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麒麟殿上,群臣齐聚,包括圣上锦伯曲在内的众人目光却纷纷落在了尉迟天成的身上。尉迟国师威仪不改,全无病态,一把从不离身的龙骨扇于胸前轻盈地扇动着,比平时更是多了几分悠然闲适之意。
“国师闭关修养已有数日,今见气色大好,朕也就放心了。”
众臣纷纷应声称贺,惟独尉迟翎没有说话,低垂的眼帘中透着几分忧色。
“听闻前几日法御兵一举歼灭了城中妖师据点,使得我皇城终于恢复太平。这得益于国师提前布下法阵,还有尉迟都统率领的奇兵强将啊。”
一句夸赞之语却让尉迟翎略显踌躇,三日前攻破妖师据点时的情景又浮现于眼前,让他对这回答的内容必须小心而谨慎。
他下意识地看向尉迟天成,从那隐忍的眼神看出了些许深意。
“多谢圣上,其实这次我军能够大获全胜,也多亏筱丞相的骁骑军辅助有佳。”
“噢,是吗?”
锦伯曲面露惊讶之色,骁骑军乃是军中培养的精锐部队,一直由筱丞相负责训练与管束,通常只在极其关键作战时调用,而此次剿灭白蝼妖师本就是法御军的职责所在,也并未发出调遣兵符,怎么至于让骁骑军出动助阵呢?
而显然此事是圣上并不知情的,群臣们开始议论纷纷。
筱丞相面不改色地解释其中原委:“圣上,老臣其实并未出动骁骑军,只是刚好事发地点是在军营附近,骁骑军责无旁贷,也正好试验了一下雷火石的威力。”
“早就听闻骁骑军在试炼以雷火石为原料的武器,这次有幸目睹实操,果然是震慑耳目。”
尉迟翎恰如其分地应和着筱丞相的话,却无形中透露出许多信息,一时间众臣们的议论声更加此起彼伏。
“据说这雷火石乃异域奇石,遇火可炸裂,小小一块既有摧屋倒瓦之力.......”
“是啊,骁骑军本就装备了天下最精良的兵戎,加上雷火石岂不是如虎添翼了......”
“众卿家稍安勿躁。”
锦伯曲继续询问道:“丞相不是一直说雷火石虽神奇,但威力难以控制,使用容易误伤平民与友军吗?”
“的确如此,骁骑军虽已用这雷火石练得火石攻法,但除非是完全掌握敌方位置与规模,否则还需慎用之为妙。”
“此次试练效果如何?”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筱丞相噎声未语,尉迟翎于是代而答道:“据臣目测观之,其威力比起法术伤害有过之无不及。”
筱丞相笑笑道:“此次老臣自作主张,未禀明圣上,实则不想因此抢了尉迟大人的功劳,还望圣上恕罪。”
“丞相言重了,剿灭妖师乃是我法御司职责所在,不敢以此邀功领赏。”
锦伯曲感到二人颇有争锋相对之意,于是故意岔开了话。
“此次我军大获全胜,可喜可贺,其他无关紧要之事就一概不予追究。二位爱卿皆有功劳,朕理应论功行赏。不过此雷火石非同小可,丞相下次试练火石攻法定要提前禀报,也要知会尉迟都统才是。”
“圣上所言极是,老臣谨记于心。”
从朝堂之上的这番对话,尉迟翎也大致明白了锦伯曲的立场与态度。他回想起离开幽密之地后尉迟天成对他说的话:“筱丞相此举明为助力剿灭妖师,实则试探我法御军实力,其心可诛!”
法御军这支由举国最出色法师组成的军队历来是纳瑟的军事主力,然而筱丞相近年来培植的骁骑军加上皇权直辖的御林军,与法御军各占半壁江山,显然是为了制衡兵权。
骁骑军的士兵虽不习法术,但却擅于出奇制敌,加之兵强马壮,兵刃精良,其实力不容小觑,而圣上对其制衡策略也表示默许。这表面上各司其职又同仇敌忾的两军,在无形中暗自较劲。
致命的危险往往都来自于身边,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可就难防了。
尉迟翎知道,筱丞相一直对法御军有所提防,事实上,是对法师族群的忌惮。时过境迁,这上古的亢世盟约究竟是否真有其事现已难以考证,但又无人敢以身试法。倘若骁骑军真的能够不借助法师之力而攻下白蝼,那就等于法师族群在纳瑟国存在的必要也是微乎其微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尉迟天成最后如是说道。
退朝后,锦伯曲专程留下尉迟父子二人议事:“我听尉迟都统说位于白蝼边界的侦察寮查得萨洛祭司近期的一些动作,还请国师稍候前往天九阁详细商议。”
锦伯曲虽年轻,却也是心如明镜,好在目前,尉迟家族才是唯一能够与萨洛祭司抗衡的人。
从天九阁出来,已过正午,尉迟翎还未行至宫墙口,便迎面碰见了府中管事方海。
“公子!可找到您了!”
方海一脸的焦急万分,像是天塌了一般。
“老夫人,老夫人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昏迷不醒,呼吸微弱,二夫人叫我来宫中寻公子,顺便请御医回府去看看!”
“什么!”尉迟翎冷眉一竖。
“我马上回府,你带御医大夫一同回来。”
尉迟府中,一群人将老夫人的寝房围了个满,床上的老夫人面色暗红浮肿,半睡半醒的状态。
尉迟翎进来,见秋小夜手足无措地站在寝房门口。
女仆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是中毒了!刚刚老夫人喝了这碗甜羹便成这样了!”
