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乘十点出发的‘回声号’。”奈津子心想。
到了那边,会有多趟区间巴士发车,办入住手续之前的时间也宽裕。不过奈津子依然希望按原计划进行这次旅行。哪怕只是迟到几分钟,也会破坏这次旅行。她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然而太一毫不知情。刚一乘上新干线,四肢不便的他便东倒西歪地撞到周围的座位上,等找到自己的指定座位,他便一屁股坐了下去。虽说他身体残疾,但如果不对人表现出因身体残疾而怀有的歉意,那么他非但不会得到别人的同情,还会招来厌烦。他对这种人情冷暖还不了解。太一尚未遭遇过这种难堪,非但如此,他刚一找到自己的座位,便邀功请赏般冲着奈津子招手。
奈津子对太一没有分毫妻子该有的关切。虽然在太一反复住院、出院期间对他照顾有加,但她已经累了。而今她用甚至称得上冷酷的冰冷目光望着丈夫,从太一身后走过,坐在旁边的座位上。与其说她在看丈夫,不如说她像是在看着人情冷暖。然而这位对别人的恶意迟钝到近乎可怜的丈夫一如既往地依赖着妻子,他转过身,示意帮他脱下外套。新干线发车不久,车内卖东西的手推车过来了,奈津子没等太一央求便给他买了冰激凌。太一赶紧兴冲冲地吃了起来。
奈津子如同摆脱束缚一般,终于能够将母亲寄来的粉色针织开衫脱掉了。
两天一宿的短暂旅行——对奈津子以外的人和没有过奈津子那样经历的人而言,恐怕仅此而已。
新干线只稍稍滑行片刻便到达品川。结婚之后太一患病,三年间反复住院、出院,然后弄清楚病因,之后又过了五年。不过在奈津子的人生中,这八年倒还是有的好。奈津子根本不愿回想起那之前的环境,她称自己的过去为“那种生活”——奈津子恰恰有过,而且唯有用那样的词汇才能言传的经历。那既不是贫困,也不是孤独,不是疾病,说不上是什么。
不过,一月末的时候,奈津子在去超市的途中发现了这样一张贴在街上布告栏里的海报。
“仅限二月份工作日,区疗养所住宿优惠,每晚五千日元。”
当时奈津子被一种冷酷的欢悦和难以忍受的痛苦的矛盾撕裂,恍恍惚惚。那里便是奈津子童年时与双亲、弟弟四人一起去过的高级疗养酒店。
越过太一的头,可以看到新干线窗户外的群山和早春闲适的景色,恰如纷扰奈津子内心静寂的杂音。
那处酒店,不,是疗养所,它一定已经相当陈旧了。
“啊,终于回来了,这里可是我的第二故乡哟!”
她还记得,办入住手续时,母亲从皮沙发里探出身体,活像发病般叫嚷。仿佛她无法使人相信那家酒店是她的第二故乡,这极其不公平,她仿佛在对谁诉说,又或许并无任何对象,总之只是诉说罢了。那时候,八岁的奈津子默默地喝着酒店大堂里的免费冰镇茶饮。比她小四岁的弟弟可能也察觉到母亲有点不正常,拿着温水泳池中游泳用的泳圈,面色愕然,也是沉默不语。父亲当时在干什么呢?也许在办入住手续之类的吧,总之没什么印象。不过感觉母亲和两个孩子的行动中似乎总是没有父亲存在一样。大家都对父亲漠不关心,且总是视而不见,认为那理所当然,所以关于他的事情也就可有可无了。
母亲继续讲酒店如何优越。这一话题启程之前便被反复提起,所以奈津子听烦了,置若罔闻。酒店大红的绒毯异常鲜艳,令奈津子感到窒息。哪怕在彼时,酒店也是从母亲幼年时便有的老字号了。母亲曾多次让奈津子在黑白录像的八毫米胶片上看过,她已经了解得够多。身穿荧屏明星样的晚礼服的年轻外祖父、身穿当时罕见的敞胸礼服裙的外祖母。她还知道这对母亲而言是多么自豪的事情。外祖父说,每个人都希望一辈子能在那家酒店住上一回。母亲也仿佛那句话是自己的创意一样,翻来覆去对幼小的奈津子说。
能以那样便宜的价格住上那般傲慢的酒店一定有什么缘故。等到得知那家居高临下凭海挺立的酒店已经大众化之时,还是学生的奈津子也曾考虑过独自悠然前往。这应该很简单,但看来在奈津子心里,总感觉这是脱离现实的心血来潮,最终也就没有去。
自从遭遇了所谓“那种生活”的体验和经历之后,奈津子明白了很多。她感觉不能直面的事情也能面对了,但奈津子的记忆依然模糊,无法清楚地忆起或付诸语言。奈津子小的时候,有过一篇报道曾被当作丑闻,说是有一家人因不堪负债举家自杀,死之前的一天去了迪士尼乐园。奈津子虽然年幼,却对事件异常感兴趣,背着母亲偷偷读周刊,发现那家孩子和自己同岁。奈津子屡次想象那孩子的心情。她想,临死的前一天去迪士尼会快乐吗?
