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已在思过崖那一方小小的木屋里思过整整两个月时间的李逐仙来说,目力所及之处,仅是巴掌大的天空,他自嘲自己是一只坐井观天的蛤蟆,只能在木头围成的小井里呱呱叫唤。对他来说,可以消遣寂寥的有三样东西,远山的苍翠是一样,此刻他正捧在手里的化神是一样,而最后一样确切来说是一个人,是王大斗的徒弟言仲溪。
山道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细碎而急促的言仲溪,他比往常来的要早一些,他脸庞上的慌张在见到正伸着手在半空中画圈圈的李逐仙后,早已化为纯粹的惊喜。他几个踏步便蹦到李逐仙身前,半蹲在那里,脱口而出前竟卖了个关子。
李逐仙没有迎合言仲溪口味的习惯,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瞧得言仲溪好一阵失落。他无奈道:“逐仙,你就不能表现出一丁点的好奇么。我可以跟你讲,这是一件顶天大的事儿,但不是坏事,是大好事。”
李逐仙挥挥手,干脆闭目养神,他不耐烦道:“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一样,不想说,就给我滚。”言仲溪不以为意,反而惊奇道:“对对对,我要跟你讲的就是两个娘们的事情,呸呸呸,你看我这嘴,是起己国两位尊贵公主的事情。”
李逐仙闭着的眸子突然睁开,喃喃道:“难道她们上山了?”随后他感叹一句:“五年不见了。”言仲溪诧异道:“逐仙,你的脑瓜子都快赶上我了。我本来还想卖个关子,先占点口头上的便宜,”他继而哀怨道:“没想到你这般不解风情。”
李逐仙闻言艰难的将脚伸出窗户,一脚便揣在言仲溪的胸口上,言仲溪却不闪躲,被一脚踹在地上。他就势一屁股坐在地上,用青色的袖袍抹了抹眼睛,假意啼哭道:“好你个逐仙,你一脚揣的我腰酸背疼的,不到月亮升起的时辰,我想我是不能走的。”
李逐仙冷笑道:“仲溪,我两在一起玩耍这么多年,你那点弯弯肠子还能瞒过我。你喜欢在这里呆着就呆着吧,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不好意思赶你走。但真等那两位公主来了,你别自己不争气,自己把自己给吓跑了。”
言仲溪闻言自顾自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捏了捏白皙的脸颊,背靠着一颗纤细的竹子,对着李逐仙说道:“论样貌,在两位公主面前,我也不需要自惭形秽。论才学,跟着齐鄢师伯混了十几年,好歹也学了点皮毛,不怵什么。逐仙,你给说说看,见了两位公主,我言仲溪有何丑陋要去遮掩,有何理由要打退堂鼓。”
言仲溪此时摆出的姿态,于风中摇曳的道袍,脸颊上略微粘了点泥土的英俊面容,确有超尘脱俗的仙人风范。李逐仙暗暗点头,但嘴角上仍是挖苦道:“可惜,论武功,一个慕纸鸢一脚就可以将你踢下思过崖。”
说起来,言仲溪是整个武当山最疏于武学的道士,是武当山上功夫最差的人。但言仲溪却丝毫不在意。他曾经说过,世间人,有人善武,有人善文,而我言仲溪修的道却恰好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一无是处。王大斗闻言,当时便勃然大怒,在一个大雪天里,将当时不过十岁的言仲溪晾在白雪绵绵的院落里整整一夜。山上的道士们皆是心生怜悯,但王大斗视若罔闻,硬是等到言仲溪昏倒在雪地里时,才叹息一声将疲惫不堪的言仲溪抱进屋里。
当时的王大斗红着眼睛对着昏迷的言仲溪说道:“仲溪,你的道,师傅看不懂。不是师傅不心疼你,掌教师兄差人来替你求情,师傅忍住了。齐鄢师弟,长太师弟,季柳师弟也来说了几句好话,但师傅还是忍住了。他们觉得师傅狠心,师傅也觉得自己铁石心肠,说实话,不是师傅不疼你,而是师傅很疼你。你说你的道是一无是处,师傅已经说过不懂你的道,但做为你的师傅,无论你的道是什么,师傅都坚定不移的支持你。师傅将你晾在大雪天里整整一晚上,并不是师傅要生你的气,而是师傅要你明白,既然选择了自己的道,前头即使雨雪弥漫,你都要咬牙死死顶住。”
昏迷之中的言仲溪轻轻翻了一个身。
老掌教郦生闲有言,好一个无文无武,便是大文大武的道啊。
时间回到现在,只见言仲溪被李逐仙挖苦后,脸上神情依然不变,他撇撇嘴道:“我乐于承认我是武当山上功夫最差的道士。我对于练功一事一向懒散不待见,在那一事后,师傅也对我死了心,收回了那把可鄙的瘦长桃木剑。那把师傅取了一个蹩脚名字“老龟”的木剑,我早就瞅着不顺眼了。那些年要不是怕师傅生气,我早丢臭水沟里了。”
言仲溪忽然微微一笑,竟有一股讳莫如深的意味。他自我调侃道:“我的道是无文无武,这是山上连苏小宝这样的小道士都知晓的事情。无武,我已经做到了,成了山上最差劲的道士。而无文,一样离我很近,跟着齐鄢师伯这些年,对待诗词歌赋犹如嚼蜡,但对一本金瓶梅却爱不释手。正如齐鄢师伯所说,我和我大斗师傅一样,都不是读书的料啊。”他左手食指点了一下右手食指,再点了一下右手中指,笑容灿烂道:“我的道是无文无武,而我掂量了一下自个儿,确实是无文无武,一无是处。我可以说我是山上功夫最差劲的人,但也是山上最早得道的人。”
