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荣此行,本无恶意。
可是莫离的心却乱了,他的脑海中怅惘迷离,好像在他的前世和今生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沟壑。
如今,有一股热辣辣的情谊忽然奔跳出来,将他冻结的前世今生给融化了。
热情如水的情谊不停地涌流,将这条沟壑填满。
纷纷扰扰的万缕情丝恣意缱绻,相互缠绕,让恩恩怨怨、因因果果说不清楚,理不明白。
莫离躺在榻上,他的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
一颗颗,一行行,都是紧张和不舍。
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是谁?
我是一个和尚,还是一个上神?
她是谁?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还是……
到底是谁,莫离还未忆清楚。
躺在榻上,莫离的体内有两股力量涌动,他们相生相克,互相牵制。
一边,是一位风尘仆仆的战士,他是一位高贵的上神。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麽把我困在这里?快放我出去,我要去见她!你知道吗?我被困在这里三万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另一边,却是一位静默无声的出家人,他一身素白的僧袍,从容自若。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有缘而来,无缘而去。人生本就有八苦,皆是业果,施主何苦为难自己?”
“我只知,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这位小师父,不知这第八苦是何物?”
对面,那个一脸安详的出家人,仍紧闭双眼,面不改色。
他依然双手合十,齿若流珠,“放不下。世界一切因果轮回,大抵是因为此,生生世世,来来转转。施主,放下红尘往事,向前看吧。世间逍遥之事颇多,万莫执念。”
“你说什么?可是我苦苦等了这几万年,留一丝丝魂魄在天地之间,为的就是能和她再见一面。”
“施主,放下执念吧!”
“不,我不!”
“施主,放下执念吧!”
“不,我绝不!”
“施主,放下执念吧!”
“不,我绝不会放弃,哪怕再等上三万年,我也绝不放弃!”
“施主,何苦纠缠,何必执念,放下前缘吧!”
“不,你别说了,别拿你那一套看破红尘的说辞来给我听!”
这时,那位一身素白的和尚依然淡淡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是上神却一身狼狈,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与不甘,他的眼里全是不顾一切地冲动。
他疯狂地扑上去,想把这个道貌岸然、满嘴佛经道义的和尚推倒、撕碎、焚烧、成灰!
然而,他和和尚中间,却隔着一面看不见的屏障。
这是一面透明的墙,它是那么坚不可摧,那么不可侵犯。
任凭上神疯一般地冲上去,想挣脱这道禁锢他的枷锁,可无论如何他也冲不出去。
上神不想听到这和尚的满口说辞,他只好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尽力不去听他吟诵的经文。
可是,这些挥之不去的声音却总在他的周围飘荡。
上神头痛欲裂,他被这看破红尘的经文缠得倒地哀嚎,心痛无比。
“不!我绝不低头!”
即便是这样,他仍不放弃一丝一毫。
他拼命地爬起来,却又滑倒,倒在地上
他歇斯底里地爬起来,却又倒下了。
就这样,他一次又一次,与这个镇定自若地出家人为敌,与全世界为敌。
此刻,屏障另一边的和尚也稍稍显得力不从心,他仿佛被这位上神所感动,他仿佛在红尘里看到了一位仙子的影子。
可这是为世俗所不容的!
我本是一个和尚,又怎能梦回凡尘?!
他拼命地想要去忘记这些,想忽略掉她的影子。
可他却一点点地看清她的样子……
不!
不可以!
这和尚神经紧张,他拼命地吟诵着经文,吓得满头是汗,却丝毫不敢停下来。
他只怕自己稍稍懈怠,便会落入凡尘俗世,破了戒律清规。
就这样,莫离的体内,有两个人在执念。
而躺在榻上的这个人,也跟着气息局促,咳喘不止。
渐渐地,他的口鼻中有许多黑红红的血流了出来。
在他体内的两个陌生人,打得十分激烈,将他的肉身一点点耗尽,一点点侵略掉。
一旦这脑子里面空空荡荡的佛和这爱欲满满的神拼杀在一起,互不相让,僵持到底。
那终究,就是你死我活的下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若想分个胜负出来,可比“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要难上加难。
神和佛在莫离的躯体内斗着,这一刻,他的肉身已经俨然成为了爱与不爱的斗猎场。
当山盟海誓与清心寡欲同台对峙,如果不能玉石俱焚,还真是说不清,这山盟海誓有多么艰深,这清心寡欲有多么纯粹,才能战胜对面的魔,战胜心中的魔。
七海九州,天地混元,八族众神知道,这榻上的躯壳里面,藏得是莫离和尚,也是早就灰飞烟灭了的要离上神。
可是一个身体里面,只容得下一只魂。
若两魂相杀,俱不退让。
那么……
这身体,还不是要变成尸体?
……
终于,跋山涉水,貉貊上神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赶回五趾洞,去看她心爱的儿子。
不幸,这孩子印堂发黑,双颊滚热,满头都是冷热不清的汗水。
再默默他的手臂和胳膊,僵硬冰冷,像临死的笨鸡一样,喘一口又长又久的半截儿凉气,跟着哆嗦半下。
“孩子!?”
貉貊不知,为何莫离会突然病重。
她想也顾不得不想,拖着沉重的裙角,连忙为莫离渡气续命。
貉貊还是穿着那身墨红色的衣裙,她浑身散发出百万年的浑厚功力,一身红芒,铮铮霸道。
须臾后,貉貊已将浑身大半的修为尽数渡给了莫离,适才飘逸翻飞的衣裙,也随着她有气无力的一声叹息缓缓落下,沾了厚厚的黄土。
可她的脸上,还是坦坦荡荡。
不知是得了貉貊的修为,使得莫离渡过了难关。
还是因为心魔一战,胜负已分。
此刻,榻上躺着的莫离,呼吸又恢复了平静,神态也安详许多。
“咳咳……”
他的双唇微动,轻轻咳了出来。
万幸!
看来,这是要醒了。
不好!
貉貊心中一急,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可怜的孩子。
虽说是盼了二十多万年,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好结果。这孩子非但没有丧命,还长得这样好,这样的一表人才。
可是……
我是谁?
我是他的娘?
还是他的索命仇人?
想到这里,貉貊心中难过,无颜面对。
于是,她飞速抽身,消失在了五趾洞中。
在原地上,只留下裙角划过地面的辙痕,外加一片弥漫的尘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