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4376800000002

第2章 第二次诞生(1930—1931)

191

波澜[1]

这里将融入我的一切:

我的感受,我的寄托,

我的向往,我的准则,

和我觉醒时所看到的。

我面前涌着滔滔海浪,

多极了,简直无法计算。

无数的海涛忧郁地喧嚷,

海岸烤它们如维夫饼干。

整个海岸像被牲畜蹭遍,

无数的波涛被天穹赶出海洋。

海岸让它们畜群般加入退潮,

自己趴着躺在小丘后的地上。

久经考验的一切的浪峰啊,

我的果敢举动正在朝我涌来,

尽情驱散我心中的忧伤,

打成一卷卷生命之纸作记载。

浪峰之多,多得不计其数,

它们的意义至今仍未彰显,

但一切都被它们的接替者笼盖,

像大海歌唱时浪花不断四溅。

——

这里将有强项间的争辩,

它们的斗争,它们的结束,

还有热带对我们的赠予,

还有温带所盛产之物。

在相互角力的品质的竞争中,

凭着自己敏锐视力超乎自然,

领唱部破天荒第一次占领了

科布莱蒂所在的巨大的海岸。

它像诗人在创作时拥抱

那在生活中的各自西东:

一端是夜幕下的波季[2],

另一端是破晓的巴统[3]。

这个善于——它明察秋毫——

像制服临时的古怪念头那样

消除任何带去那里的心事的

巨大的八俄里长的海滨浴场。

这个由光裸卵石铺成的大浴场——

无碍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锐利得有如眼球网状体的

那个没安上玻璃的天际。

——

我想回家,回到巨大的

令人黯然神伤的住宅内,

我走进门,脱下大衣,镇静下来,

我被街灯照得熠熠生辉。

落得如肋骨毕露的隔墙,

我可以穿过,像道光一般,

可以穿越,像形象进入形象,

也像物体把物体劈成两半。

就让扎根于生命诺言的

终其一生履行的任务

称作很少活动的生活吧——

为这样的任务我也发愁。

一棵棵树和一幢幢房

仍旧散发着熟悉的情调,

冬天又要来忽而向右

忽而向左地施令发号。

黑暗又是在午饭前

散着步来到,可怕已极。

它又将教会小巷如何

不坐失得好处的良机。

又是贿赂从天空纷纷落下,

又是漫天的旋风在黎明时光

用绒布般的无数雪堆

掩藏起几十棵受侦讯的山杨。

又是我将用清瘦的心肌

聆听并领悟其含义,莫斯科,

你是怎样爬行,怎样冒烟,

怎样站起,怎样建设。

我将像接受马具一样接受你,

就是为了将来那样奋不顾身的行为:

你将把我当做诗来死记硬背,

将把我当做真情实事铭记在心怀。

——

这里将是平静的群山的表面,

寂静的假象;沟中的轰隆声;

它们那种平静原是最初几次

幽会时被压抑的剧烈激动。

天已破晓。在弗拉季高加索[4]后边

有片东西黑压压的,一排排乌云

在沉甸甸地驰过。天没有一下亮,

天已破晓,但还不是大亮的时辰。

已有五六俄里的光景,大家

感觉到缠绕群峰的黑暗的沉重,

尽管有些人仍然举止傲慢,

尽力在把马颈上的套具抛扔。

仿佛做场梦似的飘离那地方。

有如砌石炉中的一口大锅,

达吉斯坦从内部冒起烟来,

活像一罐下过毒的菜炙手可热。

它把自己的山峰滚向我们,

——从上到下全身黑油油——

一个劲地急切地想奏机械管风琴,

不是逢短剑铿锵,就是遇大雨滂沱。

在山中,经常会发生麻烦事。

在一个巨峰后面是另一个巨峰,

一个比一个更凶狠、更秀美,

不让从山谷往外的出口通行。

——

这件事您随便称呼都可以,

但那笼盖四周一切的森林,

如像展开的故事到处伸展,

并意识到自己对周围的关心。

它不以野鸡的动物区系取胜,

也不以山岩的神秘姿态著称——

它自身就像记叙文那样迷人,

它知道些什么并通报给人们。

它亲自讲述人们长久使用的

各种物品失去自由的经过,

它像我们之前服务了百年以上的

各代人的汇总飘浮在时间的长河。

——

日子飞驰,乌云迅跑,吹点名号,

大家从沙发床跳起,把马鞴好,

于是——从山麓的小树林进山,

再从小树林走出,像这一条道。

千万个新囚跟着千万个旧囚,

无数个农奴,无数个女仆,

无数个流放犯——人名和家庭,

一代接着一代,一步接着一步。

一年接着一年,一代接着一代,

走向雾中的山,和女山民相近,

后宫的蒙头面纱把她缠住身,

一代接着一代,土地一寸接一寸。

在无法摆脱的动武之中,

来自国外的侵略纵队,

在那场战争中引进了

在战场上见所未见的行为。

他们的洪流受什么驱使?

莫非是有人派他们去打仗?

或许这种人迷恋这片土地,

进而他便自我欣赏?

各国对彼得堡一无所知,

如同婆婆对儿媳大发脾气,

冲着儿子对儿媳活见鬼的爱,

对穿讨厌的毡毛斗篷的儿子怜惜。

它[5]使祖国感到愤怒,如勾起

母亲心中的忌意——但立马

它们像驾驭生活般驾驭它,

换句话说像占有女人般占有它。

——

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真有用:

在各片密林之间的交界处

从峡谷底部兴建起的拉尔斯[6]提醒人们有达里雅尔山谷。

一切沉寂了,开始失宠,

一切都成嗡嗡声:松树、昏暗……

一切都袅袅升起哗众取宠的寂静,

如同在为自己大肆宣扬。

周围聚集着各山岭支脉,

一些新的山岭支脉,

默不作声地沿路走了进来,

并朝着走廊[7]的方向离开。

在一大群山岭支脉之中,

那女儿墙般的支脉旁的拐角后边,

露出了天空,仿佛是一个

黎明时走过姆莱蒂[8]的行人露面。

他[9]继续走着,从这里走着。

像任何一个人。他从峡谷

那令人窒息的耳孔的昏暗中走出——

真有骆驼穿针眼般艰苦。

他背着背囊沿谷底走去,

那里白骨般的峭壁和白云耸立,

有如搭灵柩台的木棍,

向着矿井的笼子望去。

在这个笼子的底部

捷列克河用氢氧化纳服毒,

矿岩石整个半圆形竞技场面前

痛得、吓得、羞得直吼。

他沿着大幅度涌出的岩层

从阴森的地方走向矿原,

而回声,像个养路的技师,

把这累赘的东西耙进深渊。

——

从能表达强烈感情的人们的喊声中,

城堡的阴影越来越大,在山中,

杰夫多拉赫[10]呜噜呜噜着并渐渐消失,

宛如一个被奶妈吓唬的口吃的孩童。

我们当时在格鲁吉亚。我们

把贫困乘以温柔,把地狱乘以天堂,

我们拿山麓给寒冰当暖窖,

于是我们就会得到这块地方。

我们懂得,为了如同在这里,

需要用多么精密的剂量,

让成功、劳作、职责和空气

与天地制成混合剂,才能让人成长。

让他在粮食缺乏、屡遭失败、

失去自由的条件下成长,

让他成为一种典型,

身着像盐那样坚固的服装。

——

高加索宛如和盘托在掌上,

整个儿像张揉皱了的床,

冰封的山头呈一派青色,

比温热的深谷更深不可测。

他昏昏沉沉,心绪不佳,

他正确无误,像柄自动枪,

他挑起冰山间的幸灾乐祸,

如激起彼此对射互不相让。

由于用远洋舰艇支队的眼睛

盯着这个引人入胜之处,

我怀着怎样一种忌妒心

看待这些显而易见的障碍物!

啊,假如我们也有类似的机会!

我们的天才计划,我们的日程

越过时间,如穿过雾障,

也像这座峭壁望着我们!

它的脚就会昼夜不停地

在我的眼前迈起步来,

它就会用自己山脉的脚掌

把我那多如雨点的预言踩坏。

假如我不被任何人怀疑,

我就不会跟任何人吵架,

我不会去过音节体诗作者的生活,

而会去开始长诗本身的生涯。

——

社会主义的远方啊,你在我身边。

你说——在附近吗?——在暗中,

为了我们相聚在一起的生活——

渡我们过去吧,但只由你来领。

你满身缭绕着理论的烟雾,

和谣言与诽谤绝缘的国度,

是个向光的出口和向海的出口,

还有从姆莱蒂向格鲁吉亚的出口

你是一方国土——那里,普季夫利[11]的

女人们今后不再像杜鹃般哭泣。

我要用全部真理让她们幸福,

因此真理不应置之不理。

那里,上述双方[12]正并肩呼吸,

激情的挂钩并不吱吱作声,

在分式的余数中不会推出

不幸生育的妇女和儿童[13]。

那里,我不凭兑换零钱的生活

从生活收下找回的钱。

但我只认为我耗费的东西才重要,

而我却耗费了我所知道的一切。

那里,尾随那无法遏止的

新鲜事物的声音,

以出生于未来的

我的婴儿的快乐对我响应。

——

这里将融入我的一切:

预见和现实中的感受,

我不配其爱的那些人,

和我在其中出名的缘由。

在白色的科布莱蒂的滨海,

在阿扎尔山麓[14]绵延的森林,

在诸如此类的喧声中

会领先地把我的诗吸引。

你还在这里,人们告诉我:

你此刻和五点钟在哪里,

我与其白费口舌跟你胡扯,

倒不如在大厅里碰到你。

你这位大人物、勇敢者、自己人,

如得知一个失意的芸芸众生

变成了一位事业辉煌的人,

你听着听着会变得年轻。

在伟大诗人的阅历之中,

有那种自然而然的特点:

体尝一番后,便不可能不用

完全的沉默将他们听完。

只要深信与存在的一切同宗,

只要与生活中的未来相交,

最后不得不沉入空前的单纯,

一如中了邪门歪道。

倘若我们不把它秘密占有,

我们将得不到人们的谅解。

人们对它[15]比对别的都更需要,

然而他们对繁复反更明白。

——

十月,而像是你的八月的太阳,

还有那灼痛第一个小丘的初雪,

正加深着如维夫饼干般的

滚滚波澜的难熔的特色。

当它像用坩埚炼成的白金

穿透簇叶把光透射,

比落叶松的针叶还黑——

实际上那是不是雪?

它闪烁成一张在吃午饭时

被我们端详的月夜的照片,

把索溪[16]发生的鄙俗行为[17]告知谦逊的科布莱蒂的大自然。

毕竟这是标志:冬已临近,

我们该缅怀夏的尾声。

让我们和它告别,走上海岸,

把双脚裹在白色浪花之中。

——

风的冲撞在变大在加强,

风口上的人影在变大,

他们裹得严严的,在倒退,

如参加阅兵,沿波澜迈着步伐。

他们绕过了来潮的路线,

走开去听浪花把所有的铃都摇响,

地平线和他们打着招呼,

自己却弯成喇叭的形状。

一九三一年

顾蕴璞 译

192

叙事曲

汽车场的车库在颤抖,

天主教堂间或如白骨闪亮,

公园上空有黄玉飘落,

大锅鼎沸着盲目的闪光,

花园里有烟草,人行道——

有人群,人群中有蜂鸣乱耳,

破裂的云朵,片段的咏叹调,

宁静的第聂伯河,夜晚的波多尔[18]。

一句“来了”飞传在榆树间,

于是突然变得很沉很沉,

那仿佛达到最高阶段,

那紫罗兰不眠的芳芬。

“来了,”从情侣飞向情侣,

“来了,”树干对树干细语附耳。

闪光的洪流,激狂的暴雨,

宁静的第聂伯河,夜晚的波多尔。

敲击,又一次,经过句——于是

肖邦那忧伤的乐句,

犹如病患中的飞鹰,立即

漂浮成乳白的气球的光晕。[19]在其下面是南洋杉的飘摇,

但声音低沉,仿佛遍寻着

陡岸的上上下下,才找到

宁静的第聂伯河,夜晚的波多尔。

鹰的飞翔是故事的延续。

中有所有南方树脂的诱引,

还有所有祈祷和心醉神迷,

为强壮男性,也为柔弱女性。

飞翔是伊卡洛斯的传说故事。

只是灰土会从陡岸无声滑落,

同样无声如喀拉河[20]上的苦役者的是

宁静的第聂伯河,夜晚的波多尔。

送给你,哈里,这首谣曲。

想象的随心恣意

没触动说您才能的诗句:

我看见其中一切所引。

牢记下来,不急于零售:

午夜紫罗兰的风急雪迫。

晚会和公园在陡岸高坡。

宁静的第聂伯河,夜晚的波多尔。

一九三〇年

陈松岩 译

193

叙事曲其二

别墅中人们安睡。在顺风

长拖的花园里,鼎沸着破烂衣衫。

仿佛三层飞翔中的舰船,

树木之帆篷在沸腾。

用锨铲,如同落叶时分,

搂刮着白桦和山杨。

别墅中人们安睡,遮严脊梁,

就恰似人们安睡在孩提童年。

巴松狂吼,警钟鸣响。

睡在别墅伴随喧声没有肉身,

伴随平稳音调的平稳喧声,

伴随风吹极度疯狂。

大雨倾盆,已一个钟点。

树木之帆篷在沸腾。

大雨倾盆。两儿子睡在别墅中,

就恰似人们安睡在孩提童年。

我时常醒来。我被包围

于眼前的展现。我在思虑。

我在你们生活的尘世,

还有你们的白杨在鼎沸。

大雨倾盆。但愿它神圣无伦,

就像其无辜的狂流如倾……

可我已经是半睡半醒,

就恰似人们安睡在孩提童年。

大雨倾盆。我梦中看见:

我被带回到充满阴谋的地府,

女人们童年时被婶娘欺负,

而结婚后又有孩童纠缠,

大雨倾盆。我梦中看见:

我从孩童中带向科学巨人,

于是玩完泥巴,睡在喧声间,

就恰似人们安睡在孩提童年。

黎明。澡堂的烟雾弥漫。

阳台漂浮,如同在平底驳船。

如同在木筏上是灌木片片,

还有滴滴滑落的发汗的围栏。

(我一连五次看见你们。)

睡吧,往事。沉睡入长夜的生活。

睡去吧,谣曲,睡吧,壮士歌,

就恰似人们安睡在孩提童年。

一九三〇年

陈松岩 译

194

伊尔片[21],记忆着人们和夏天,

自由自在,从纸牌下逃离,

酷热中的针叶,灰色的紫罗兰,

还有无风、骤雨和迷雾的交替。

白色马鞭草,树脂苦涩的忍耐;

还有朋友们,对他们说不完

我的夸赞和我的爱戴,

我的赞美,我的夸赞。

尖利黄鹂的啼鸣和现身,

用黄色和黑色点染树干,

但松树懒得去动动叶针,

给松鼠和啄木鸟以家园。

柜橱发潮,天气迭更,

雨蛙喧响在树节间,

大门门梁收留了戴胜,

为逗孩子,蟋蟀在灶后面。

相聚的日子六个女人漫步草场,

朵朵云彩慵懒地游荡在远方。

黄昏来临,黄昏的狡猾手段

把燃烧的刺草与暝昏相混,

把伊尔片的长影与大地相混,

混同长天的是条纹裙子的火焰。

黄昏来临,把空旷放在膝上,

畜栏把地平线围成半个圆环。

远光抬起犄角,像鹿一样,

从干草上站起来,从女友手间

乞食,女友们回家后,不忘

为了防贼给院子门上上门栓。

最后,临行前,冒着热浪,

踏着一团团飞落的树叶,

我从天上,如从长满疹子唇上

用衣袖挥去一席未尽之语。

于是秋天,此前咕咕作响,

清亮了嗓子;于是我们明白,

我们正在千古不变的飨宴上——

瘟疫流行季节柏拉图的飨宴[22]。

这忧郁究竟从何而来,狄欧蒂玛[23]?

用怎样的坚信来克制半睡半醒?

街面上是心来自非人的黑暗!

敞开门!为友谊干杯,我的救星!

莫非这就是弹竖琴的玛丽[24]的诡计,

阿拉伯飓风到了她的手中,

如命运的拨弄,发出竖琴声音,

也许,便是不朽最后的保证。

一九三〇年

陈松岩 译

195

诗人之死

谁都不信,原以为是些胡言,

但从两人、三人,从大家嘴里

打听到:与停顿的日子的诗行[25]看齐的,

有商人之妻和官太太的私邸,

有农舍,有树木和树上的白嘴鸦,

它们给太阳暴晒得晕晕乎乎,

激动万分地对它们的妻子嚷嚷,

不让傻娘儿们今后再陷入罪孽。

一天过去了,像前几天,

像一小时前,像一瞬间前。

依旧是邻居的院子,邻居的篱笆,

依旧是树木,依旧是喧闹的白嘴鸦。

只不过大家脸上都湿漉漉的痕迹,

有如那破旧的拉网上布满了褶纹。

安然无恙的一天过去了,它比

你以前过的十天更安然无恙。

大家在前厅里聚集并列队,

仿佛一声枪响把他们编队成行。

仿佛地雷的爆炸对欧鳊和狗鱼

这群躲进苔草的女小丑们的袭击,

把它们炸扁后从排水沟溅出,

仿佛各年龄层次已婚者的叹息。

你把褥子铺在流言上面长眠了,

你长眠了,不再颤动,很静谧,——

是一个才二十二岁的美男子,

一如你那《四部曲》[26]所作过的预示。

你把脸庞贴在枕头上熟睡了,

熟睡了——你飞快地,慌忙地,

一而再,再而三,不假思考地

闯入了年轻人风流韵事的等级。

由于你是纵身一跃就到达,

你的闯入在他们中间更加张扬。

你的枪响好比埃特纳火山[27]爆发在山麓这群胆小鬼身上。

朋友们在争论中变得非常敏锐,

但忘却了:在你身边——生活和我。

你还需要什么?你干吗把他们窘住,

把他们从地球上拭去,

吓得他们把你的火药误认作糞土?

但正是它对废物最珍贵。

因此才有一大堆的议论,

为的是不至于让那股

对治疗病人有速效的

巨大机会的细流超过极限。

这好比鄙俗行为可以把

生活的灰色乳皮卷成浮渣。

一九三〇年

顾蕴璞 译

196

未来岁月某时刻在音乐大厅

为我奏响勃拉姆斯,我会肝肠寸断。

我会颤栗,会想起六颗心的联盟,

一起漫步,戏水,园中的花坛。

胆怯的女画家,梦一样,前额突起,

露出善意的微笑,紧张的微笑,

微笑,巨大而明朗,如地球仪,

女画家的面容,额头和微笑。

为我奏响勃拉姆斯,我颤栗,禁不住,

我会想起购买的食品和米粟,

露台的台阶和整洁的房屋,

兄弟、儿子、花坛、橡树。

女画家用颜色弄脏了青草,

不慎掉落画板,塞进长衫

一套画具还有一包包药草,

草叫“巴斯马”,会带来哮喘。

为我奏响勃拉姆斯——我禁不住,会想起

执拗的草丛,屋顶,门口,

半明半暗的阳台,房间的繁殖地,

微笑,面容,眉毛,唇口。

我会立刻湿润了双眼,

湿润也会早于我哭出声。

钻井中涌流出可燃的久远,

栅栏,面孔,朋友和家庭。

会在间奏曲的草地上围起圈,

用双手抱木头一样抱起歌曲,

四个家庭像影子般回转,

伴随童年般纯净的德国旋律。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197[28]

你不要激动,别哭泣,别竭虑殚精

耗尽心力,也不要让心受磨难,

你在我身边,在我之中,在我胸中,

像柱石,像朋友,像一个机缘。

对未来的信念让我不惶恐

在你面前大言不惭,夸夸其谈。

我们不是生命,也非精神联盟——

我们在用力砍去双重的欺骗。

它从萎靡者们伤寒病似的苦闷里

走向各纬度典型的大气!

