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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把我们挂在单杠上

司马教授把自己挂在单杠上。他用两个膝弯夹着横杆,身体倒垂着,晃晃悠悠,远看起来,好像晾在风里的一块床单什么的。这个姿势并不是他要追求的效果,他说,他力图达到的水准是——要像一只马扎似的把自己折叠起来。大家跟着他联想马扎的样子,有人恰好屁股下面就坐着马扎,于是拿出来示范,“啪”的一声,拦腰合住。人们惊呼:

是这样子的啊!

不错,正是这样子——拦腰折叠,这就是司马教授正在孜孜以求的境界,他幻想着以自己的腰部为基点,“咔嚓”一下,将整个身体悬挂在单杠上面。这“咔嚓一下”,也是出自大家的联想,人们似乎都听到了有这么一声,要响亮地从司马教授的腰际发出。

单杠其实很低,是生活区里安装的那种玩具似的健身器械,并不具备正规单杠的高度,所以老弱病残都有条件在上面腾挪一番。平时大家在上面施展,最好的动作无外如此:两臂用力,把自己支撑起来,厉害一些的,能多坚持一会儿。大多时候,是一些小孩手握横杆,然后双腿蜷曲,两脚离地,很无赖地吊在上面晃荡。两相比较,司马教授目前完成的姿势已经属于高难度动作了,可他居然并不满足。

这天黄昏,司马教授倒挂在单杠上,满头巍峨的银发离开头皮,像一顶冠冕堂皇的皇冠,直冲冲地指向大地,由于拉力的作用,本来就很干瘪的肚皮现在完全凹了进去,上身的衣服堆到胸口,于是让胸部显得很臃肿,很发达,好像女人的体形,又好像蕴藏着结实的胸大肌,如一个大力士一样。对于司马教授的别出心裁,人们普遍不看好。大家围在单杠边,规劝司马教授:

下来吧下来吧,这么大年纪了,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司马教授挂的时间不短了,血都涌在头上,脸色红彤彤的。他看大家的眼神也不对,向下翻着白眼。如果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白眼当然就是向上翻的,但不管向上还是向下,既然是白眼,就都有股目中无人的轻蔑在里面。然而大家能够原谅司马教授,认为他此刻的白眼和态度毫无关系,完全是地心引力使然。目睹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在单杠上一意孤行,人们变得都很客观了,变得很有科学精神。

司马教授翻着白眼在围观者里睃寻,睃来睃去,好像上帝在严格地遴选他的子民。大家碰到他的目光,都有些害羞,并且不由自主地严肃一下。司马教授的白眼后来落在了林教授的脸上。林教授是数学系退下来的,但身体像个在职的体育系教授一样健壮有力。所以他被遴选出来了,司马教授对他说:

老林老林,你过来帮我一把。

人们挤在单杠周围,本来有一道无形的圈,尽管兴致勃勃,但大家都自发地停在那道圈外,和倒置的司马教授保持三步以上的距离。这三步以上的距离被许多复杂的情绪填充着,有惊讶,有兴奋,还有种莫可名状的恭顺在里面,雷池一样的,似乎谁迈了进去,谁就妨碍了伟大的事物。林教授得到了召唤,谨小慎微地走进了那道圈里,现在,他和司马教授只有一步之遥。

司马教授说,老林你过来扶我一把。

林教授蹲下去,头和他的头一正一反地对上,好像一组双引号。

林教授说,司马你是要下来吧?

司马教授说,我不要下来,我是让你过来托一下我,好让我的腰担在杠头上。

林教授说,把腰担在杠头上?你这个老东西耍什么把戏?

