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三千年难得一遇”的好学生,陆岑他生平第一次被叫到了教导处办公室,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第一次跟老师顶撞,第一次在家长的陪同下写了份检讨书。
“谁没有犯点事呢?更何况是处于转折点的高中时期,就算再好的学生也会这样,不很正常么?好好教育一下就行了,用不着闹这么大。”围观中的老师们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冷静得看起来像在劝一个打骂三岁小孩调皮的家长一样。
毕竟是别人家的,不是自己家的孩子。
又不是自己家的,关自己什么事!
陆岑这几天脑袋都是迷糊的,迷迷糊糊地惹了事,迷迷糊糊地被别人告状,迷迷糊糊地挨了一顿训,再迷迷糊糊……
他的母亲突然一巴掌拍了过来,打在他脸上。迷迷糊糊地终于清醒了很多。
“啪”的一声格外响亮,震荡在空旷旷的教学楼一楼大厅中,像是可以震荡他空旷旷的心腔。
陆岑没敢跟他妈对视,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板。本来就是个犯错的孩子,在挨批的时候,好学生一般都会选择识相地保持沉默,等待这一场暴风雨停了,再乖乖地承认错误,继续做个家长眼里的乖孩子,老师心中的好学生。
可这次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陆岑盯着地板,母亲看着他,时间僵持了很久,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经历了一次漫长的等待。他在等母亲接下来的行动,盼望着接下来能够相安无事。
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是煎熬的,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发场倾盆大雨;黎明前的黑暗让人怀揣不安,你永远不知道漆黑下有着什么。
就像这时的静默,平静,再平静。静得让人发慌,连空气都快凝结成霜,有时候能听见细微呼吸声才知道周围不是死的。
“不争气的东西,我养你白养了!我在外面挣钱拼了命地挣钱,我供你读书,供你吃喝。我养你,养了十多年,养出来这么个鬼东西!你倒好,在学校过得很是逍遥啊!整天书不读书,脑子里想得是什么?还敢跟些不三不四的女的厮混,这是个学生该干的事情吗?不读书就滚回去,别读了!省了我那几万块钱!”
母亲歇斯底地吼叫着,眼眶都红了,就是干涩的流不出眼泪,眼睛里血丝密布,看上去憔悴而可怖。虽然她叫得很凶,但一点儿也没有种大发雷霆的震慑力,因为太过于憔悴。
陆岑被她吼得脑袋“轰轰”作响,也听不大懂说了些什么。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在他耳边飞动的蚊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时而在身上叮咬一口,不痛却痒,烦人得很。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概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本事,陆岑都学会了好些年了,而且屡试不爽。
“我在和你说话呢!哎,你在听没有?哑巴了?”
“妈,回去说吧,会吵到别人上课的。”
实际上闹这么大声整栋教学楼都可以听到,围观者也肯定是有的。那些偷溜出来看好戏的学生还有偷瞄的老师们,包括假装经过搞卫生的清洁阿姨都在看。
陆岑一直没敢抬起头,盯着地板怎样也看不穿,要是能盯出个洞来就好了。
“上什么课!人家就等看你的笑话!看看我争气的儿子带的好榜样!看看这样子,啧啧。有本事跟你老娘反着干就不敢承担了是吧?哈?你倒是说话啊!”
“妈!够了,你还嫌闹得不够大,硬是要把全校师生叫过来是吧。”陆岑低头对着地面道。
“我就问你,学校是该谈恋爱的地方吗?还趁夜不归,逃学旷课,打架斗殴,想连我都不认了?准备私奔哈!”
“我没有谈恋爱!”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终于抬起了头。
陆岑比他母亲高出了不止一个脑袋,从他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出她有几根银白的头发,头上的发量稀疏得接近秃顶。
他已经有很久没注意过这个细节了,记得一年前母亲除了出现脱发的现象,但头发却是乌黑的。可能是近几个月白的,也可能是他当时没怎么看清。
现在的母亲已完全没了一年前的那个神采,她开始变得越来越焦虑和神经质,动不动就来一次“火山爆发”,而陆岑只能渐渐地适应和顺从。
”你没有?人家老师吃饱了没事撑着胡说八道啊?找家长过来就是玩的?你说你成绩怎么突然下滑那么快,以前也不见得会这样。读书不用功,脑瓜里一天到晚就想着跟哪个女孩子乱搞,学习不差才怪!”
母亲全然不顾旁边路人看她的眼神,继续自个儿说下去,仿佛要把世上最刻薄的话语都倾泄出来。
她掏心掏肺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同样也可以因为他犯下的错误掏心掏肺地怒骂。
一个人怎样被羞辱,被打骂,再怎样隐忍,怎样视而不见,不闻不听终归得有一个底线。陆岑他就是个极端,他认为他最最亲的人不管用多恶毒的语言来“教育”他都是一种理所当然。他可以不听不改,但绝对不能反抗。
他的家庭很特殊,他的母亲也是,特殊的像是世上唯一一种稀有保护动物,它会伤你,会把你撕碎成残渣,你也得任它怎么做。如果你选择自保伤害它,那么你就可能会被以残害珍惜动物为由判罪。
人们总喜欢以最高的道德标准对待别人,将别人拦截在一条死路上,无路可退,避无可避。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那就是这样吧。”陆岑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在跟母亲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情。
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心情,夹杂着羞愧和愤怒,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只要轻轻触碰就能爆发出巨大的拉力。正如他紧绷的神经,只要稍稍刺激就能断裂。
“神经错乱……神经错乱……精神病精神病……抑郁症……”陆岑脑海里不停地飘荡着这几个字,然后渐渐的平静下来,心里面平静了很多。
母亲还在大厅里怒骂,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大概是要等一节课上完了才发泄完吧,可能还要长一点,总之不可能站着骂一天吧。是个人都会累,她要是骂得口干舌燥了应该就会想回家喝水去,然后……然后再怎么骂也是在家里,把门关上,附近邻居就算听得到也习以为常了,他也习以为常了。
“妈,我先回家了。”陆岑说完转身就想走。
“等等!小兔崽子长大了连亲妈的话都不听,就这么撒丫子跑人是吧?我养你干什么?养一白眼狼出来跟你爸一样!你说我当初怎么要把你留着,干脆让你爸把你带走得了,带走了一了百了,省得现在我还要活活造孽。”
陆岑不理她,继续往前走。身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乱糟糟的,可能是母亲又在说什么胡话。
她一受刺激就骂人,一骂人就说胡话,跟疯子一样。总能从现在扯到过去,扯到几十年前,扯得老远,然后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说得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再引来周围人同情地询问。
明明是一件不光彩的往事,她却能津津有味地跟别人聊个大半天,好像在分享一件很大的荣誉似的。
“你看,我彩票中了一百万块!”
