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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息县:迁徙者的脚印

许冬林

沿着淮河走,过桐柏,到息县,豫南的息县。

“豫”的本义是大象。若是千万年前,行走河南,一定可遇成群出没的大象。那时,高大的乔木遥指星空,繁茂的灌木与藤科植物杂乱生长于其间,大象们首尾相牵,披覆一背的阳光与树影,自丛林深处逶迤走来……

而息县,位于豫南,又因傍着汤汤淮水,更是生命繁生的乐园。在淮河两岸的茂林里,在水中的汀洲上,朝日里鸟飞水上,暮云间鸟归林丛。

当生命蓬勃繁衍,文明也就此诞生,荣耀与苦难轮番登场,喜乐与忧伤从此穿插于栖居与迁居之间。

水是灾难,也是福祉。

我们有太多的神话与传说都与水有关。大禹治水,精卫填海,水漫金山……更多的水,是一片滔滔洪水。而我们的文明,就像是一只葫芦,从洪水的尽头载浮载沉地一路漂来,漂到今天。

还记得,旧时的乡间,隔那么几个村几个店,便有一处龙王庙。龙王巍然高居堂上,享受乡民的顶礼膜拜与四时祭祀。龙王,说到底,就是管水的官。一个管水的官,能让我们千百年来对他尊崇至此,实在是,我们对水情感复杂。这复杂的情感,是敬,是惧,是爱,是怨……

神话里的哪吒,是莲花的身子。莲花生长于水,想必哪吒是不惧怕水的。哪吒脚踩风火轮,一个人,哪怕是个孩子,能掌控好水与火,在悠悠几千年前,便可成为天地间的英雄,便可号令千军万马。

我们中华文明的童年时代,其实是一个洪水时代。

但是,在上古,淮河之水,曾是福祉,淮河之滨,那就是一块福地。

站在今天的息县淮河大桥上,俯瞰淮河两岸,河滩上成片成片的杨树林,蓊郁挺拔,绿得能浸出汁水来。桥下河水沉稳流淌,不远处,一座座小洲星散在河水之上,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随意,又绿得有珠玉的光彩。

我想起在今天的息县老艺人口里还流传的那个传说。传说里,舜受尧的指派,离开屡屡泛滥的黄河岸边,往南寻找更宜居的好地方。舜一路寻找,到了淮河边,发现了一片草木葱茏的绿洲。不知道,几千年前,舜看到淮河岸边的那一片广袤绿色时,是不是和我彼时站在几千年后的淮河大桥上所见到的绿色一样的纯厚与浓酽。但是,穿过水气迷蒙的千年时光回望,我仿佛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淮河边俯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捧松软的饱含幽香的泥土,深深地,深深地,嗅下去……“息壤之地!息壤之地!”他惊喜叫喊。

舜来了,那个治水一辈子没成功的鲧,受尧委派,也来了,他们都认定淮河岸边的这一片土地,足可以和他们的都城蒲坂相媲美。于是,这里的山被命名为“蒲山”,这里的湖被命名为“蒲湖”。山上刻下了舜的话语:“乃山乃水焉,天下之二蒲焉。移吾之民息壤耕乎,将足食亦而乐乎。”鲧也留了字句:“亏西原之沃土,盈东滨之息壤。移故民之乐业,过神往之天堂。”

之后,浩浩汤汤,千里迢迢,尧将他的部落子民迁了一部分,迁到了这淮河岸边。沃野千里,山光水色,从此在蒲山周围,一代代繁衍生息,与淮河为邻,与淮河相依。

在息县,我有幸见到了两艘独木舟。这是在息县出土的古代独木舟,经两三千年的泥沙掩埋,出土时依旧那么完好。流连在独木舟边,真要惊叹古人的造船技术,在两三千年前,在一根6米左右长的完整木头上,便能凿出这样完整实用的舟船来。这样修长的独木舟,古人用来捕鱼吗?还是运输粮食?还是摆渡?还是盛嫁妆嫁娶新娘子?想想,就觉得3000年前的淮河两岸,尧的子民后代生活得实在是风情摇曳。