司马教授腰一挺,两只手捉住横杆了,这样一来,他的上身就像只虾米一样地弓着。考虑到司马教授的年纪,这个姿势就可谓矫健了。他说:

老林你给我点支烟抽抽。

林教授摸出自己的烟,嘴角一边一支,同时点着了,很周到地塞一支在司马教授嘴里。司马教授腾不出双手,只好吧嗒着嘴控制抽烟的频率,烟雾把他的眼睛熏得够呛。他嘴上叼着烟,眼睛一只开一只阖,好像中风那样,半边脸抽搐着。把身体像只马扎似的折叠在单杠上的这个愿望,司马教授就是用这副表情向大家宣布的。

那个时候我正放学归来。时值阳春,空气暖酥酥地让人很舒畅,我这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生胸中洋溢着一股诗意,当时我在心里吟哦着的,是这样一首诗: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不是吗?很贴切的。唯一和事实有出入的是,散学归来的我,没有条件去“忙趁东风放纸鸢”。一般情况下,散学归来后我首先要回家报到,然后赶在晚饭前把作业搞完,晚饭后呢?就要去学习古典诗歌了。当我还是个学龄前儿童的时候,我的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司马教授面前,对他说:

司马先生,我儿子的古典诗歌就交给您啦。

我母亲是这所师范大学的物理讲师,但她认为,对于一个儿童来讲,古典诗歌比物理定律更具备滋养心灵的功效。所以她就把我交给了司马教授。司马教授已经退休多年,但名头依然是响当当的,他一生主攻楚辞,尤其对于宋玉的研究,堪称学界翘楚,于是我的古典诗歌启蒙就是以此为发端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学龄前儿童,算得上是“自幼”了吧?那么,我就是自幼在司马教授那里受到了古典诗歌的熏陶。因此,我觉得我对古典诗歌还是有一些心得体会的。被司马教授带了几年,我发现,我们的古典诗歌在总体上,是很忧伤的,见春悲春,遇秋伤秋,好像一年到头没有个让人高兴的时候,即使“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样的句子,也让人心里酸酸地提不起精神。我这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生,灌着一肚子这样的古典诗歌,整个人都有些心事辳辳的模样。这让我和同龄的孩子们形成了差别,他们红光满面,我小脸惨白,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想我惨白的小脸,就是一种“腹有诗书”的标志性容颜。所以我渐渐地有些自命不凡,习惯于独来独往。

那天黄昏,我散学归来时,身边还跟着个小孩。这个小孩是司马教授的孙子,名字就叫司马小孩。我们是同班同学,又毗邻而居,按理说应当是要好的朋友,但事实恰恰相反,我和这个司马小孩很合不来。我被母亲送到司马教授面前接受古典诗歌的熏陶,论条件,当然没有司马小孩得天独厚,但这个司马小孩对他爷爷的那一套根本不放在眼里,从小都是我在他家摇头晃脑地背,他却在一旁变着法地干扰人,我因此非常讨厌他,他爷爷呢,也因此讨厌他,用我作蓝本,时常比照着把他教训一通。这样司马小孩就有理由仇恨我了,他认为我剥夺了他这个“真孙子”的一些权益,在学校里总骂我——装孙子!我们这两个孙子一般是不来往的,即使在他家里,也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散学归来的路上,更是各行其道,谁也不搭理谁。可是这天散学的时候,他却凑在我眼前说:

许浩波要揍你。

许浩波是谁?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是我们那所小学的一个霸王,屁大一点的孩子,就会蹲在校门口抽烟了。对于这种人,我是很不屑的,有一次对一个同学说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话,这话的确是针对许浩波说的,我也有些卖弄,不想却传到他耳朵里了。所以他要揍我。对于这个消息,我并不怎么感到害怕,我一肚子的古典诗歌,这点儿笃定还是有的,我想揍就揍呗,干什么先要让司马小孩传话呢?这明摆着就是虚张声势。司马小孩没有等来我胆战心惊的模样,很不甘心,一路尾随着我,喋喋不休地恫吓我说:

许浩波要揍你许浩波要揍你许浩波要揍你。

后来我被他说烦了,心里开始默诵起来,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直背到“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很管用,古典诗歌在我的心中萦绕,就好像让我做到了心中有数,根本对他的恫吓嗤之以鼻了。当我背到“草长莺飞二月天”时,已经走到了生活区里,眼看要和司马小孩分道扬镳。但是我们看到了单杠前聚拢的那群人。

