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的宅邸内,文无正和将离在院里耍着标枪。
他们见莫离正安安静静、十分乖巧地坐在廊下,捻着佛珠在念经。
彼时,莫离并不看他们,就像是一只失忆的小白兔一样,又像是一尊纹丝不动的蜡像。
于是,文无和将离兄弟二人就想逗弄他,引他来一起玩儿。
文无将标枪用力扔到和尚的脚边,“哐啷”那支标枪就打落在地上了。
这时,莫离仍紧闭着双眼。
他听见了标枪落地的声音,不再念经。细听下去,却并无旁的响动了。
要离接着急急道,“阿弥陀佛,请佛祖保佑众生平安。”
文无只好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嬉皮笑脸道,“和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啊?”
将离拿着肉嘟嘟的小手,不停地晃着正襟危坐的莫离,“和尚,一起玩儿嘛!一起玩儿。”
可莫离却接着背诵起经文来了。
将离仍不放弃,“和尚,念经打坐多没意思啊!不如咱们一块儿玩儿标枪,我们让你一程。”
继而,将离又迈着笨拙幼稚的步子,走到了莫离的另一边去摇晃他,“和尚,你今儿要是不从了我,我就告诉娘亲,你欺负我们。”
莫离稍稍顿了顿,却仍接着专心念经。
文无见这和尚冥顽不化,早已没了耐性。
他气着吼道,“和尚,我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有骨气的就捡起来,和我一起打。”
将离也气道,“你这和尚,到底听不听我大哥的话?你可别忘了,我们是你的师父。”
见莫离仍不为所动,将离遂换了个口气。
他拐弯抹角地笑着,“乖徒儿,你难道忘了我们当日教你修仙的法术了吗?”
文无也没好气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两个虽身形比你小了许多,可我和二弟加起来有六万零八岁,屈尊给你一个不足两千岁的和尚,做老老老老老老老祖,都绰绰有余了。”
“就是就是,快叫师父。”
莫离这才静静开口,“贫僧已经有师父了,过去是金龙寺内的了尘大师,下界还有宝龙寺里的方丈。”
文无虽然人不大,但脾气却是极倔的。
听到莫离说了这话,他吼起来,“你这和尚,真是不识抬举!你看看你这长发及腰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还了俗的和尚。既还了俗,寺里那些人便不再是你的师父了。”
将离却十分懂事地拉着文无,“大哥,消消气,让我来同他说。”
将离奶声奶气地缓缓开口,“凡人们说得好,三人行,皆可做我师父焉。和尚啊和尚,你才两个师父,怎能就如此骄傲自满?你再拜我们两个,多学些本事,来日好攒些家业,有何不可?”
文无却仍怒气冲冲道,“少啰嗦,快说,你到底是从也不从?”
莫离此时心中也开始焦虑起来,他的额间有汩汩细汗流了下来,可他却仍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文无却彻底怒了!
他如何能等得了这雷打不动的倔和尚?
文无举起手来,像是马上就要使出法术来,将莫离剥皮抽筋一样。
就在这时,莫生突然来了。
“师弟。”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
文无和将离听见是一个稳健痛快的声音,连忙站到一边排好队,假意做十分乖巧的样子。
莫生还是那副正正经经的和尚扮相,一身正气,刚正不阿。
莫离缓缓地睁开眼睛,见是莫生来了,脸上紧张的肌肉终于放松起来。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吃的。”
莫生急急忙忙将一个包裹打开,放在莫离面前。
莫离一看是他最爱的豆腐丸子,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豆腐丸子!大师兄,还是你对我最好。”
莫生十分细心,为莫离带来了一捆细细的竹签。
他坐下来,一一将那些丸子串起来,好让莫离可以直接吃竹签子上串着的小豆腐丸子。
莫离慢条斯理地吃着,吃相十分乖巧温柔。
而在一旁站着的文无和将离二兄弟,也被馋得四眼冒光,一口口地咽着唾液。
莫生看看他们两个,觉得这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也十分可怜。
他拿了一串丸子,刚想递给文无和将离,可是……
这丸子是给莫离带的,若是给了这两个孩子,那莫离就要少吃一些了。
一想到莫离会少吃,莫生心里便百般纠结。
这两个孩子看着穿戴不俗,想来也是吃喝不愁的,不像我的师弟,无依无靠,还要靠着我偷偷下凡来看他一眼。
终于,他将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了。
莫离刚好抬起头要看见这一幕,莫生连忙对他说了些旁的事,“师弟,我听说,你在这里给人做厨子?你不是最不擅庖厨之事吗?”