“真的啊?说说你怎么中的奖,运气真好!”
“你看,我嫁了一个好老公,坑了我那么多钱!我生了个好儿子,才上高中就跟女生谈恋爱,被我逮个正着。”
“真的啊?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真可怜!”
陆岑每走一步脑子里就更乱,乱得就总是想这想那,想到他母亲发疯似得样子。
他快要疯了……
楼下的状况不断,叫骂声不止,就像是缠绕着的蛛丝网,挥也挥不去。逃避不是一种解脱,正如飞虫在蛛网下的奋力挣扎只会让自己更加容易被束缚,是不是剪不断理还乱了都!
陆岑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头看看,毕竟是他亲妈,就算是丢脸也是连着他的脸一块儿丢。
就在他考虑的时候一大妈已经过来扯他了,大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你妈还不是为了你好嘛!天下爱孩子的父母大多数都这样,有时候管得严一点也有管得严的好处,吵吵也是为了你更好地做人。这母子间能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跟她好好沟通一下啊。”
大妈边说着边把陆岑拉到他母亲的面前,拍拍他的肩,又说:给你妈妈道个歉哈,做孩子的别太倔。”
这时候围观的人可真不少,应该是要下课了吧。有很多学生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一个个排在护栏边探头看来,然后用各种大吃一惊的表现诠释他们内心的震撼,就像是表演一场精彩的哑剧,光凭表情就能知道的浮夸。当然他们回到教室后怎样地疯狂又是一种别样的情形,各有各的表达。
陆岑整个人就僵在那里,手无处安放,视线里只有地板,永远望不穿的比人心还硬的地板。
他有想过跟他母亲道歉,但嘴巴就跟上了胶似的张不开,喉咙就像废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他吐不出一个字。
“叮叮叮……”下课铃终于响了,这对于很多学生来说是一种悦耳的旋律,可现在他只觉得胆战心惊。
“陆岑。”班主任上完课就匆匆赶过来了。
“……曲主任”陆岑的母亲先开口应道。
“您呀,也别太激动。陆岑这孩子在学校真挺听话的,成绩也特别好,就犯了点事没什么,您不用打骂讲讲道理他就会明白的。”曲主任扶起已气得身体发颤的妇女。
“就犯了点事?您说就一点儿大的事?他以前可从没犯过这样的事!这要是我没发现以后还不得完了?祸害自己也祸害了别人!“
陆岑不说话,看了班主任一眼,再瞥到楼上,楼上有……
他默默地戴上了帽子,大半张脸被帽子给罩着。有人会不会觉得他有病?有病也好,脑子出问题了早不该在学校待着。
“您可别这样说,事情还没弄清楚,左瑶那孩子平时也很老实,按理来说不该……”
“有什么不可能的!”母亲直接打断了班主任的话,继续大喊:“我拉扯他长大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到他为一女生跟别人打架,还真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唉!算了算了,他处分也受过了,看他想平时表现不错,这事我就不记档案袋。若是您还不放心的话,就先让陆岑转个班怎么样?转去三班吧,那里的班主任我都联系好了,也是个重点班,跟咱班差不多。你觉得怎么样?”最后一句话他是对陆岑说的。
陆岑盯着地板发呆,没反应过来。
“陆岑?“曲主任叫了一声。
”哦。“他小声道,一抬头就看到眼睛快要冒出火的母亲。
“陆岑你这几天在家好好调整一下啊,下周就转到三班,桌椅书本什么的我都让学生先搬过去。都是重点班,学习氛围应该还行,你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怎么样都得同意。于是陆岑点点头,帽子还戴着,幸亏他们没多说。
他的母亲没继续骂下去,看样子事情闹到这个时候也该平息了,大多围观的群众也都散去。
曲主任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得开,临走前他笑着对陆岑的母亲安慰道:“你孩子真是我带过的几届里最优秀又听话的学生,我还不想让他转走呢。都是男生,你家的怎么就那么懂事,我家那位,唉!一言难尽啊!”
以前别的家长总喜欢拿陆岑做比较,说是他怎么样怎么样好了,哪哪都优秀。在其他人看来,他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代言人,人们以他为榜样,以他为膜拜的对象。
可他觉得自己哪好了?被别人当榜样看待是件很光荣的事吗?别人以为他是谁啊,玉皇大帝还是观音菩萨,整天被人家这样供奉着,都快捧上天了,到底有多了不起?不都是人嘛!
是人都会犯错,他也不例外,模范就是这样当的?打架斗殴谈恋爱,他竟全占了。
回过神来,陆岑听到他母亲说了句“回家吧”,语气平淡,跟他之前对母亲说的一模一样。
她说“回家”,事情就算了,谁都不要再想,谁都不想再提,就这样吧。
然后转班,继续做好学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