“什么甜羹?”尉迟翎问道。
二夫人双眼一横,像把利刃刺向秋小夜:“都是你干的好事吧?昨晚老夫人训你几句,就怀恨在心了!”
“不是的!这怎么会有毒,刚才冉芷吃了也没事的,而且我自己也吃了呀。”
秋小夜急得头晕脑胀,可怜巴巴地望着尉迟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二夫人继续咄咄逼人:“笑话,哪有人会给自己下毒的。”
“尉迟翎,你相信我,我可是特意做的杨枝甘露来孝敬母亲的,怎么可能下毒害她!”
秋小夜急得快哭了,此时冉芷站出来说道:“不要胡乱猜疑,下毒一事何等严重,怎可随意定罪?老夫人刚刚用过的甜羹呢?检查一下便知。”
银针慢慢探入糖水中,抽出后仍旧色泽不变,秋小夜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御医大夫也到了,他仔细地诊着脉,过了一会儿给出了定论。
“放心吧,汐夫人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这脉象气血亏损,今日可是食用了含有湿毒之物?”
“我知道了!”
秋小夜突然一声大叫。
“我知道了,母亲她是过敏了!吃些舒缓排毒的药就可以了。”
“过敏?”
众人一头雾水,就连御医也是哑然摇头。
秋小夜顺手拿起桌上盘中的一块点心。
“比如说这柿子糕,虽是最为常见的食物,但一万个人中就有一个吃不得,吃了便会像这样浑身上下的难受,这个便是过敏。”
二夫人嗤鼻一笑:“谬论,我从来没有见过吃柿子会把人吃成这样,我看就是这异国果子有问题。”
“是这果子的问题,可这不是下毒,我并不知道老夫人对这芒果会过敏呀……”
秋小夜真是一万个没想到,这古代人也有过敏反应,还不偏不倚的正好让老夫人撞上了,自己背了如此一个黑锅,今后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
还好最后御医说了句公道的话:“毕竟人食五谷百草,体质各异,因此郡主所言之事也并非不可能,好在汐夫人并无大碍,等会服下汤药,明早便可痊愈了。”
御医开出了排湿解毒的药方,二夫人便也没再为难秋小夜,嘱咐着仆人们抓药煎药去了。
倒是秋小夜,一副好心却办了错事,像个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沮丧失落,独自默默地走了出去。
“你等等。”
尉迟翎叫住了她,秋小夜背心一凉,刚刚尉迟翎全程一直无话,估计是压抑着火气,此时怕是要劈头盖脸地痛斥一番了……
不过也能理解,人家母亲好端端一个绝色美妇人,被自己的一碗糖水喝得肿成了猪头,换成自己也会生气吧。
“我错了,真的错了,下次再也不搞这些奇思妙想别出心裁的东西,你随便怎么罚我都可以,我都没有怨言!可是老夫人那里麻烦一定要帮我解释解释,我真的没有恶意......”
“说完了?”
秋小夜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尉迟翎的脸色似乎也没有很难看。
“我还没说要罚你就急着领罪了,难道真是做贼心虚?”
“没有没有!我真的......”
“好了。”尉迟翎看见秋小夜那副窘迫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冉芷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母亲与二夫人那边,我自会解释,你不必担心。”
奇怪,尉迟翎不但没有责骂,语气竟还如此温柔,秋小夜一时有些难以相信,怔怔地望着他。
尉迟翎被看得倒有些不自在了,好像自己这态度让她有些失望似的,于是刻意压着声音又说道。
“我这外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又消停不了,你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
对嘛,这才是他。
秋小夜怯怯地点了点头,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尉迟翎看着那背影,无奈地笑笑,虽是折腾了几个时辰,可心里这背负了多日的沉重情绪好像也消散了许多,整个人感到轻松爽朗起来。
冉芷走上前来问道:“公子,现在是要出府吗,冉芷陪您一起。”
尉迟翎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
“冉芷,我记得你从不喜欢过问他人之事,今日你肯在二夫人面前为若叶出面,证明其清白,这着实在我意料之外。”
冉芷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见尉迟翎一脸的惊诧,立刻又捂住了嘴巴。这其中原因,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幽莲郡主她虽然行事欠妥,不过实属心地善良之人,冉芷也是就事论事......”
尉迟翎望着冉芷,微笑不言。他回忆起十八年前的那个雨夜,尉迟天成带回冉芷的情景,那个身躯瘦弱和双眼空洞的女孩,恐惧让她瑟缩在房间的角落不住地颤抖,可终究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贩卖奴隶的私船遭遇海难,唯独这小女孩儿浮着木板活了下来,她虽身为奴籍,却天生灵力不凡,是做法师的不二之人。
年幼的尉迟翎,不知如何安慰这个从小便历经磨难的女孩儿,他是第一个送她礼物的人,那是一把木头雕刻的剑,他让冉芷跟着他一同修习法术,让她变得强大,变得骁勇善战。可这么多年过去,尉迟翎经常会忘记,这个从不多言,从不离身的忠诚侍从,她也只是一个女孩儿而已。
“冉芷从小就跟着公子,公子应当知道,我没什么朋友……”
“我看得出来,你应该很喜欢她。”尉迟翎说道:“你以后就替我多照顾她。”
“是的公子。”
冉芷忍不住捏了捏腰间的铸铁剑,这把证明自己英勇如男,力不可挡的剑,却是一把幽莲郡主永远都举不起来的剑。她们在一起说的话,行的事,虽总是那么可笑,却出奇的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