“大师兄,离了金龙寺,我只能自生自灭。久而久之,便也学会了。”
“哦。”
莫生答应着,脸上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他自己喃喃着说,“看来莫离真的长大了,不再需要师兄的照顾了。”
莫离却乖巧地笑着,“大师兄,你说什么呢?我永远都是你的师弟啊。”
莫生正心不在焉,被莫离的话拉到了眼前的画面中,“对,你永远都是师兄最疼爱的小师弟。”
莫生看着莫离的一头黑发,不禁心疼起来。
他疑惑道,“师弟,难道在下界修行之路艰难,竟连这一头黑丝也无人剃了吗?”
“这……”
莫离的脸一下子涌上一通血来,他涨红了脸说,“大师兄,事出有因,我日后慢慢和你说。”
莫生的脸上有些不悦,“师弟,我不在你身边,你怎的如此放任自己?竟懒惰至此!”
说着,莫生便想四处去寻剪刀。
可是,这院子里空荡荡的,都是些花花和草草,剪刀怕是难寻了。
文无和将离却一直十分乖巧,静静地看着莫生和莫离。
将离猜透了莫生的心思,迈着小短腿飞快跑到花圃下,拿出一把剪刀。
那本是花匠修花剪树的剪刀,上面还留有一阵阵泥土的新芳。
“给你。”
将离的小奶音十分可爱,他十分诚恳地把剪刀给了莫生,又乖乖退了几步,站回到文无身边去了。
莫生见这两个孩子十分乖巧,心中欢喜。
他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小施主。”
将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丸子,重重地摇着头,示意莫生不要放在心上。
顿时,莫生觉得是自己难为了两个天真的孩童,连忙取了两串丸子给了文无和将离。
文无和将离十分乖巧地做了揖礼,“多谢师父。”
“缘是贫僧小人了,还请小施主见谅。”
莫生还正在浅浅笑着,暗叹这两个孩子甚是乖巧可爱。
文无和将离早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哥,这个可真好吃啊!”
“是啊,二弟,没想到这豆腐做的丸子竟比和尚做的小肉丸还好吃。”
“嗯。”
文无和将离沉浸在豆腐丸子的满足中,另一边,莫生将那把剪刀在身上擦来擦去,擦得溜光锃亮。
“来!师弟,今日我为你重新剃度。”
“啊!”
莫离吓得连手里的丸子都掉到了地上,手禁不住得抖起来了。
莫生甚是不解,“师弟,你为何如此心慌?”
莫离吞吞吐吐道,“大师兄,我这头发是剃不得的。”
莫生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师弟,你说的什么胡话?”
“大师兄,我所言不虚,你务必慎重!”
可莫生并不听莫离的话,把他按下去坐在那里,就要为他剃度。
文无和将离的丸子已经吃得剩下一个了,兄弟二人一边吃,一边看着莫离被莫生按住,强行剃度。
两个孩子满嘴的丸子,却忍不住捂着嘴巴要笑出声来。
将离偷偷趴在文无的耳朵上,小心说,“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出手?”
文无做出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摆着手说,“二弟,只管看着就好。”
只见莫生撩起莫离的长发,温柔地一刀下去,齐腰长发就被剪到了耳根那里。
莫离的心简直都要提到了嗓子眼,他十分害怕这头发再长出来。
“大师兄,你真的为我剃度了?”
“嗯。师弟,你别怕,很快就好了,疼吗?”
莫离轻轻摇了摇头,他心中有一些小庆幸,这发终于是断了,自己对佛祖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可他却嗅到了自己怀里的龙涎香味道,一时间,心中竟忍不住伤感。
他不敢去想这香的来历,他怕痛,怕悔。
不知为何,这发断了,仿佛他又不那么快乐了。
“且慢!”