李逐仙闻言眸子里涌起了怒火,手中的化神一书临窗一跃,朝言仲溪急急掠来,此时已背对着李逐仙的言仲溪却恍若未觉,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堪堪躲过足以使他头破血流的化神。化神在他头顶掠过,而后重重插进泥土之中,思过崖上顿时烟尘缭绕。
言仲溪先是一惊,而后若有所悟,快步朝化神跑将过去,随后小心翼翼将古朴的化神从泥土中取出。他轻轻掸掉了化神上满目依附的泥土,翻了几页,发现化神上没有坏页,只是皱了点。他终是放下心来,一贯吊儿郎当的言仲溪脸庞上满是罕见的愤怒,他怒气冲冲朝李逐仙走去,地面上脚印清晰。
只听言仲溪怒斥道:“逐仙,你个该挨千刀的王八蛋。为了这一本书,我师傅没求齐鄢师伯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但齐鄢师伯硬是不答应。如今,齐鄢师伯难得大方一回,给了你这个不知珍惜的王八蛋。可你这个王八蛋是怎样辜负齐鄢师伯一番心意的,不乐意,就丢了?是不是还应该放在脚下踩几脚,再撕几页揉成一团给埋进地里啊。”
此时的言仲溪一改平日的温文尔雅,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便朝李逐仙脸上丢去,而李逐仙却懒的拦一下,任由他们如急风暴雨般砸在脸上,他面庞上笑容依旧,只是笑容在满脸泥土的映衬下,竟有些轻佻。
言仲溪火气愈大,气势陡升,原本温软的泥土中竟夹杂了一丝丝凌厉的锐气。一团团泥土疯狂地敲打在已有些看不清面目的李逐仙身上,他的脸出奇地有了一丝痛意。他轻轻皱了皱眉头,挤掉了几粒依附在其眉毛上的黄土粒。
李逐仙终是怒了,他斥骂道:“够了,仲溪,你还要无理到什么时候。”言仲溪闻言手上的动作慢了一下,但随即针锋相对道:“不够,还远远不够,就冲你对化神的态度,我还要跟你拼命。”说时他松开紧攥着泥土的手,不顾手上的脏糟,卷起袖管,一拳便朝李逐仙头上砸去。李逐仙不以为意,一只手轻轻握住来势汹汹的拳头,而后随手一丢,将言仲溪摔出一丈之远。
但言仲溪却是不管不顾,一拳又一拳,似乎无休无止。然而其身形却是两丈之远,三丈之远,四丈之远,直至思过崖的边缘。只见言仲溪气喘吁吁,艰难站起身来,望了眼崖间漂浮的云雾。他一身狼狈,青色的道袍已经破了好几处,此时他的视线亦有些模糊,他每走一步,满是泥土的道袍上便会有一片片泥土掉将下来,似极了下坠的珠帘。
当他走到李逐仙身周时,似乎花光了所有力气,他躺在地上,双手双脚皆是叉开,他已没有力气说话,取而代之地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终于缓过劲来,费力朝李逐仙笑道:“逐仙,早知道今日的局面,我就不应该对习武一事一如既往的鄙夷。瞧得如今的狼狈样,找你说理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逐仙笑道:“我和你一样狼狈,一个武当山上功夫最好的道士竟然被功夫最差劲的道士折腾地一身狼狈,这要传到江湖上,你言仲溪的声望还不是水涨船高,山下的女侠们还不一个劲地向你抛媚眼。”
言仲溪闻言憨笑道:“谁让我长了一副好皮囊呢,要是我武功再高点,江湖上那些姿色还过得去的姑娘指不定非我不嫁呢。”李逐仙嗤之以鼻,言仲溪却不在意,豪爽大笑,笑声悠扬。
忽然间,李逐仙敛去了笑意,罕见的严肃道:“仲溪,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所谓的道道,无文无武,到了最后却是大文大武。虽然平时里你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你一天也未曾舍弃你的道。你清晰地设计了自己的道路,先文到极致,后武到巅峰。你跟了齐鄢师伯十几年,料来文已经差不离了,而武你也已经在谋划中了吧。”
言仲溪脸上没有讶异,他坦诚道:“我的道是无文无武,咱们道教的鼻祖老子曾言,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我的道也正是这个理。逐仙,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他眸子死死盯着李逐仙,而后轻轻一笑道:“我也想帮你挑一点,即使不重,但你总会轻松一些。”
李逐仙蓦地涌起一股温暖,他将古朴地化神丢到此时已坐在地上的言仲溪的怀里,柔声道:“仲溪,你也该看看了。化神,在你手里,总好过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