司马小孩率先挤了进去。我本打算走开,但听到了人们嘴里在说司马教授,于是也跟着挤进去了。这时候林教授已经开始帮司马教授的忙了,他扎了个马步,双手托在司马教授的腰上,正用力向上举。人们都在心里跟着默默使劲,有一种众志成城的气氛。司马教授自己也很努力,身子配合得很好,所以林教授很稳地把他托起来了。现在,司马教授是这么一副姿势:本来勾着的腿伸直了,担在横杠上,挺挺的,腰部被林教授托举着,也挺挺的,他的双手并在大腿上,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有些僵硬,好像魔术节目里凌空的配角,正等着魔术师用一个圈从身体上套过去。他说:

向前向前,老林你把我的腰送到杠头上。

让林教授把他的身子平移过去却是件比较困难的事,林教授使了把力,像给炮筒上炮弹一样,也才是把他的屁股送到了目的地,虽然腰和屁股近在咫尺,但林教授却力不从心了,毕竟,林教授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林教授说:

不行咯不行咯,你个老东西骨头里面灌着铅,是个压秤杆的秤砣。

突然一个声音大叫道:爷爷我来帮你!

司马小孩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他抱住了自己爷爷的腿,二话不说就向前猛地一拽。司马教授的身子向前一滑,腰就落在杠头上了。

哇呀——

司马教授尖叫一声。

幸好林教授并没撒手,依然托举着他身子的重心,即便如此,腰间一旦受上力,还是让司马教授倒吸了一口凉气。人们忽然意识到了这里面的危险性,可谓恍然大悟,有几个身手敏捷的“呼啦”一下拥过去,七手八脚地把司马教授的身子撑住,于是,司马教授平躺在了人们用胳膊交叉起来的担架上。大家齐心协力,司马教授发现人们试图要将他抬下单杠,立刻叫起来:

不要放我下去!你们慢慢松手,我的身子就会像马扎一样地叠起来。

有人说,司马先生,人怎么能像个马扎一样呢?这太难了,只有杂技演员能做到吧?杂技演员也不一定做得到啊!

又有人说,只有柔术师才能把自己折成个马扎——可是,司马先生你不是个柔术师呀。

司马教授躺在空中对这两个人说,我当然不是杂技演员,更不是柔术师,这个还用你们说吗?

接着,司马教授挥着拳头向大家发誓:

可是,就在这根杠头上,今天早上我千真万确地把自己像个马扎一样地叠起来过!

人们“嗡”的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有些哄堂大笑的效果。

司马教授说,你们可以不信,那时候天还没亮,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你们都在睡大觉,当然看不到那一幕。

司马教授的脸上浮出一丝陶醉的微笑,他横在空中,又毫不费力,当然应该有些这样飘飘然的表情。他一再要求大家:

试一试,你们试一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在他的指挥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实践起来。先是从司马小孩开始,司马小孩叫道:

爷爷我撒手啦!

然后,司马教授的脚就被自己的孙子丢开了。接着是头,被人抽去了支撑。那个托头的人松手后,还是很负责任地将手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只是略微向下沉了沉,半蹲着,像个守门员,随时要进行扑救一样。在他的示范之下,大家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从头到脚,如履薄冰地交替着卸掉力气,渐渐把司马教授交付给那根横在当中的铁杠。起初很顺利,司马教授的身子很松弛,每失去一点依托,就软绵绵地向下垂一些,整个身子居然真的有种柔若无骨的趋势,那个马扎般的前景似乎真的就要兑现在人们眼前。但是,这种趋势很快就戛然而止了,膝盖,那是道绕不过去的坎,当司马教授的小腿完全耷拉下来后,良好的趋势就再也不向前迈进了,他的大腿硬邦邦地戳在半空中。上身的状况还不如下身,它在脖子那里就受到了阻击,司马教授只能把脑袋无力地向下垂挂着,尽管腰部那里微微拱向天空,但大家都看出来了,那是司马教授自己在向天使劲,并不是被杠头担弯了骨头。我也看到了,司马教授的腰已经离开了单杠,他是借助着大家的托力在搞鲤鱼打挺那样的动作。这样一来,司马教授的动作其实就和单杠没什么关系了。人们的手均匀地分担着他的重量,因此他没有吃到脊椎对杠头那种针尖对麦芒般的苦头。纵然如此,当身下的手越来越少时,司马教授还是禁不住呻吟开了:

啊哟,啊哟哟哟——

最后那几双手的主人意识到不妙了,很显然,随着自己前面的人撒手之后,他们的负荷会越来越重,这还是其次,严峻的是,随着负荷加重的,就是责任了。这几个人都感到自己是捧了个烫手的山芋。位置比较靠前的,干脆迅速抽身,像跑接力赛一样地,把棒交给下一个选手。支撑力撤得太快,司马教授就吃不消了,骨头都发出“嘎嘎”的声音。站在最中间的,是林教授,他处在最不利的位置,可谓风口浪尖,也可谓中流砥柱。林教授大吼一声:

停!

这一声喊住了最后的三双手。连林教授在内的那三个人,像捧着一具烈士的遗体般地捧着司马教授。司马教授还幻想着垂死挣扎,他说:

啊哟哟哟——你们听我命令,缓一缓缓一缓,然后再继续!

林教授恢复了一个数学教授应有的理性,他说:

司马,你这么拿我们开心,简直是荒谬啊!

司马教授分辩说,老林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我怎么会拿你们开心呀?

这句话好像有些说服力,起码我可以证明,司马教授不是个会拿人开心的人,我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他的严谨我是领会至深的,司马老人家品行端庄,素有古君子之风。

林教授很有逻辑地说,既然你早上一个人都能折马扎,现在这么多人托着你,你倒啊哟哟哟起来,你这不是拿我们开心是什么呢?

司马教授无言以对,委屈地说:

你不要问我,我比你更奇怪,怎么早上能做的事,还不到晚上就做不出来了?我就是不信,人连自己身体的主都做不了。

林教授说,这有什么好奇怪,七老八十的人了,你还想做身体的主?

司马教授说,不是这样子的,明明我早上做出过那个动作,否则我现在也不会这样不自量力。

司马小孩绕到他爷爷头前,嬉皮笑脸地说:

爷爷你是在梦里折马扎的吧?

司马教授勃然大怒,脱口便是一句唐诗:

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

司马小孩哪里听得懂这两句的意思,依然嬉皮笑脸的,他把自己爷爷的头搂在怀里,得意洋洋地说:

爷爷你的脖子累啦,你乖,我托托你。

司马教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是在表达着自己沮丧的愤怒,他跟别人不好发作,就只好冲着司马小孩来了,谁让他是司马家的小孩呢?司马教授的身子被头连带着一起波动,捧着的那几双手猝不及防,一下子险象环生,几乎被他滚落下来。大家一片惊呼,那些蓄势待发的手“呼啦”一下全顶上去,重新将司马教授接在了胳膊交叉的担架里。这一回大家不给司马教授机会了,一二三,步调一致地将他从单杠上抬了下来。落地后的司马教授尴尬万分,像一个跌落人间、蒙尘了的老神仙,他站在人群里东张西顾,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嘴里不断嘀咕,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申辩:

真是这样子的,我晨练的时候真的做出那个动作了,我自己都是吓了一跳的……

我听到有个老太婆说,司马先生你一定搞错咯,你怕是用肚子担住杠头折马扎的,那样还是很好折的,我们大家都折得起。

一个妇女接住话说,话是这么讲,可是,难道司马先生连腰和肚子都分不清楚吗?