从息县县政府大楼出来,已是黄昏,对面不远处的谯楼上,落日辉煌。这个古老县城,被誉为“中华第一县”,尽管方圆几里皆是鳞次栉比的楼房,可是,空气里,似乎还隐秘飘散着春秋砖瓦悠悠千年的气息。

公元前1044年,周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后,分封诸侯,把文王的第三十七子羽达分封到今天的息县,从此,淮河岸边便诞生了一个诸侯国——息国。到了公元前682年,强大的楚国灭掉了息国,掳走了息侯和夫人息妫。亡了国的息侯子孙缅怀故国,以国名为姓,从此百家姓里添了一个独特的姓氏——息。

晚饭后,与友一道游走于夜色下的息县街巷之间,灯火煌煌,却并不十分喧闹。这是在古息国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路上行走,面容平静。商场与超市门口的烧烤摊,烟雾浓重呛人,三两人群,龙虾啤酒,寻常度夏夜。我看着这灯火与人群,倏然间迷离恍惚,以为那是亡国后的息国人被楚王迁到湖北枝江百里洲后,今夜又重回故国水边,执手凝望,灯下月下,幽幽淡淡,闲话别离与往事。

古息国亡了,息人也远走了。今天的息县,没有一个姓息的人。这块土地,掀去风烟迷蒙的千年时光,在最幽深的那段岁月里,原来是弥漫着一层诗意的忧伤的。淮河风,一吹千年百年,一座城在往事里沉陷,沉到微凉。

翌日上午,坐车,去访古息国遗址。

车行于辽阔的淮河大平原上,穿过一片又一片茂盛的杨树林,穿过一个又一个半旧半新的村庄,我们到了一处石碑前。“古息城遗址”五个金色大字镌刻在石碑上,分外醒目,让人不禁内心一荡,有时光里陡然沦陷之感。碑是2015年6月19日立的,我们到达碑前,刚好是2017年6月15日。1963年6月1日,河南省人民政府公布息县息国故城遗址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很巧,都是烈日炎炎六月,淮河在不远处,清清地流淌。

石碑立在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泥路边,碑后野草与灌木茂密生长,蝉鸣中,更显清寂,想来此处平时也甚少有人到访。一座3000年前的王城,只剩下传说。

息国故城遗址第一次立碑,是在1981年,碑立在古息国城墙附近,离新碑的位置,走路几分钟就到。看过这个新碑,我们往息国古城墙方向去。穿过一个村子,经过零零散散的几户农家,远远听到偶尔的几声犬吠,叫叫又停了。村子卧在树荫里,真是寂静。河南这边的农房,和皖地相比,外观上显得不够俊秀明亮。红色的墙砖,红得不够透,是陶红色,好像蒙了淡淡的烟尘,又长久未经过雨洗。或许是土质的原因,所以烧出来的砖,色泽低调朴素,又蕴含着沧桑感。

一路走来,空气里飘荡着乡村茅厕的气味,这气味里又混杂着草木的清气和泥土的气息,让人觉得,这里就是最最本色的民间,最质朴、最纯正的民间。房前房后种树,院墙上攀爬着丝瓜和南瓜的藤蔓,门窗半掩,一副不等人也不外出的安于乡间、安于小生活的姿态。狗在树荫下张望,鸡在草丛里啄食。

这里,哪像一个王城!

古城墙早已平毁,只剩下隐约可辨的夯土墙基。墙基旁,瘦瘦高高的杨树或疏或密地立在草地上,仿佛闲散的守城卫士,守着空城。树林里一片寂静,阳光透过深深浅浅的树荫,洒下一片片大大小小的光斑。我们也无语。眼前,除了树和杂草,便是几座坟茔。细看坟头的碑文,才知不是王侯,不是贵族,只是这村庄上故去的乡民。

3000年后,一个个普通的乡民,睡在了昔日的王城里!