不过,经历过那种生活的奈津子已经知道了。是会快乐的。
启程的日子定在二月末,是游客最少的时期。在那之前,奈津子强迫自己进一步禁欲和清洁。尽管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她却刻意节俭,用崭新的干抹布把玻璃杯擦得闪闪发亮。一种沉静却想哭的情绪填满了她的心。“该没有什么抱憾之事了吧。”最后她这样想。
然后奈津子把时隔八年之久要去旅行之事告诉了太一。
太一的反应不出所料。他只是冲自己点点头,便又将目光转向电视。不过,既然没遭到反对,做何反应都无所谓。反正太一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场旅行的意义。“不管怎样,”她游说太一说,“区疗养所打折,能以特惠价格前往,所以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可是她在游说谁呢?太一仿佛没听见旅行的话题一样,问:“今天吃什么?”话虽如此,太一倒并非把妻子当成了煮饭婆,也不是因为两人迎来了倦怠期。女人也好,妻子也罢,太一只是不知道如何取悦这类人而已。
为了这次旅行,奈津子取了十万日元。她独自一人去区政府,提交了去疗养所的申请,独自一人买好新干线的票。所有的一切她都一个人完成。
等她终于准备完毕回到家里的那天,太一依然和往常一样,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正上演着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大富豪的生活,而自己的钱包里也放着十张一万日元的钞票。奈津子强忍着莫名的兴奋,漠然看着电视。那里面有人在摩纳哥买下了酒店,随时可以免费前往,不过自己也狠狠心取了十万日元。她正沉浸在不可名状的亢奋中时,手机响了。看看号码,来自母亲。奈津子好一阵子没有接,就那么盯着那个号码看。她迷迷糊糊地想,要是现在接,怕是就去不成旅行了。“怎么不接电话?”太一问,奈津子无法解释不接电话的理由,终于摁下通话键。
“欸,你在干什么?我还是老样子,正躺在床上说话呢。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母亲撒娇般说了起来。总之她是闲着无事可干。其实是有的吧?比如家务、兴趣等,有很多。可是母亲找不到可做的事情,简直就像慢性病一样,无药可救。“我说,我寄给你的开衫收到了没有?那可是我喜欢的马海毛呢,粉嘟嘟的,柔软蓬松,装饰着丝带,丝带系扣的地方有颗珍珠,我可是满意得不得了呢。”
“我现在正在看电视。”奈津子想挂断电话。“什么电视?”母亲却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对母亲而言,能否消遣解闷必定是头等大事,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奈津子回答说:“是世界级富豪的节目,他们能免费去摩纳哥。”这样的应答屡见不鲜。
“什么嘛!”母亲丢下一句话后陷入沉默。听母亲的声调,奈津子知道自己可能这就要被当成发泄怒火的替罪羊了。“明明我也想去摩纳哥的,为什么那些人能去摩纳哥那么多次,而且还是免费的?”
“对不起。”奈津子条件反射性地道歉。她不该对母亲说这样的话。奈津子只是道歉。“到底什么样的富豪、为什么能免费去摩纳哥我也不知道。”她说。
“噢,是吗?”