林教授的语言比较精练:是呀,一个是前仰,一个是后合,不同的。

人们开始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不要说司马教授,连我都觉得这种没头没脑的议论很让人反感。挤在单杠前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基本上是这所师范大学教职员工的家属,只有这些家属,最喜欢来健身器前锻炼身体了,林教授这样的人混在里面算是有辱斯文,我想这也是司马教授求助于林教授的一个理由,他大概觉得林教授和自己是同类,比较好张口。我的心里也有一些偏见,我肚子里的古典诗歌令我将这些家属们当作自己的“异类”,听这些“异类”夸夸其谈地谈论司马教授,我突然有些义愤填膺。司马教授一定和我有着相似的心情,但他不好动怒,这些人刚刚热情洋溢地把他抬上抬下的,他就没有翻脸的权利了。司马教授为难死了,他很想让大家相信他的话,但又只能用比较低的姿态来反复说明,说来说去,就把自己说出了忍辱负重和自取其辱的模样,但人们还是不能相信他,家属们自说自话,好像都比眼前这个楚辞权威要聪明得多。我看出来了,立在人群中的司马教授有些矛盾,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那就是,他正在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破釜沉舟地重新回到单杠上。我鼓起勇气对司马教授喊道:

司马先生该回家吃饭啦!

我的声音让自己感到陌生,它混在家属们嘈杂的声音里,无端端地就有股做贼心虚的味道,轻飘飘的,像一根稻草浮在水面上。但司马教授立刻抓住了这根稻草,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他充满惊喜地对我说:

毛亮,你相信我的吧?

我模棱两可地“喔”了一声。

司马教授显得有些害羞,他说:

大家都不信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您不需要让大家信您啊,您自己信自己就好啦。

我继续指出:现在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了,您应该先去吃饭,只有肚子吃饱了,您才有力气把自己折成马扎。

我们就这样轻轻地交流着,声音湮没在家属们热烈的议论之中。虽然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这番交流是否真的在那个黄昏发生过?然而记忆总是以肯定的面目向我证实——是的,它很有可能发生过。证据是:司马教授在那个黄昏突然像被人说服了一样,分开人群,回家吃饭了。

我也回家吃饭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可我说不出理由,我已经被古典诗歌陶冶出了某种气质,就是,时常会神出鬼没地感伤,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完全是一些刁钻诡异的比附影射,根本不需要逻辑严密的因果。吃完饭,搞完作业,照例我要去司马教授家求教。往常出门,我会这样和母亲打招呼——我走啦!或者——我去司马先生家啦!但是这一天,我跟母亲打了个非同寻常的招呼,我对她说:

我去学习古典诗歌啦!

穿过夜色中的生活区时,我在那根单杠前逗留了片刻,我四下望一望,确定没人后,纵身跃上了杠头。我采用的是这样的姿势:双手反抓横杆,然后用力向后一蹴,身子翻转半周,天旋地转,两条腿就勾在上面了。我尝试了一下,发现要让腰部凑到杠头上,完全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是异想天开和痴人说梦。那时候已经是满天星斗了,我倒挂着,用腿弯勾住杠头晃荡了一阵,我认为从这个角度遥望夜晚的天空,还是很美的,因为它显得更空旷了。我只是不能确定自己的视角算是仰望还是俯视。

我按时敲响了司马教授的家门。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男人愁眉苦脸地将我迎了进去。然后我就看到了司马教授的怪模样。他横在那里,腿拖在地板上,头扎在沙发里,腰呢,狠狠地担在沙发藤质的扶手上。原来他把沙发的扶手当作单杠了。这个模样实在古怪,不专门摆,恐怕人一辈子也不会弄出这样的造型来,除非一些命案的现场,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尸体才有可能这样架在沙发上。依然是毫无道理,我的心里又蹦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诗:

君看一叶舟,

出没风波里。

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一筹莫展的男人,把我当成救星了,他冲着自己的父亲说:

你看你看,毛亮来学习了,你快些起来吧。

从我的角度看,我看不到司马教授的头,只能看到他挺起的肚皮。我看到他的手从沙发里伸了出来,向我摆了一摆。司马小孩一直不怀好意地贴在我身后,此时用手捅了一下我的屁股,提醒我:

他在叫你!