我深深地感受到,在浩渺的时空里,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渺小与卑微。

即使身为王侯又如何!即使拥有一座王城又如何!3000年后,王城之地长荒草,王城之土埋平民。

站在高高的墙基上,放眼远望,远处一片辽阔的淮河大平原如缎似的平展开来,无边无际。淮河故道就在我的前方几百米处,如今是绿油油一片庄稼地。3000年,淮河在这片平原上改道过多少次,我没有查证。我只知道,一条大河,在大地上,也曾迁居。像尧的部落一样从黄河之滨迁到淮河之滨,像那群亡国的古息人一样从淮河之滨迁到长江之滨的湖北枝江,像平民百姓迁居到王城旧址来建宅种作,也垒起坟茔。

这个大地上,到底有多少的迁居者啊!每一次迁居,或许是一次疼痛,或许是一次发现。

离开故城遗址时,我拍了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一条褐色母牛在墙基处的草坡上吃草,悠然地甩着尾巴,一条出生不久的小牛嫩生生地傍在母牛身后,一派亲昵的样子。生命接替生命,在大地上生长,其间温情绵长,这就是最美的图画了。另一张照片里,草地上益母草开着淡紫色的小碎花,在风日里摇曳,像民间生长没有姓名却也别有生动姿态的姑娘。

大地若为书,王朝轮替那样的大事,也不过是笔墨转折处的三两笔,更多的笔墨写的是百姓风情、种植稼穑、草木荣枯、牲畜繁衍、人丁生死……

所谓史,记载的无非王朝兴衰事和悲欢离合人。几千年的时间淘洗,到最后,进入老百姓的传说和戏曲里,更多的是那么几个悲情的人物。

是啊,老百姓更愿意、更喜欢传播的,是那些有着悲哀婉转情节的人生。因为民间有忧伤。民间的忧伤要借道于英雄美人悲欢起落的大格局人生,来表达,来释放。风从淮河之上悠悠吹来,在星空下,在泥墙边,那些忧伤的故事在娓娓叙说和吟唱里变得轻盈悠扬。

在息县,有两个人,可谓妇孺皆知,一个是息夫人息妫,一个是东汉开国功臣马援。

息县被誉为花神故里,花神是三月桃花神息夫人。息夫人乃息县境内古息国国君息侯的夫人,据说娶于陈国,面如三月桃花,所以被民间奉为桃花神。

公元前682年,楚文王假借巡访,到息国,擒息侯。息夫人闺中闻知,便要投井,被楚文王拦下。楚文王许诺不杀息侯,并立息妫为自己的夫人,这大约是最好的结局了。但是,一旦亡了国,最好的结局也注定是悲剧。身在楚宫的息妫,即使万千宠爱在一身,也难忘却旧日欢爱。女子重前夫,男人爱后妻,自古亦然。如果情感也是一片疆域,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男人多半能很快完成一场情感的迁徙。可是,女人却很难。从息侯到楚文王,这个面如桃花的美人,走了3年还没走完她的迁徙旅程。史书里记她:“生堵敖、成王,未言。”入楚三年,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堵敖,一个是后来的楚成王,儿女绕膝,可是这个女子,依旧与夫君“三年不语”。3年,她一直在回眸她的故国故园。故国,已经被楚王“建县”,成为华夏大地最早实行“县制”的地方之一,并在漫漫3000年的岁月里,一直未易其名。故园呢,故园的宫阶旁城墙下,桃花开了败了三个春天……

她的悲伤在于,身已入楚,心在故国与旧人。身体与心灵的分居,像一把锯子,锯她三年又三年。

有时候,美貌其实是一句阴暗歹毒的咒语,伏击在命运里。

公元前684年,息妫出嫁路过蔡国,蔡侯献舞以其与自己的夫人是姊妹,将息妫迎至宫中款待。其间,蔡侯戏息妫,息妫大怒离去。息侯闻说此事,设计报复蔡侯,怂恿楚文王攻蔡。蔡侯被俘,也设计报复息侯,向楚文王称赞息妫的美貌,楚文王大喜,于是出现了后来的息侯夫妇被掳。