它是我的手,我的兄弟。

它像一封信送到你那里。

像信一样,快把它大大撕开,

去和地平线互致信函,

去战胜精力衰竭,疲惫不堪,

来一番阿尔卑斯般的交谈。

在一盘儿巴伐利亚湖泊上面,

用那如粗大骨骼群山的脑子,

去判断出,我并非一派胡言,

事先准备好甜言蜜语,逢场作戏。

一路走好。一路平安。我们的关系、

我们的名节不共同一间房。

当你如世间萌芽身躯挺直,

看待一切你会用另外的眼光。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198

窗口,乐谱架,有如空谷回音,

地毯上遍布所有弹过的曲谱。

其中有未尽之言。这里曾可能

有大作经过演奏光彩突出[29]。

窗户不是二分之二拍的两开,

而是宽些——三开:二分之三节奏。

窗户和院落,树木一片洁白,

雪,树枝——蜡烛五个一组。

窗户,夜,还有脉搏跳动的霜

在树枝中——在鬓角筋包里。窗口,

还有蓝色森林如垂挂起的乐谱线,

院落。这里曾住过我的朋友。很久很久

我曾从这里瞭望西伯利亚那边,

而我的朋友就是一座城,如鄂木斯克

和托木斯克——战争和和解的一连串,

一连串的姻亲、结识和劳作。

经常经常地,夜里一把他想起,

我在清晨期待在三开的窗子里。

于是院子便在冰冻的内部里

翻掘死亡声音的苦闷协奏曲。

我曾用大了一半的尺子衡量计算

我们不足量的生活和命运,

而内心又像是在童年,又在首演

巨大天空的多风的样本。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199

爱有些人——是沉重的十字架,

你却因没有心计而非常美,

你的诱人之处的这一奥秘,

完全可以和人生之谜相媲美。

春天听得见梦的簌簌响,

新鲜事和真理也沙沙可闻。

你出身在这种生活准则的家庭,

你的理智像空气一样无私心。

人要觉醒和彻悟并不难:

就把语言的垃圾抖出心田,

往后生活不再被垃圾玷污。

所有这一切——并不难办。

一九三一年

顾蕴璞 译

200

除了雪还是雪——只得忍耐。

不过,实在是想一场雨过,

把苦涩的白杨树嫩芽拿来

填补女友寒酸的餐桌。

用茅香去埋葬暮色朦胧,

把碾碎的茴香撒入汤,

而酒杯——用单词的雷鸣、

骤雨的拉丁语将之敲响。

去敲击笨蛋的后脑壳——

我们当时会被震聋,

但是会像开酒瓶似的,

打开已经发了霉的窗棂。

于是会闯进一片喧嚷:

“雨见鬼去了,去马卡尔放牛

不去的地方[30]……”于是太阳

会给柏油色拉浇上一层油。

而追逐雷电、追随先知以利亚

四驾马车[31],迎接水流——

是我牛犊的怒放心花,

是你牛犊的无限温柔。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01

死人般的黑暗,

还有与路墩一般齐

沟壕里面一片片

溺毙的屋顶的尸体。

部门机构的门窗

以及房宅的赭石

在水洼的停尸房,

水洼亦如河流不息。

里面有过往车马,

还有道路的分岔,

那按住辔头被抓

是苍穹的骏马。

水滴在灌木丛里,

街道在乌云间,

雏鸟喳喳唧唧,

芽苞在枝杈间。

它们一起,一起

和我走出房,

沿荒凉大街,

走上驿站场。

那里有路灯酣眠,

还有远方,仿佛别人的:

它被红腹灰雀们

用朝霞震撼。

又在花几个小钱

用底色,胆怯地

在寂静中创建

伟大的业绩。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02

方巾,颜色搭配,早春花枝

热切的目光——让人目不转睛。

还有污泥如焦黄的巧克力,

用水平仪也没有抚平。

可是泥泞用光线揉搓成

春天,石头朦胧的敲击,

鸟儿的啼鸣让小溪抚弄,

仿佛人们用手指捏饺子。

方巾,花边——多么舒畅!

黑甘草般的雪化了的土地……

你让我给你百倍的补偿,

像河流喘口气,然后消逝。

就让我抬起来水平仪,

感谢你直到声嘶力竭,

就从上而下把你的世界

像注入镜子注入我的感谢。

掀翻人群,还有路墩,

泛着唾液和泡沫的沟渠,

还有天空角质的青蓝,

还有云彩空虚的阴影。

还有盲目正午的胶凝,

冰窟窿焦黄的眼睛,

还有云母般的薄冰,

带着黑色流苏的草墩。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03[32]

心爱的人——甜得腻人的称呼,

像煤炭的废渣处处可以碰见。

而你——却是以荣誉的潜在奥秘

使一切变得平庸的一部词典。

荣耀——令人起敬的向往。

啊,假如我能生得更坦然!

即便如此——也不能像流浪汉,

要以亲人的身份走进祖国语言。

如今不只是诗人的同龄人,

而且有辽阔的村道、畦垄和地界,

都让夏天和莱蒙托夫诗押韵,

让大雁和白雪同普希金诗合辙。

我多么希望在我们死后,

刚离群索居地离开人世,

就有人让我俩彼此谐韵,

亲密得胜过心房和心室。

多么希望我们用和谐结合

让某些人的耳朵里能充斥

我们自己正啜饮着的以及

将用小草的嘴吮吸的一切。

一九三一年

顾蕴璞 译

204[33]