我不安地走向前,有些战战兢兢。这样我就看到司马教授的头了,但他的头钻在沙发里,一片阴影把他的面目蒙住了,让我不能看得分明。司马教授埋在阴影里对我说:

毛亮,以后你不要来了……

司马教授沉吟了一下,继续说:

古典诗歌没用的,如果人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学什么都是可笑的。

如今看,司马教授话里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但是当时我却没有听懂。当时我细着嗓子问:

您说什么?

司马小孩大声指点我:笨蛋!他是说身体比诗歌厉害,他绝望啦!他要重新做人!

我不相信这些话是司马小孩自己总结的,我想一定是我来之前司马教授这样表达过。司马教授的儿子、司马小孩的父亲,这个束手无策的男人,开始教训他的儿子。司马小孩很张狂,和他老子针锋相对地干。我失魂落魄地从他们家出来,心里有种被拒绝后的凄凉,他们家的门在我身后关住,我觉得被那扇门关闭了的,岂止是三个姓司马的人,我想从此一些浩渺的事物就和我切断了关联。当我走出楼洞,走到夜空下时,仰头望天,尽管有星无月,但我的心里还是蹦出了不咸不淡的一句: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我接受古典诗歌熏陶的日子就此终结,一切看起来比较荒谬,正本清源,我只能将此归咎于那根单杠。我胸中的文章失去了补给,这样一来,我惨白的小脸就完全只是惨白和小脸了,没有了华彩的理由。坏运气总是接二连三,当我彻底无精打采的时刻,许浩波杀到了我的眼前。他在春天的时候通过许多人向我传达过他要揍我一顿的宣言,这样沸沸扬扬地散布了半年的光景,我都听得麻木了,所以当他突然要兑现这个宣言时,我真的是惊慌失措。我去上学,正值午后,路面上升起袅袅的热浪,视野低处的景物都有些荡漾。许浩波就在此时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的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阿猫阿狗,里面当然有司马小孩的影子。我听到许浩波大喝一声:

喂!你骂过我!

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的笃定在半年前那个“一钩新月天如水”的夜晚开始随风而散,现在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我避实就虚地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浩波说,你骂过我!

我做沉思状。

许浩波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个话,是你骂的吧?

我弄出顿悟的样子,点点头。

我和他商量:这个,不能算是骂吧?

我承认,我是有些装疯卖傻,可是,此刻除了装疯卖傻,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眼前的这个霸王,不但比我高出一头,还比我宽出一截,他在盛夏里敞胸露怀,那模样,大马金刀的,我伤心地想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了。果然如此,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许浩波被我搞烦了,他说:

妈的不跟你啰嗦!