两场战争,都是因这个女人的美貌而起,以致最后都亡了国,不知道她临水照影时是否憎恨过上天给她的这桃花容颜。

美人在历史里忧伤,却不知,她的忧伤正丰富了历史的细节。正是这些柔软的、琐碎的细节,正是这些微凉的、绵长的忧伤,令淮河岸边的息县百姓,一再叹惋,一再沉吟……

说说那个远征越南的东汉英雄马援吧。

成语“薏苡明珠”出自《后汉书·马援传》。东汉建武十七年(41年),岭南交趾郡,即今天越南北部,征侧、征贰姐妹举兵反叛东汉,光武帝刘秀派将军马援率兵征剿。建武十七年正月,马援率军南下。交趾郡地处南方,气候湿热,瘴气袭人,军中官兵水土不服,病者日益增多。当地民间传说服食薏苡可祛除筋骨风湿、邪风疫气,于是马援命令士兵采食,果然有效。病员痊愈后,战斗力大增,交趾叛乱被平定。班师回朝时,马援花费白银买了满满一车薏苡种子,想要回去后在中原种植,没想到,这一车薏苡日后成为奸人陷害马援的借口。

马援回朝后,被皇帝封为“新息侯”,并在今天的息县县委机关所在位置设立新息侯府,令户三千,位同九卿。

建武二十四年(48年),南方武陵发生五溪蛮暴动,年过六旬的新息侯马援主动请缨,率领四万大军再次远征。到第二年,大军进至壶头山时,适逢酷暑,军中瘟疫流行,不少士兵病死,马援也身染重病。副将耿舒向朝廷进谗言,诬告马援指挥不当。皇帝刘秀派女婿梁松来军中担任监军,调查军情上报。此前,耿直的马援曾无意中得罪过这位驸马爷,此番驸马爷来军中,马援一定不好过。巧就巧在,梁松到达军营时,马援因染瘟疫已经病逝。事情到这里,大约可以按下休止符了吧,可是不。即使马援已死,梁松依旧不放过马援,他颠倒是非,谎报军情,上奏朝廷说马援贻误战机,导致战争失利。还状告马援在交趾作战时,克扣军饷,搜刮民脂民膏,回中原时载回一车珠宝。那一车所谓的珠宝,实际是薏苡仁。皇帝听信谗言,降旨收回原先赐给马援的“新息侯”印绶。马援死后,家人不敢将他葬进祖坟,亲朋故旧不敢上门吊唁,昔日的荣耀被今日的蒙冤和耻辱所代替,命运真是颠簸。事后,经过马援的侄子和马援夫人六次上书申诉冤情,皇帝知道真相后,马援冤案才得以平反,朝廷下诏再次恢复马援的新息侯爵位。

在今天的息县,建有一座开阔的马援广场。马援广场中间,坐落着一尊巍峨的雕塑:一位将军策马扬鞭,面朝远方,仿佛又要出征。在他身后,长空寥廓,白云翻卷。

对于息县,息夫人和马援,一个是水,一个是山。息夫人的故事吟咏出一方土地的阴柔,马援的故事书写出一方土地的刚烈。

从封侯到息地,到再次离开息地出征五溪,马援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生活的时间也只短暂的几年。至于息夫人,从陈国嫁到息国,再到被掳入楚,她做息人的时间就更短。从时间的长短上说,他们恐怕只能算是一个迁居者,来了,又走了,只是留下了传说。

……

我想,息夫人的故事若是写成戏文,这戏适合在桃花飘零的春暮天来演,檐前细雨纷飞,燕子双飞。马援的戏呢,则适合在深秋,在淮河岸畔搭起高台来演。要用苍凉沙哑又刚劲的老生唱腔来唱,远处残阳如血,淮河滩上无边落木萧萧下,淮水枯落。

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

西风里,谁人在唱?