我的美人儿,你整个体态,

整个美质都称我的心,

全都渴望变成音乐,

全都朝着韵脚飞奔。

而在韵脚中厄运会死去,

外部世界的杂音会像真理般

进入我俩生活的小天地。

韵脚不是诗行的重复,

而是一个人全部服装的标号,

是一张可在根和土的哀鸣中

到纪念碑旁占一席之地的票。

在韵脚里洋溢的那种爱,

不易立即受到磨损,

面对它人们常常皱起眉头,

还在鼻梁上挤出皱纹。

韵脚不是诗行的重复,

而是进门跨进了门槛,

以便像交出标着号牌的斗篷,

交出疾病的痛苦的重担,

交出隐匿在诗的响当当的号牌后的

对于张扬和罪过的恐惧感。

我的美人儿,你整个美质,

你整个体态,我的美人儿,

我胸中憋闷,真想出远门,

真想唱唱歌,这样便开心。

波利克列特[34]曾为你祈祷,

你的法则早颁布于世。

你的法则出现在遥远的年代,

自古以来我就对你熟识。

一九三一年

顾蕴璞 译

205

白杨蓬松的棉絮

有如放荡的影幻,

被风从林荫道吹取,

四周飘洒着籽棉。

屋内的气味,如夜间

开放的紫堇。低沉

窗帷的身体在欺骗

夜间花朵的信任。

房里有宅院的凉新,

不想牺牲它去交谈,

与你分别改写封信,

添点补充给预算。

但是孤独旋律的忧郁

如同街头种子的境遇,

犹如低垂窗帘无果结局

把紫堇带入绘图纸。

你如此成为我的生命,

一切不相关的统统赶走,

就是喝下虚构这上好鱼头羹,

也会像吃了臭鱼令人作呕。

于是我手摸索着走入

真真实实故事的黑暗。

冬天时我们要扩大居住,

我要租下弟弟的房间。

那里紧压器的响声更加深沉,

听从也会更加贪婪,

就像屋上方的冬云

白白度过一天又一天。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06

屋里将空无一人,

除去苍茫的暮色,

只有冬日蜷伏在

没拉上帷幔的窗穴。

只有湿润的鹅毛白雪

从窗前纷纷飞闪不停,

只有屋顶和纷飞的雪,

此外便空无一人。

又将会霜凝大地,

又将会令我迷惑:

那去岁留下的沮丧

和今冬该做的工作,

总难释怀的过错,

至今仍对我猛刺,

这扇十字接头的窗子

将被柴荒掐着脖子[35]。

蓦见沿着那幅门帘

掠过一阵闯入的颤动来,

你用脚步丈量寂静,

如同未来,将进到屋里来。

你会出现在此屋门口,

身穿白衣,朴素无华,

确实缝制这身衣服用的

材料也是这鹅毛雪花。

一九三一年

顾蕴璞 译

207

你在这里,我们只在空气中。

你的出现,就像一座城,

就像窗外平静的基辅城,

它包裹进光的酷热中。

它在沉睡,却不是长眠,

被睡意所控,但没被战胜,

从脖子上卸去一块块砖,

仿佛出汗的茧绸衣领。

在那里,出透树叶之汗,

由于刚刚克服困难,

在被战胜的马路上面,

白杨疲惫地聚集成团。

整个你就像思想,这第聂伯

在沟壕和路径的绿色皮肤间,

就像内部的意见书

记下我们日常的留言。

你的出现,就像召唤

快快坐到正午身边,

并且从开头重读一遍,

把你的邻居记在上面。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08

又一次肖邦不求好处,

但是飞翔中插上双翅,

单独一人铺设着出路,

从可能走向真实。

门扇敞开凿穿的黑洞,

围墙麻刀灰抹就的矮屋。

并排两棵枫树,第三棵背后,

马上是邻近的骑兵街街区。

整天枫树倾听着孩子们,

而一到晚上我们点起灯,

就发现树叶如同餐巾,

化作火焰雨的点点星星。

于是,逛遍八方四面

用座座白色金字塔的刺刀,

在对面栗子树的幕帐间

窗子里传出乐声喧嚣。

肖邦喧嚣,轰然窗外,

而楼下,迎合它的效应,

竖起棵棵栗子树的烛台,

过去的世纪瞭望着群星。

于是,摇晃巨大的钟砣,

他的奏鸣曲中多么响亮,

敲出种种奔走和劳作,

永生之梦和延长符的音响。

那么,又是在洋槐下面

陪伴巴黎人的轻便马车?

又在奔跑和磕磕绊绊,

如同生活摇摇晃晃的马车?

又在吹响喇叭,催马飞驰,

铃声叮当,策马见血——又是

产生号啕,但不是哭泣,

不是死亡,不是死?

又是潮湿午夜坐在车里

做客一家,又向下一家奔忙,

侧耳倾听在乡村墓地

那车轮、树叶、白骨的歌唱。

而最终,像女人,闪到一边,

奇迹般黑暗中控制下

讨厌的大嗓门们的忙乱,

凝固成钢琴的圣十字架。

而百年之后,自我保护间

为白色的花所钩绊,

把带翼的正义的炉台板

击碎在宿舍的炉台。

又是吗?把钢琴宏亮的仪式

完成向花序们的奉献,

如同整个十九世纪

摔倒在古老人行道上。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09

暮色黄昏。四周榛子丛

生长旺盛。我们走上下坡路。

眼前是一幅神奇图景,

喘喘气,我们举目回顾。

深渊边上胡闹撒泼,

那里一如既往,一路

矮树林,当我们面,上坡,

沿途征服腐朽的断木。

那里一如既往,搪瓷巢穴中

跛脚的电报一瘸一点前行,

空气喘息着向上攀登,

向上掀起鹅耳枥的树顶。

在稀疏斑驳的核桃树荫下,

那里一如既往,蜿蜒曲折

走过渐入黄昏的晚霞,

一条公路曲折而行,一片红色。

每个上坡和下坡觉察到了什么,

每个柱桩都在回忆小河岔,

还有一条水牛伸直整个身躯,

如赤裸的魔鬼漂浮在大车下。

而在远方,犹如蛇在孵蛋,

乌云缭绕,屈成圆环——

比往昔诺盖人偷袭更可怕,

伸展开中国阴影的连绵。

那是一连串的墓穴坟茔,

在被风雪扫入那片云端

条条道路的帷幕中,

普罗米修斯痛苦、暗淡。

如同亡者重现的心灵,

所有冰川一齐出现。

太阳立即用日本墨汁,

一一抄写死者的姓名。

那一刻,四个人在悬崖上,

如一个人,我们向下俯视。

如刀柄上的乌银不停摇晃,

在下面深处抖动着梯弗里斯。

它是那么尽情嘲笑挖苦

目测范围和全部自然界,

一出现就一直是个怪物,

就像是并非来自这个世界。

就在那里,延续了百年,

靠进贡赎身,当生命终止,

帖木儿从群山的那一边

前来侵占灼热的硫磺浴室。

仿佛是夜晚,如同古时,引领

它来到平原被波斯人扫射。

它生满悬钩子果实的屋顶,

并且像古代军队般五颜六色。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10

当我们在高加索山攀登,

库拉河便发起气体进攻,

在气喘吁吁的框子中,

向群山压垮的阿拉瓜河爬行,

被处决了城堡的轮廓,

如同斩去头颅的脖颈,

便把众多亚当的苹果,

带给大理石的八月的苍穹。

当我弯下自己的头颅,

注视着狭长的工事

在丁香花的青色中漂浮,

沉入世世代代的深渊里,

当茂盛的矮小林木,

将片片榆树林替换,

你在对我轻声说些什么——

高加索啊高加索,我该怎么办?

上千抱那么大的怀抱,

你的功业靠什么保证?

把健康眼睛藏在眼睑后,

你在嘲笑什么,卡兹别克峰?