说完他就动手了。实际情况比我料想的更糟糕,这个霸王五大三粗,却一点也不笨拙,甚至称得上是灵动,他没有用我想象中的蛮力来攻击我,而是非常专业地使出各种花招,把我打得团团转。我先是被他背了起来,他一耸肩,我便飞了出去,但手腕还被他扣在掌心,他一拽,我就到了他的怀里,然后我的脚下一绊,不知道什么原理,又一头栽了下去。就是这样,我完全是身不由己,好像被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在肆意拨弄。我宁愿像个被动的拳击手那样遭人殴打,那样,还有一些惨烈的体面在里面,有种“虽死犹荣”的光彩,但是当下发生的一切,只能让人羞愤,他的这种打法完全是戏弄式的蹂躏,像耍猴一样地让我出丑。围观的人又是喝彩又是鼓掌,真像是在看戏一样,他们都是我的同学,他们见证着我的耻辱时刻,我知道了,在他们眼里,我也是一个“异类”。我的确是被打蒙了,这个家伙真是神奇,能够把我像个风车似的转来转去。我被摔坏了,晕头转向的我,脑子里居然不合时宜地闪出这样的句子: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不伦不类啊!而且还自欺欺人!今天我想起来头皮依然会一阵阵地发麻,我很为自己的滑稽而伤心。那个午后,我的对头充分展示了一具身体所能够达到的完美境界,他的身段行云流水一般的流畅,电光火石一般的洒脱,连挨打的我,都深深地体会出了一种美感。后来他打累了,我居然有些意犹未尽之感。他们跑散掉了,我“呼哧呼哧”地躺在热浪袅袅的路面上。那天下午我第一次逃课了,我整个人都披头散发、东倒西歪的,这副样子实在没脸再去学校了。我奄奄一息地沿街徘徊,有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乞丐对我生出了警惕之心,他们恶狠狠地向我做鬼脸,打下流手势。我吓坏了,很怕再次遭到不测,只好寂寞地走向了城外。

当我灰头土脸地踅回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想不用说,我的父母一定急坏了,我为此有些恶毒的快意,我只是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生,受了这么大的伤害,似乎只有父母也跟着我一道痛苦,才能安慰我那幼小的心。我走进黑夜中的生活区,然后就看到了那枚闪闪烁烁的烟头,它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分外惹眼。我被它吸引着来到了那根单杠前,于是,这样的一幕在夜色下浮现:有一样物体,貌似一床棉被,两头齐平地挂在单杠上。我把它首先想成棉被是有根据的——天气好的时候,学校里的家属们经常把自家的棉被搭在单杠上晾晒。但是显然,棉被不会叼着支烟。你一定也猜出来了,不错,这个两头齐平挂在单杠上的,正是司马教授。我的脑袋依然昏沉,但还是感到一阵激动,我想奇迹总是发生在黑暗中,他老人家终于把自己折成了一只马扎啊!我听到他问我:

是毛亮吗?

我答应了一声,贴近了认真地端详他,他有多么惬意啊,嘴上叼着烟,身体在夜风中不易觉察地轻轻摆动,他像一床棉被,但是比棉被更柔软,确切地说,他更像一把拉面——我母亲在家里拉面时,总是用一根筷子挑起拉好的面条,然后下到沸腾的水中。我刚刚经历了身体上严重的挫折,现在目睹这样一个出神入化的身躯,感到了无比的惊诧,向往之情油然而生。司马教授如愿以偿地悬挂在单杠上,在这个夜晚,他的喜悦溢于言表,尽管他曾经向我宣告过“古典诗歌是没用的”,但是,此刻他还是得意地对着夜空吟诵出了如下的诗句:

六十余年妄学诗,

功夫深处独心知。

夜来一笑寒灯下,

始是金丹换骨时。

那天夜里,受到他的感染,处在挨打后遗症中、脑子像一团糨糊一样的我,也不由得浮想联翩,许多毫不搭界的诗句纷至沓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西风误……其中最离谱的两句是:

仗义每从屠狗辈,

负心多是读书人。

然而我们的古典诗歌多么莫名其妙啊,似乎哪一句都能对应着此情此景。和古典诗歌同样莫名其妙的,还有我们的身体。今天我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柔术师了,我能够随随便便地把自己的身体拧成一根大麻花,至于马扎什么的,简直是轻而易举,有时候我吃饭都是把头从胯下钻出来边玩边吃,当我在舞台上旁枝斜逸地表演时,观众们一定会觉得非常之莫名其妙。我的职业让我的母亲很失望,我连一个物理讲师都没弄到手,然而我心安理得,因为我的身体可以被我随心所欲地做主。如果要追溯我职业的发端,我会向你回忆那个夜晚——那时我晃了晃脑袋,里面喧嚣的诗句像头皮屑一样地纷纷撒落,然后我默默地走过去,贴着司马先生,神魂颠倒地把自己挂在了单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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