每逢闲得发狂便会没完没了翻来覆去的母亲终于挂上电话。不过母亲一定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认为无法免费多次去摩纳哥的自己才是受害者。奈津子很清楚这一点。
奈津子正在追忆往昔。“冰激凌吃完了。”传来太一的声音,她被拽回现实中。
往旁边一看,可能是车里太热,太一正动作迟缓地摘下头部保护帽。头发压得变了形。
“昨天总算能洗头了。”
“伤好了真是太好了呢。”
太一反刍着愉悦感一般眯起眼睛,他相信世上绝对没有人会心存不良,即便翻篇过去的人中有,他也会转眼忘却那人存在,他就是那么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不知为何,奈津子强忍疼痛般微笑了。
“因为全是头皮屑,我都洗了三回呢。”
太一不太了解自己,恐怕也不了解奈津子对他的看法。自己被人爱着、被人尊敬、被人宠溺,他一定是对这些毫无兴趣。
大约十天之前,手脚无法自如活动的太一摔了一跤,摔伤了头,缝了四针,无法洗澡。让太一去泡个温泉吧,她想。这对奈津子来说是最起码的赎罪。所以当奈津子以为做不成这个的时候,立即感到恐怖。比起赎罪的时候,人在无法赎罪之时会更加痛苦。但是还来得及。在整形外科,太一的头被一针一针缝过,每次看到线被剪断,奈津子都会感到一种性行为中也无法感受到的酥麻。等拆线全部完毕后,太一瞪大眼睛环顾四周,挠着满是头皮屑的脑袋。
可能是因为脑疾反复发作,三十六岁的太一满头白发。毫无征兆地,某天一大早,不知从他身体的哪一部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身体僵硬,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失去意识。数秒间,一种十分神圣的沉默到来,只听得见鸟儿的鸣叫。在奈津子看来,仿佛有另一个人劫掠了太一的肉体,对她说:“你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都不会幸福,这回你懂了吧?”不过太一只是单纯的脑神经发作。
八年前,自从第一次见到这种发作时开始,她就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感觉自己见过这种发作,只不过那是一种更抽象、更唯心的发作,并且那种体验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
脑疾发作屡屡造访太一,夺去太一肉体的什么东西反反复复对奈津子说“你不会幸福”,不等奈津子反驳便扬长而去。可是奈津子就连这个也习惯了。可能自己真的是个不配得到幸福的人吧?奈津子平日里漫不经心地熟练操持家务,在儿童馆里打小时工,和小孩子自如地玩耍,她一边这样生活,一边有了这样的感想。就像伤愈一样,十分自然。
奈津子嘴唇莫名发干。她想起来,是因为今天少有地化了妆,就像母亲去酒店时那样。那时候,母亲画着当时流行的伊夫圣罗兰眼影。本是空姐的母亲一向以擅长化妆为傲。“你也会成为空姐的吧?”从奈津子年幼时起,母亲就不容她置疑般地这样反复说。奈津子反应不佳时,母亲便会对她说:“空姐可是很多女性向往的职业,只有被选中的女人才当得上。只有长相漂亮、身材高挑、不戴眼镜的女人才当得上,而且空中世界和外国相当刺激,甚至有机会嫁给飞行员呢。”每当奈津子做出全然不懂其中价值的反应时,母亲便会用哀怜的目光看着奈津子,不再说话。然而没过多久,空姐的话题就又开始了。因为空姐是女孩子的梦想、憧憬。既然自己生下了十分健全的女儿,女儿也总有一天会憧憬当空姐,她似乎确信如此。然而奈津子既非被选中的人,也并不追求刺激,她对更加单纯的手工制作之类的工作感兴趣。奈津子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和母亲谁才是泛泛之辈。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即便如此,直到今天,母亲依然想方设法试图从身为打小时工的家庭主妇奈津子身上找出哪怕一丝丝能使人联想到空姐的东西。“邻居的老太太说了,在她家附近见到美女了呢”——母亲曾经为这么一丁点事兴奋地给奈津子打来电话。她说:“多半那是你呀,你说对吧?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奈津子虚脱地想:“这样的母亲简直愚蠢得吓人。”人家偶然撞见个路过的美女,就凭这么一丁点信息,她便认为是自己的女儿。她在想,要是那个路过的美女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了。其实母亲本意希望人家称赞当过空姐的自己是美女。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特意打电话过来说“人家夸奖你呢”。母亲甚至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
临出发前奈津子化妆的时候,太一正入迷地读着时尚杂志。太一不断廉价买入看不完的成人DVD和时尚杂志,然后散乱地丢在屋子里,简直和收集巧克力、邮票、贴纸一样。奈津子觉得这样的太一有点滑稽。对女人的肉体感兴趣,同时拥有男人的肉体——他仅凭这个认为自己是男人。这样一想,笑意偷偷漾了上来。如果说没有一点轻蔑,那是撒谎,但她确实感到些许愉悦。
穿过隧道,蔚蓝大海豁然展现。
到了车站,太一拄着拐杖,前倾着一步步前行。奈津子握着太一的手。太一的手大而厚实,汗津津的。每次握住他的手,奈津子都会感到关心自己是生是死的只有这个人。所以奈津子觉得自己活着就要为这个人而活。她倒并非认为为谁而活是尊贵的,但估计也没有必要为他以外的人而活了吧。
穿过检票口便是总站。其中的一个便应该是区间巴士的站点了。奈津子展开从区政府领来的地图,太一也像寻饵的动物一样把鼻子凑过来看地图。但太一肯定一无所知。区间巴士似乎停在站台最远处。奈津子带着太一在总站慢慢转悠,路过一家足浴场。她想,如果让太一过去,他应该会很高兴,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这时,太一突然牵住奈津子的手。
“怎么了?”
奈津子问。太一指了指正在过人行横道的孩子。
“有小孩在的时候是不可以无视信号灯的哦。小孩会有样学样的,对吧?”
“嗯,有点道理呢。”
奈津子不由得叹了口气,颓然无力。太一偶尔说出的话很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