“师弟,我还没剪呢!怎么了?”
莫离有些迟疑,可他转头看见莫生的光头,和莫生眼中的温柔与坚定。
站在他眼前的大师兄,才是摸得着的真实。
他和大师兄一样,都是生来就被送到寺里出家的和尚。
难道做一个清清静静的出家人,不就是他一辈子命定的缘数吗?
莫离又缓缓转过头来,在心里默默说,“罢了!莫要挣扎了,我生来便是六根清净的人,断了也好。留着满头长发,又有谁会多看我一眼呢?”
莫离想到在这世间,大师兄是最在意自己的。除了大师兄,他便再无亲人。
师兄既要我断发,自是断了的好。
“师兄,有劳了!”
莫生又一剪刚要下去,谁知!?
莫离的头发却忽然又垂到了腰间,他惊得连剪刀都掉到了地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有妖怪!”
文无和将离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在强力憋着笑。
将离悄悄对文无耳语,“大哥,这和尚说你是妖怪。”
“随他去!反正不能让和尚再剃度,我一定要将他培养成一个好徒儿!”
莫离的眼里却一下子蓄满了泪水,他觉得脑袋后边,突然变得沉甸甸的。那个分量很重,却很心安。
他看着地上掉落的剪刀,反手摸摸垂在腰间的长发。
只一瞬间,那串热泪便落了下来。
“难道佛祖,果真按照我的心意,替我留下了这一头牵挂吗?”
“师弟,你在说什么?”
莫生不明白莫离在想些什么,莫离却坚定地站起来,面对着莫生,“大师兄,天意如此。莫离此生,便与长发相伴,不再轻易落发。”
“师弟,你怎可如此糊涂?”
“我心意已决,这也是佛祖的心意。”
莫离走出廊下,站在院子中央,仰头看着流云飞过,觉得这一日过得十分惬意。
他张开双臂,拥抱这日下的温暖,嘴角勾出了幸福的微笑,对自己温柔地说,“我决意,做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哪怕与全天下为敌。”
莫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心中焦急而又疑惑,急得想冲上去向莫离问个明白。
这时,文无和将离却张开双臂,堵在莫生的前面,故意不让他靠近莫离。
“两位小施主,请不要为难贫僧,这是我和师弟之间的事。”
“和尚的师兄,你刚刚都看见了。和尚的头发是剪不断的,佛祖早就下了旨意,让他还俗,你何必与天为敌?”
“我不信!天意为何偏偏降在他的头上?”
“那你就要去问定下命簿的星君咯!反正,你若是想要逆天,就自己去,千万不要拉上和尚。”
“你们两个是他什么人?恐怕还无权过问这些。师弟从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事,我会负责到底。”
文无却调皮地抱起肩膀,“呦!你这和尚的师兄,怎么如此蛮横无理?这和尚是你在山上收养的,又不是你生的,你何苦将他据为己有?连我娘亲都不敢将我兄弟二人据为己有,你仅仅是一个师兄而已,又如何能独自霸占莫离和尚?”
“对啊,这和尚是我们大家的和尚,可不是你一人的呢!”
文无和将离的话说进了莫生的心里,他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一般,“我一手带大的师弟,却是收养的。是啊,我只是和尚的师兄而已。”
莫生自嘲地笑起来,“我凭什么将他占为己有?我凭什么?”
莫生不禁回想起来,莫离那夜曾在三花树开遍的林子里对他说,“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师兄,我们好着呢!啊,不!是大家挺好的,你和我和她都挺好的。”
“我看她分明就是一个迷惑人的妖精!”
“女施主是一位法力十分高强的神仙,心善志坚,以助人为乐。”
“师弟,你下界的这些年,过得可好?”
“十分好啊!”
想到这些,莫生突然不再一心想为莫离剃度了。
他抓起一把地上的散发,自言自语道,“赠书之恩,授业解惑,亦师亦友。昔日你不曾知庖厨之事,如今却深居府邸,出入膳房……看来,没有我,你过得反而更好了。”
莫生无心再流连凡间,转身就准备回上州去,他口中不停地自言自语,“天意如此?长发相伴?我今日也是终于出入茅庐,醍醐(ti hu)灌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