当心脏因在高处而紧收,

群山的香炉发出颤抖,

你认为,我遥远的女友,

欠点什么没满足我的胃口。

在遥远的日耳曼的阿尔卑斯山峰,

那里也有悬崖举杯相祝,

可是回声却模糊不清,

你以为——你做错了什么?

我被抛入生活,在日月

流转中它推动种族的流转,

我于是觉得剪裁自己生活,

比用剪刀断水更艰难。

别害怕梦,别自找痛苦。

我在爱,在思考并且知晓。

你看:即使是存在的透明织物,

也不会把河流分开思考。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11

我真该知道,总是如此,

当我成就最初的诗,

带血的诗行会被人抨击,

大吼一声,将其杀死。

对这种情形的玩笑,

我真该彻底拒绝。

开端是那么遥远,

最初的兴趣那么胆怯。

但是年老便是罗马城,

不要空话连篇,胡扯说谎,

要演员的不是朗诵,

而是实实在在的彻底死亡。

当感觉催生出诗句,

他把奴隶派到演出场,

技艺便立即死去,

呼吸的便是命运和土壤。

一九三二年

陈松岩 译

212

当我听厌了永世讨人嫌的

谄媚者们的喋喋饶舌,

我要如同做场阳光下的梦,

提起生活,面对生活。

生活这位不速之客首先是

往变革中添加大原则的味道,

我未加选择,问题不在神经,

对此我未渴求,但早有所料。

建设计划的年代开始了,

又是冬天,已是第四个年头,

像“斯维特兰娜”[36]产的灯泡的反光,

两个女人在它的重负下闪亮。

“我们拥有未来,”如同所有

生活在今天的人,我反复对她们说。

即便是残疾人,也不例外:

我们都将被新人用草案的大车碾过。

既然救护车都难救人于非命,

那么时代会更无拘束地奔忙,

奔向那第二个五年计划

把心灵的提纲拽往的远方。

因此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我起誓以全部弱点留在你们身上。

而用全部优点承诺去根除

曾经使我们难受之极的最后溃疡。

一九三二年

顾蕴璞 译

213

我的诗啊,你快跑,快跑。

我需要你甚于从前。

有一座房在街头拐角,

那里日月的次序被中断,

虚了舒适,劳作抛在一旁,

人们在哭泣、思考和期望。

那里像喝水饮下苦涩溴盐,

半是打盹,半是失眠。

有一座房,面包如同滨藜草,

有一座房,那就快往那里跑。

就让街上的风雪去驰骋,——

你就是水晶表面的彩虹,

你是梦,是消息:我发出你,

我发出你,就是说,我爱你。

啊,那些由于佩戴物神

女人脖子周围留下的印痕!

我对她们多么了解,一目了然,

我,就是挂在她们身上的神。

我一生努力克制着呼喊,

喊出她们的枷锁的显而易见,

但征服她们的是谎言,

别人冷却的谎言的谎言,

于是那蓝胡子的形象,

比我的劳作更要强。

小市民们可怕的遗产,

夜夜登门造访他们

是不存在的,像维[37]一样,

受屈的非爱的幻象,

于是美好女性的天然命运

就被幽灵扭曲变形。

啊,她是多么胆大,

当她刚刚从卵翼下,

离开亲爱的妈妈,说笑间,

把她孩子的笑向我奉献,

没有异议,不受阻挠,

给我孩子的世界,孩子的笑,

这不知生气的孩子,

给我自己的牵挂,自己的事。

一九三二年

陈松岩 译

214

责备还没有减弱声息,

眼泪还在责备中响亮,

一件新的悲伤,黎明时,

突然降临在你的门口上。

一个大音乐家去世了,

你的偶像和你的亲人[38],

于是这一损失开启了

安逸和权威的日落时分。

那沉重翠菊的波澜起伏

站立不动,因眼泪而醉倒。

一颗高傲自得的头颅

浮雕洁白如雪花石膏。

两条鹰隼弧线的面容

被拖车送进住宅里,

片片鲜花,阵阵脚步声,

还有乙醚甜腻的气息。

你的昏厥不会宁息

二轮马车上花圈的晃动,

那冰冻透了眼泪的蒸汽

如阿莫西林注射器般刺人。

送葬队的脚步隆隆作响,

大门口的雪两边分离,

音乐学院正门门口上

进行着非宗教的追悼仪式。

在棕榈和莫斯科名流之间,

沿一条地毯路走向那里,

我静静地把你陪伴,

那里演奏着巨大的胸针。

管风琴泛着银色光辉,

沉默,如同在珠宝商手里,

而远处传来一阵闷雷,

隆隆滚过半个尘世。

头顶的吊灯宁静安详,

在它们没呼吸的反光里,

演奏的不是琴,是墙,

装饰着管风琴的墙壁。

掀起大象一样的木梁,

从根根原木中解放,

一首圣歌像参孙一样,

走出它被砌入的地方。[39]

它本该就在那里受苦,

却被从囚禁中释放,

化作歌曲向墙洞飞入,

在把我们和你的订婚歌唱。

——

如同在集成一个大花圈,

关卡旁的篱笆一片漆黑,

短暂而寒冷的白天

鸣响起傍晚的过门。

利用这一片夜色昏暗,

有人乘汽车把我们赶上。

一条大道笔直伸展,

一直通向火葬场。

从关卡吹来一阵风,飞雪

好似在国境线上临近华沙,

落向皮衣和眉睫,

化作临近强国的雪花。

浑身冻僵了的莫斯科人

走在田野上,风妖雪精

已经拿出一把把钥匙,

开启最后避难所的大门。

——

但他为人所爱。任何东西

都不会消失。更别提

家庭和才能。他离去,

却留下作品的猛烈冲击。

你在家里一掀开乐谱架,

手指刚一把琴键触及,

这一举动会让你眼花,

你会给它伸展所有羽翼。

还会有一月和月亮,

还会有镶银边的花枝

装饰的那些双扇窗,

时间也会不知不觉消逝。

否则,你会因片刻惊奇,

音乐会上会猛然想起,

我们日常所见的永恒不死,

比我们自身多么不值一提。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15

四月三十日春季的一天,

一清早便向孩子们投降。

忙着试戴完项链,

它才勉强去安排霞光。

仿佛纱布下堆堆压坏的浆果,

一座城从薄纱中浮起。

沿街好像短小侏儒排成一列,

林荫道拖曳自己的日暮。

夜晚的世界总是节前的花蕾,

而这一天有着特殊的创举。

曾几何时它曾绽放公社花蕊,

在众多五月周年纪念交汇里。

它将长久是重做安排的日子,

节前清扫和奇思妙想的一天,

就像它之前圣三一节的白桦树枝,

以及更之前雅典娜庆典的火焰。

人们一直会同样拍打柔软的沙子,

给装饰一新的楼房屋檐

拖上红布和木板。会一直去

在各个集合地点分送女演员。

会有水兵们三人一伙精神抖擞

绕过草地,在小花园漫步。

午夜时分月牙会向街道渗透,

像一座死城,一座冷却的高炉。

但会有玫瑰花紧绷绷的定金

随着一个个周年愈加绽放多姿,

越来越明显有健康来临,

越来越突出真挚和诚实。

会越发凌乱,越发花瓣繁复,

在五月一日躺在床上,

那活的风俗、习惯和歌曲,

躺在草场、耕田和作业场。

眼下,如同潮湿蔷薇的气息,

不能脱出,不能表达出声,

不可能不身不由己地

显露成熟年纪四处游荡的魂灵。

一九三一年

陈松岩 译

216

一百多年——还没成为昨天,

这对我仍具有从前的诱惑力:

无所畏惧地看待事物,

期望荣誉和行善的目的;

想望有别于那种

短暂地生存的花花公子,

和大家共同劳作,

与法制协调一致;

一旦遇上心智偷懒,

依旧立刻身陷囹圄,

依旧从书本寻章摘句,

依旧将两个纪元对比。

只是如今该说另一件事:

用伟大的岁月作不同对比:

是那一次次的暴动和绞刑,

使得彼得的辉煌基业变阴凄。

因此你还是无畏地前进吧,

且以这对照作你的慰藉,

只要你还活着,遭遇坎坷,

只要还有人不对你怜惜。

一九三一年

顾蕴璞 译

217

春天的时光,是眼泪和冰的

季节,春光无底,

无底的春光,恰逢

莫斯科——暮春时日,

水在春寒日子里,

涨到天穹的腰际,

列车清早起程纷纷,

池塘一片柠檬黄,

送行也像电线根根,

伸展入港湾驳岸旁。

当小溪唱起抒情曲,

唱那难行的泥水,

夜晚明显置我们不顾,

它神秘而皮肤黝黑,

天空也丑陋无比——

就像洪荒时人群里、

女人中说书人的话语,

就像不做鬼脸的魅力

和挖煤工的休憩。

当有一个浅滩在胸中,

就会用渡河的马匹,

有东西向我们哭诉:留情,

就像氏族把广场爱惜。

但在身后的水洼之中,

有那么多淹没的旋律,

放上根摇把,就能发动

桃花汛的机器。

我能把什么摇把放进去?

我的春天,不要抱怨。

你忧伤的时刻恰是

遇见世界的改变。

奔流吧,黑色的小溪。

亲爱的,奔流吧。

接纳进自己河湾里

那建筑工地的篱笆。

它们云一样的蒸汽

是从容不迫的霞光。

如同八月,炎热的世纪

把它们的漂浮物收集。

日落的地方冰雪消解。

于是水面上,融化开来,

像一个冲卷来的巢穴,

漂浮着没主人的住宅。

告别的眼泪没有擦干,

把整个夜晚哭过,

心灵离开西方那边,

它在那里无事可做。

它离开,就像河湾

用日落时分森林间

一片柠檬色的金黄

着手准备夜晚。

它化作大洪水的

腐殖质,像在诺亚面前,

而且它不害怕一个

无底的春天。

它面前的那个地方,

呻吟强迫不成深躬行礼,

就像从割草少女的心上,

割不下锯齿花边。

它面前是霞光,它和我面前

像柠檬黄的霞光一般——

淹没春天的辽阔无边,

春天,无底的春天。

正因为从小小年纪起

我受伤于女性的命运,

诗人的脚印也只不过是

她条条道路的印痕,

正因我只被她击中,

她才自在如意,

于是我乐意整个化为零,

顺从革命的意志。

这正是几百年故事说的话,

讲人们如何对美力所不及,

便管都不管就去践踏

它那富有活力的果实。

而美的生命中恰好是

隐藏了美女们的生命。

但是是懒汉让她们着迷,

是恶棍让她们长成。

创造的花环不能撼动

参与者们,自身陷进

隐瞒和夸大其词黑暗中。

由此生出我们对我们的热忱,

还有我们的复仇和妒忌。

一九三二年

陈松岩 译

艺术家

注释:

[1] 本诗于1931年9月至10月分别写于科布莱蒂(格鲁吉亚)和莫斯科。格鲁吉亚诗人帕奥罗·亚什维利证实说:“他在《波澜》这首长诗中当着我的面所写的一切,我应当保证没有一行诗是虚假的,没有一点臆想的未经证实的感情。”

[2] 今格鲁吉亚黑海之滨的城市。

[3] 今格鲁吉亚黑海之滨的城市。

[4] 俄罗斯城市奥尔忠尼启则市1860—1931年间的旧称。

[5] 指“活见鬼的爱”。

[6] 城市名。

[7] 喻指峡谷。

[8] 格鲁吉亚军道旁的村落名。

[9] 指上一诗节比喻露出的天空的行人。

[10] 卡兹别克山中的冰川。

[11] 乌克兰历史名城,在俄国史诗《伊戈尔远征记》中被提及。

[12] 指社会主义远方及和谣言与诽谤绝缘的国度。

[13] 这两行诗是隐喻:不把不幸生育的妇女和儿童列入另类。

[14] 在今格鲁吉亚共和国境内。

[15] 指上一诗节中“空前的单纯”(或“闻所未闻的单纯”)。

[16] 位于黑海边的俄国城市。

[17] 喻指破坏大自然的勾当。

[18] 乌克兰城市基辅的一个区。

[19] 这里指的是莫斯科音乐学院教授、钢琴家亨利希·涅高兹(1888—1964)1930年8月15日在基辅第聂伯河岸的露天舞台演奏肖邦的E小调协奏曲。

[20] 西伯利亚阿尔汉格尔斯克州与秋明州的界河。

[21] 基辅郊外的别墅村。1930年夏文艺学家阿斯穆斯、钢琴家涅高兹和帕斯捷尔纳克等家庭曾在此休假。

[22] 这里指的是由阿斯穆斯用俄语出版和注释的柏拉图对话录《会饮篇》和一百年前普希金创作的悲剧《瘟疫流行时的宴会》。

[23] 《会饮篇》中苏格拉底提到的一个通灵的女人。

[24] 《瘟疫流行时的宴会》中的人物,本诗最后几句是剧中词句的改写。

[25] 指马雅可夫斯基自杀那天的绝笔诗。“与……看齐”是加以注目的形象化说法。

[26] 马雅可夫斯基长诗《穿裤子的云》的副标题,在这部长诗的开头,抒情主人公自称奇伟英俊,才二十二岁。

[27] 意大利西西里岛的活火山,海拔3000多米。

[28] 本诗是作者为妻子1931年5月赴德国之行所作。

[29] 这里指的是作者曾希望自己的朋友涅高兹从事创作。1931年1月,涅高兹在西伯利亚巡回演出。

[30] 俄语成语,意即非常遥远偏僻的地方。

[31] 民间文学中先知以利亚的形象。

[32] 本诗是作者献给涅加乌斯的。

[33] 本诗是作者献给涅加乌斯的。

[34] 公元前5世纪后半叶的希腊雕塑家、艺术理论家,著有《法式》。

[35] 喻指窗已破旧,随时有可能在柴荒中当柴烧。

[36] 指列宁格勒电灯厂。

[37] 果戈理同名中篇小说中的人物。

[38] 诗中的“你”指钢琴家涅高兹的女儿,去世的音乐家布鲁门菲尔德(1863—1931)是涅高兹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师。