站在尹山淮河大桥上,放眼远望,淮水泱泱。视线越过杨树林铺染的绿岛,前方便是当年刘邓大军的渡淮地点之一——小王湾。

与东汉马援的大军的遭遇相比,刘邓大军过淮河,简直像是天意成全。

淮河自西向东流经息县,长达70多公里。1947年8月,刘邓大军渡淮时,正值雨季,河宽,水深,浊浪滚滚,涉水困难。渡淮地区又没有桥梁,解放军手里能用上的只有10多只小船和竹排,而敌人正调集重兵往淮河北岸追赶,试图咬住解放军。

没想到,渡淮那天的拂晓时分,淮河水位骤减。天亮后,千军万马沿着河面上的标记,手拉着手蹚水过河。太阳出来了,国民党的飞机飞临渡口上空,在沿河两岸狂轰滥炸,但渡河战士毫不畏惧,依然在炸弹激起的水柱间从容渡河。就这样,天意成全,淮水慈善,让刘邓大军在浅浅的淮水上顺利渡过,往大别山而去。

等国民党的追击部队气喘吁吁赶到淮河北岸时,淮河上游洪峰下来,河水猛涨,挡住了国民党军队的追路。国民党将领见此情景,不禁仰天长叹:共产党啊共产党,真有命,刚刚过去,水就涨了。

事后,国民党将领郭汝瑰在日记里写道:“追击刘伯承各路国军均为淮水所阻。据云:刘军渡淮系徒涉,国军一到即涨水,可亦奇矣。刘部进入大别山,陈赓部进入伏牛山,已形成掎角之势,从此中原无宁日矣……”

其实,不是中原无宁日,是中原大地新的历史开始书写。

今天,站在尹山淮河大桥上,俯瞰淮水东流,远眺濮山拱翠,只觉得有沉实饱满的幸福感盈胸。桥头正在建设中的龙湖公园工地上,挖土车在阳光下轰轰作业,我想,明年或后年,这里大约已是绿草如茵、百花争艳的休闲胜地,一个临水而居的古老县城在一日日地更新更美。那时,在这里,也许依然会有人于闲游中偶然说起当年刘邓大军渡淮的传奇吧。

烽火硝烟,已随淮水东流去。那样的传奇,只要一次,也只能要一次,因为和平,才能安居。

去访了庞湾古村落。村子幽静,水泥路迤逦伸向村落深处,一座座红墙灰瓦的老房子,披覆阳光与树荫,像默坐在时光里的安详老者。

走走,就有了发现:这些老房子,几乎一律都建在一两米高的石头垒砌的高台上。向随行的息县朋友询问缘故,答曰:防洪用的。

也难怪,这里靠近淮河,从前淮河一泛滥,河水漫过来,便淹了田地,淹了庄稼,淹了房子,淹了牲畜……

淮河水里讨光景,丰年能收万担粮,一半干饭一半馍;荒年则颗粒无收,举家逃荒。1931年,洪水五次过息县,洗了又洗,将息县洗到赤贫。洪水过处,收割回来的小麦,要么被洪水冲走,要么被洪水沤烂;没有收割的小麦,则沉在水底,慢慢化为淤泥。等到洪水过去,农民赶紧夏播,结果又来了两次洪水,新生的庄稼又被淹掉。到了立秋,不甘心的农民又抢种荞麦与蔬菜,不料秋天又来了两场洪水,生生逼人到绝处。这大约是息县历史上最悲惨的一年。

一条河,以其喜怒无常的性情,左右着淮河两岸人的命运。

记忆中,我从报纸电视上所看到的关于淮河的新闻,似乎总是淮河发大水。以致,在几十年的岁月里,我游历了大江南北的许多山水,却迟迟不愿意去一睹淮河的容颜。

淮河似乎总是在发怒,发怒,像一个火气重的中年男人,又粗粝又无情,谈何风情!

