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煦是一个宁静的山村。
它地处天晟国西北边界,靠近石羽国,临着九渊山。
往南八百里,才是嫣兰河北岸的西部军事重地,幽口。
因为被群山环抱,兼之道路险阻,且不具备战略意义,安煦常常被人遗忘。
就连税官都轻易不愿造访。
安煦因此而静谧悠闲,那里的平民过着少有的自在惬意的生活。
安煦的湖水更清,鸟鸣更幽,民风也更淳朴。
十七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妇人来到了山村。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麻衣,脸颊冻得通红,步履蹒跚,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大雪里。
大雪茫茫,方向难辨,迷路就意味着死亡。
妇人怀里抱着一件枣红色的襁褓,上面还绣了一个醒目的“凌”字,毫无疑问,那里面是一个婴儿。
或许是因为饥饿和严寒,婴儿虽然醒着,却没有哭泣也没有挣扎,他太虚弱了!
终于,妇人来到一个山?的竹林里,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房门,旋即扑倒在地,昏厥过去。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保持着仰姿,为了不让怀里的婴儿受到伤害。
竹林里的这户人家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以耕猎为生。
夫妇俩善良温厚,待人热情,即便是对陌生人。
像安煦这样偏僻的山村,陌生人很少见,有时候预示着危险!
因为,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那就是危险的种子。
是种子,迟早都会发芽!
那对年轻的夫妻并没有听见那微弱的敲门声,倒是那襁褓中婴儿的哭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昏厥的妇人被男主人抱进了屋,她怀里的孩子则转移到了女主人的怀里。
婴儿运气不错,女主人不久前才诞下一女婴,奶水正充盈。
那个女婴有一双青铜色的眼眸,于是,她的父母包括村里的人都叫她青瞳。
妇人苏醒后,解释说一家人从北方的合都前往幽口,半道上遇见了山贼,全家就只逃出了她母子两人。
男主人虽然心地善良,但不傻,当然不会相信这套轻飘飘的说辞,想追问些细节,那妇人却又恸哭起来。
后来,那对母子就留在了安煦,留在了那片竹林里,和青瞳一家人做了邻居。
日子过得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青瞳和凌儿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玩伴。
粘知了,摸泥鳅,“郎骑竹马,绕床青梅”……
十年前,石羽南下,势如破竹,嫣兰城告急,青瞳的父亲被迫从军,后来就留在了边地。
青瞳的母亲思念丈夫,常常用竹叶吹曲,以寄思念之情,那曲子,哀婉凄切、悱恻缠绵。
这首竹叶曲,是青瞳的母亲自制的,青瞳耳濡目染,自然也就会了,而且青出于蓝。
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在蓝得如同梦幻的湖水之畔,在晨曦苍白的清晨,在晚霞绚烂的黄昏,那个有着一双青铜般颜色眼眸的女孩,总是不知疲倦地吹奏着那首竹叶曲。
那曲子,已经融入到演奏者和倾听者的灵魂深处。
两年前,惨剧发生的那天,村子和平常一样,鸡鸣狗吠,炊烟袅袅,闲适而美好。
凌儿向母亲承诺,今天放羊回来一定带条湖里那种像飘带一样的大鱼回来。
那种鱼的味道美极了,但很难捕捉,得潜到湖底,需要闭气很长的时间。
当然,也需要运气。
那天他的运气就不错,精准地将手指插入了一条足有十斤重彩带鱼的腮部,虽然手背被锋利的鱼鳍划开了道口子。
他将草药嚼烂敷在伤处,拎着活蹦乱跳的战利品,赶着羊群,哼着那首竹叶曲,在夕阳金色光辉的沐浴中,凯旋而归。
他渴望得到母亲还有青瞳的赞誉----这么大条鱼,自然要和邻居分享啦!
然而当他走到竹林外的高地时,却没有看见炊烟,他呼唤了一声,也没有得到青瞳家那条卷毛狗“阿福”热情的迎接。
可当他远远看见篱笆缺了口、房门洞开时,便意识到了不对,加快了脚步。
静,那种静和以往截然不同,就像白皙和苍白的区别,虽然都是白色,但一个是自然健康的肤色,一个却是病态!
因为急着显摆捕捉到的彩带鱼,所以他先回家,再赶羊群回竹林另一头的主人家。
此时,就连平日不时咩咩叫唤的羊群也噤若寒蝉。
他一边呼喊着母亲,一边奔入家门,然而母亲没有回应,四下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他于是来到隔壁的青瞳家,刚进篱笆门,他便看见“阿福”躺在地上。
那不是正常的、活着的躺姿,他唤着狗的名字,蹲下去,双手颤抖地抚摸“阿福”----狗已经冷硬了,就像块石头。
他冲进同样敞开着的房门,令他惊骇的一幕出现在眼前:青瞳的母亲倒在了血泊中,双目惊恐万状地瞪着门的方向!
血液已经凝固,一群绿头苍蝇嗡嗡作响地在尸体上盘旋,有几只落在血上吸食。
他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动,直到风吹落蜡烛台,发出哐当一响,他才回过神,爬起来,疯了一样呼喊起青瞳。
最后,这个年仅十五岁、叫“凌儿”的孱弱少年,在屋后竹林的空地里发现了他的母亲。
母亲穿着寻常的蓝布裙,手腕上戴着用竹根制作的圆珠手链,左手的小拇指短了一截,他记得那是母亲因为手疾而落下的残疾。
他之所以查验这些母亲身体的细节,是因为母亲的头颅竟然不见了。
早晨不经意的分别,成了最为彻底的诀别……他嚎啕痛哭。
砍下死者的头颅,会是出于怎样的仇恨呢?
他们一直与世无争地活在这个偏僻的山村,怎么会与人结下这样深刻的仇恨呢?
这是少年后来颠沛流离时,时常思索的疑惑。
夜,黑得像墨汁,却出奇地热闹,各种动物发出了兴奋地叫嚣,尤其是狼嚎,彻夜未息。
这是饕餮盛宴的一夜:整个安煦村,一百零七口人,除了少年和失踪不见的青瞳,全都惨死了。
那些村民,有的被切断了喉咙,有的被刺穿了心脏,有的被利箭射穿了头颅,他们大多人仍保持着生前的姿势。
甚至,所有的家畜都没能逃过此劫。
少年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