了矮桌上,一只手提着酒壶一只手指着杨嘉诺的鼻子道:“你!”
“我?”
“一个大男人,整天在那里叽叽歪歪、磨磨唧唧的。”
杨嘉诺对此撇了撇嘴没有发声。
“你看我,从小我阿爹阿娘便死了,因为没有粮食交税,死在了我们当地的里正手上。我师父路过看我可怜,便带着我一起走,她一个尼姑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孩一路上讨饭,走了三个月才从遍地死人的华阴县走到了弘农县。”
“刚到了弘农,我师父就扛不住终于是死了。她一个尼姑不管走到哪总都是能讨到口吃的,可她总是先给我吃了,自己却始终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琳琅的眼中汇满了泪水,为了让自己的泪水不流出来,琳琅只得仰着头往天上看。
“她死后,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在弘农的大街上卖身葬师,亏是遇上了杨府的管家出来救济,把我给买了下来。”
“这难道不是好事?”杨嘉诺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琳琅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辛辛苦苦走了三个月,从华阴老家避旱灾逃到弘农,可是我被买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一起被买下的男女老少一起走回华阴县。”
“就在隔壁,隔着我们家一条河的距离便是杨家的地,杨家的地都是上好的水浇田,不管隔壁的我们有多缺水,杨家的老爷太太们不仅不缺喝的水,便是每日沐浴也不曾断了。”琳琅的小手死死的握住手中的酒壶。
“一到了水旱蝗灾,没有粮食吃的人家总是要卖地,华阴县有土地三十万亩,其中九成是杨家的封赏田。就这样,杨家依然不停的从别人手里买田。杨家买了田便不断的租给别人,你只要租了杨家的田,无
论收成如何,杨家就要收你一半的粮食做地租。一年忙到头,在交完了国税在交了杨家的租,即使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难得吃顿饱饭。”
“我父母就是因为不想日后沦为整日里租田为生的佃户而坚决不同意卖田,可他们却死于朝廷催缴税款的里正手上,这天下狗官皆该死。”
琳琅那充满血丝的眼睛中折射出的是一种愤怒的火焰,一旦点燃将会把世间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璎珞压低着嗓子对着琳琅一边挥手一边急迫的喊:“琳琅,你疯了。”
琳琅这话只要稍微走漏点风声就难免会惹来杀身之祸,吓得璎珞连想要阻止她说话都不敢大声呵斥。
“我没疯,我就是看不惯,他一个杨家的嫡长子,未来的国公老爷,整日里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他凭什么生下来就是老爷、少爷的。我父母就得活活饿死。”说完琳琅便抱着脑袋痛苦的哭了起来。
“琳琅……”
杨嘉诺有点头疼,连这繁花似锦的大唐盛世都有如此景象,那若是身处乱世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
“我连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都忘记了……也记不清他们的名字、长相,我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里。”
“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琳琅的哭泣越发的凄厉,伤心过度的她连呼吸都已经开始紊乱。
“琳琅,别说了。先休息会。”璎珞搂住了琳琅的脖子让她的脑袋趴在自己的肩头上。
“没事,哭吧,哭一会就好了。”杨嘉诺心疼的看着这个在茫茫历史中从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姑娘,未来的世界里,没人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叫琳琅的姑娘。她的父母早亡,自己卖身到了国公府上当了一个
女婢,也许未来她会结婚生子,也许她没有结婚生子,反正这个世界上没人会知道有过这么一个人。
她也曾经活过啊,就像自己,从过去的世界匆匆忙忙的过来连个消息也没给自己的父母留下。
就好像,又有谁能察觉到曾经一个叫杨嘉诺的人活过的痕迹呢——他七岁念书,十三岁开始学习美术,十八岁艺考失败进入了一所美术专科学习了动画专业。在因为动画行业不景气,毕业后转投广告业,工作至今。单身没有恋爱经验。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人会在意的人,只要他消失一周,除了他的父母,谁还能想起他呢。
“听完了姑娘的诉苦,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么。”
苏曼莎这个拥有着波斯血统的女人静静地听完了琳琅的抱怨与愤恨,但与此同时她好像对此又不屑一顾。
只听她缓缓的开始讲述着一个故事:“在我们西域,每年因为一点小小的水源都有可能引起一场灭国战争,因抢夺水源而死的人们足以铺满整个朱雀大街。”
苏曼莎的神情坦然,仿佛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如此轻描淡写。
“这大唐的天下始终是,只要你愿意努力就已经可以活下去的地方,这已经是许多西域人求之不得的毕生渴求。”
“我的故乡楼兰,一个西域远邦的小国,因为一次河流改道,我们必须要抛弃祖祖辈辈所居住的地方生活。我们的国王带领着我们前往了隔壁的于阗国求水,可于阗的国王欺辱我们,我们的王为此向于阗国
王下跪并且献上了自己的女儿。”
“他们让我们放下了武器才能够进入城中,因为别无选择,我们同意了对方的条件。可就当我们进入城中的一瞬间——对方关闭了城门并且用乱箭射杀了我们的国王,甚至是一切无辜的人,只为了我们随身携带的那一点点财物。
尸体堆积的快要有城墙那么高,好像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让人从上面踩着这些尸体爬出城外,城门上的抓痕夹杂着鲜血与指甲的甲片,数量多的可以用簸箕来装。鲜血灌满了整个城市的排水渠,土地即使挖掘到膝盖也依然清晰可见被血水浸泡过的痕迹。”
“自汉代起,西域有五十五国,而到了如今西域只剩下了三十六国,这其中又有多少国家是曾经的西域五十五国呢。我出生的楼兰国,它的诞生与毁灭只在十数年间。这其中每一次国家的诞生与毁灭带来的
都是无数民众的颠沛流离和生离死别。人如浮萍,乱世之中的生命没有一点可以值得珍惜的地方。”
这话说的清冷也没有蕴含着什么特别的感情,就好像是由第三人口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其中的残忍却露着透骨的凄寒。
杨嘉诺没有办法在接任何一句话,只能转身回头看向了把琳琅搂在怀中的璎珞。
“璎珞,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痛苦和绝望的故事?一起说了罢,这都快变成苦情戏里的诉苦大会了,要是有的话一起说了吧。”
“我?我没有啊。我在家里是最大的,家里因为没饭吃就把我卖给了杨家的老管家,到了府上我吃的好穿的暖,还有月钱可以供我买些我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小物什,我有什么不满的。”
杨嘉诺指了指自己眼前的一壶酒“所以说,只有喝了酒的人才能说真话,璎珞你确定不来点么。”
“不了,假话大家才喜欢听不是么。又不是以后不再杨家生活了,我们这些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世代都是要为杨家效命的。要是弄得小少爷不高兴了我以后可没好果子吃。”璎珞挤眉弄眼的嘲弄着杨嘉
诺。
杨嘉诺摸了摸鼻子,然后考虑了一下问:“你说要是在大唐解放奴隶为平民,然后在订下法律禁止买卖奴隶怎么样?”
“你就别瞎捉摸这些东西了,你要是荒年的时候不大量的购买奴隶,这些人不就饿死了吗。大不了你买下来对人好点不就可以了,别搞得想一出是一出。”璎珞没好气的对着杨嘉诺翻了个白眼。
琳琅酒也喝了不少,话也说的差不多了,便一只手搂着璎珞,一只手抓着手中的酒壶忽忽悠悠的打着呼噜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