[39] 指《圣经》中力士参孙摧毁房屋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故事。

同类推荐
  • 回味青春

    回味青春

    每个人都有美好的童年,更有青春焕发的青少年时期。当他步入不惑之年后,回味最多的当是那十六七岁的中学时代。高中阶段,是一个人踏上社会前积累知识、世界观形成、浅识社会的阶段。高中生,单纯、激情、感恩。他们用理性的眼光看世界,书生的意气处事,羔羊的跪乳感父母、老师。一节课、一个表扬、一次批评、一次活动、一次朦胧的男女之情,都会在他们脑海中染印下不灭的影像。
  • 单读17:人的困境

    单读17:人的困境

    这一辑《单读》讨论困境,结果我们发现许多答案最后都关乎勇气。我想这回答了前面说的,阅读到底是为了从别人那里获得什么。很可能到最后,如果日常生活还有记忆,只会留下那些别样的生命态度。因为他们活得与你不同。云也退评奥威尔,说“奥威尔征收恐惧,熔炼成克服恐惧的力量”。诗人戴潍娜的演讲辞,“疼痛才是身体的重量,最初的人类一定是在劳动与疼痛的双重经验中成长为人”。孔亚雷介绍詹姆斯·索特的小说,“除了名声,真正让一个人伟大的是更为内在,更为高贵,同时又更为简朴的什么。那就是勇气。那是因风格而抛弃名利的勇气。
  • 行走在心灵深处

    行走在心灵深处

    《行走在心灵的深处》,更像是作者的心路历程,涵盖了这些年一路走来的所思、所想、所感、所爱。在每一篇真情流露的文章背后,都充满了作者对家人和朋友、工作与生活的由衷感激。
  • 读诗(第二卷)

    读诗(第二卷)

    《读诗(2011年第2卷)》汇集了现代诗歌百余首,《读诗(2011年第2卷)》本着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富有魅力的曲作标准选出名家名篇外,还纵横照顾选入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并加以简洁的注释与评析,适合广大诗歌爱好者阅读。
  • 来自天堂的玫瑰:最浪漫的诗歌(时文选粹)

    来自天堂的玫瑰:最浪漫的诗歌(时文选粹)

    浪漫,好美妙的一个词语。在我们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年时,想当然地将浪漫理解为男女间相互吸引、相互愉悦的纯洁情感。而只有当我们逐渐长大后,才明白浪漫不止于男女之情,其实它更是一种宽广、博大的人生情怀。
热门推荐
  • 妖武神纪

    妖武神纪

    洪荒之上,万妖横行,妖神统领,与天相争,与地同存。万古之后,人道兴起,与妖道相争,千年之间,两族日益不见当年之强盛。第六代人圣与第三代妖圣开启妖神契约,至此人类与妖兽将并行一万年。然后万年之期将至,暗流涌动,氏族少年苏凡一探天机,秉承妖神之愿,踏上争霸之路
  • 在春天

    在春天

    求票~~~~~~~~~~~~~~~~~~~~~~~~~~~~~~~~~~~~~~~~~~~~~~~~~~~~~~~~~~~~~~~~~~~~~~~~~~~~~~~~~~~~~~~~~~~~~
  • 来自幽冥的强者

    来自幽冥的强者

    “纵红尘弃你不顾,世人愚弄诽你,青羽也绝不相负…为你,举世皆敌又何妨!”
  • 论腹黑男主攻略日常

    论腹黑男主攻略日常

    一朝获得穿越技能一枚,老天不公平!!说好的美男呢?表告诉我是这只单身千年的‘贱人’,圣兽??你说的是这只蠢萌的吃过吗??别搞笑了!!某女仰天大喊:“老天我不服!”。看苏小爱如何崛起,“我决定了,我要走高逼格路线!!”每天吃饱睡,无事再调戏调戏美男。“还有谁不服”某女再次仰天大喊,”众美男无辜躺枪(本人也素新同学,表虐太惨哦)前方高能警戒,一大批美男正在来临,快卧倒!!
  • 大佬又被疯狂艾特了

    大佬又被疯狂艾特了

    凌汐澜穿书了!穿到一个同名同姓的少女身上。她也没想到,随口一句...穿书后,各路大佬疯狂艾特凌汐澜。医学界大佬:“@凌汐澜,大佬,有台手术需要你帮忙。”黑客界大佬:“@凌汐澜,大佬,有个防火墙需要你帮忙。”…… 某男却整日想着把大佬弄到手,却次次失利。 某男:“我划到一个口子。” 凌汐澜:“活该,让你每天冷冰冰的。” 某男:“……”你也划一道,这样咱就是两口子了。 …… 追妻之路太艰辛,啧。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情愿栽在你手里

    情愿栽在你手里

    徐贵娣是一个34岁的单亲妈妈,她对人生已经别无所求,日常爱好就是写文,追星,磕CP和撩男人。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撩错了人。喂,你不是拒绝我了吗?为什么一个劲粘上来,走开,莫挨老子……
  • 废材要逆天之惊世邪妃

    废材要逆天之惊世邪妃

    她,是将军府的嫡大小姐,更是人尽皆知的废材,空有美貌,也只是个废物,被府中下人毒打是常事,努力无果,最终却被白莲花妹妹和渣男太子乱棍打死,含冤死去。
  • 我家小师叔超级有钱

    我家小师叔超级有钱

    您提供了一把劣质铁剑,可兑换十分之一块下品灵石。您提供了一颗失败的丹药,可兑换三块下品灵石。您提供了金丹强者的一招天雷崩山拳,可兑换一块中品灵石。您提供了一道雷劫,可兑换一百块上品灵石。您提供了……李晨锋获得超有钱兑换系统,任何属于他的东西,都能兑换成灵石!于是,李晨锋成了全天下最有钱的小师叔!
  • 我的手机变异了

    我的手机变异了

    一次偶然的意外,手机发生变异,从此主角走上逆袭之路。从网络扑街作家,晋升大神,从而玩转天庭娱乐圈。路漫漫其修远兮,扑街之路何其长,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本扑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