现在汛期时,水还会进村子吗?我谨慎地问同行的息县朋友。

早不了。这房子都是以前修的,现在房子不这样建了。朋友答。

真好!我心里一叹。

太多太多的苦难,就让它像淤泥一样,永沉河底吧!

伤害过我们千百次的淮河,从此敦厚和善,滋养淮河两岸。

下午去息县东岳镇的五七干校旧址。

平坦开阔的淮河大平原上,玉米、花生、大豆之类的农作物在炎阳下蓬勃生长,空气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和各种植物开花结果散发出来的微甜的清气。江山如画,山河锦绣,大抵就是这样吧。

路很直,拐了几个直角弯后,路就细了,我明白,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处怎样偏僻的地方。远远看见田野中间,一排红砖房子,同行的朋友指说那便是其中一所五七干校。和现在的房子相比,那所干校的老房子显然低矮得多,在葱碧的庄稼之间,透着一股垂暮之气。

在当年息县的五七干校里,住过钱锺书夫妇,住过何其芳,住过俞平伯……还住过经济学家顾准、吴敬琏……当年照应管理过他们的生产队队长至今依然康健,他身材高大,站在花生地头边说:这些房子都是他们自己造的。才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水烧开了也不知道,切菜都害怕,生怕切破手指……

我听了莞尔,又忍不住地,心上浮起一层酸涩。

时间退回到1969年11月15日的那个冬天,天空飘着小雪,一行从北京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冒着严寒,扶老携幼,竟有一百七八十人,到了河南信阳地区。没过两天,一行人马被安排到罗山县,后又转到息县的五七干校,开始生活和劳动。

从息县回来后,我翻读顾准先生的《息县日记》,录下几句:

1970年9月22日

粮价,外贸与发展

昨天运麻淋雨,晚上喝了几口酒,早早上床,不能成寐。酒力促进狂想,对粮价外贸与发展有了一些新想法。

今后三十年,我国如果不断以跃进步伐发展经济,全国有半数以至2/3人口进入城市经济,粮价要调整了,外贸要占领世界市场……

1970年9月26日

本来预报今要转多云,昨晚东北风强,今天依然是细雨不绝。昨天下午,传达康生同志关于整党的报告,我们没有听,抓时间把搁在屋里的玉米脱粒完了。今天上午革命同志讨论康生同志报告,我们八时半起剥霉绿豆。

玉米脱粒和剥霉绿豆的味道我并不是不熟悉的。1960年剥野绿豆和搜集残粒玉米,然后危坐终日加以处理,质量与今天相仿……

我读到这些日记时,心里百般滋味。这是我们国家著名的经济学家,不在办公室里,不在资料室里,而是在偏远的河南息县,在阴雨连绵的淮河之畔,于运麻和剥豆之间,思考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而个人的遭际,似乎不值得想起和提起。

顾准先生当年所在干校前面的那口水井还在。炎阳下,穿过一片花生地,就到了水井边。水井早已荒废,井边丛生杂草,有一棵瘦弱的桑树苗。水井是当年那帮知识分子亲手打的。

何其芳先生当年在干校养猪。他在水圩子里养猪,以为水圩子可以挡住猪不外跑,孰料猪会游泳,常常半夜就跑了,何其芳就打着手电到处找猪。遇上雨天,他穿着雨衣雨鞋,一身泥泞,满地找猪,叫人看了哭笑不得。“猪忧亦忧,猪喜亦喜”,这是何其芳先生在干校养猪的座右铭。

“生活是多么广阔/生活是海洋/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去参加歌咏队,去演戏/去建设铁路,去做飞行师/去坐在实验室里,去写诗……”曾经热情洋溢写下《生活是多么广阔》这首诗的作者,大约如何也不会想到,生活还会广阔到,在阴雨连绵的淮河边喂猪寻猪,写养猪日记。

钱锺书先生来信阳地区后,开始是和吴晓铃烧开水,两位老人,围着锅炉,烧成唐诗里的卖炭翁一般,十指苍黑。冬天,北风老往膛里灌,里头加热,外头加冷,水总烧不开。后来到了息县东岳,钱锺书在干校当了邮差,管收发,去公社的路上,他都会带一本词典,边走边看。

在东岳镇的那片庄稼地中间,我们寻到了钱锺书当年住过的房子。房子早已大半坍塌,门前的场地上,蒿草茂盛生长,及至人腰,几乎探脚不得。浓密的树荫里,偶尔传来稀疏的几声鸟叫,人迹更是罕至。我们站在房子前,久久无语。说什么呢?

陪同的息县朋友为房子坍塌感到遗憾,他想呼吁,想呼吁有人出来修缮这些名人住过的房子。我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这不是普通的名人故居,这些房子背后有太多我们今天咀嚼不尽的意味。

我想,不毁不修,大约是最相宜的做法。许多时候,陈迹有陈迹的力量,废墟有废墟的意义。

还有俞平伯,他是携着他的夫人一起来干校的。一对老夫妻,年近七旬,重活做不动,便做些轻活——搓麻绳。想象那情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住在老乡的低矮的茅草房子里,相顾无言,各自搓着手中的麻绳。他们搓得一丝不苟,门外雨在飘着,天光一点点暗下去……

春天,苦楝树开花,一点点的淡蓝淡紫色,成为俞平伯先生乡居日月里最动人的时光。我读着他的楝花诗,感叹一位老知识分子在那样低矮幽暗的日月里,竟能那般淡然、谦卑、豁达和通透。

他的《楝花二首》:

天气清和四月中,门前吹到楝花风。南来初识亭亭树,淡紫英繁小叶浓。

此树婆娑近浅塘,花开花落似丁香。绿荫庭院休回首,应许他乡胜故乡。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的中国文人传统,在俞平伯先生身上不难发现。即使身处这块偏僻的土地上,可是他能做到不以为意。家信里唯说“其室虽陋,而周围环境颇佳,非常清旷”。所谓环境佳,不过是池塘边长有一棵苦楝树而已。

回望这些老先生,不论是搞经济的顾准先生,还是搞文学的俞平伯先生,他们不论在日记还是在诗文里,表达个人的低回黯然都是那么节制。

他们在生活里谦卑,在文字里节制。

他们也是迁居者,地理上的迁居者,命运上的迁居者。他们,以一场迁居,映射着一个时代的光与暗、昂扬与低迷。

黄昏时到了淮河滩,以最近的距离看淮河。

淮河在我们脚边低低地流淌,沉默,静穆,很难让人想起他会暴怒。

我想,淮河是一条父性的河流,而长江是母性的。诞生在淮河流域的古代圣贤如老子、庄子,他们是以深厚的思想关照大地,像是一场又一场深长的心灵的低语。淮河不奉献激情澎湃、灵光乍现的诗句。它像一个老者,在大地上,深青布的背影迟缓地走远。

如果今天,我们可以给历史上那些名人安排栖居之地,我们仍然会让老子住在淮河流域,会让李白一路沿长江放歌喝酒和作诗。

是六月中旬,夏水还没有凶猛涨上来,宽阔的河滩上,是收割机工作之后留下的一畦畦麦茬,和麦茬间隙生出来的粗壮野草,绿意葱茏。临水的河畈斜坡上,野雏菊开着黄色的小花朵,星星点点的,在风里微微地起伏,烂漫得像成群结队的村姑。河中的小洲上,岸边的堤畈上,有一棵两棵的绿树,树荫团团。大约是柳树吧,可是不飘拂不摇曳,没有阴柔婉约之美,只是实实在在地生长着,绿着,有种蒙昧的、未开化的、天然的草莽气。

我们坐下来,坐在河滩上,坐在野雏菊花丛里,听淮河流淌。这里是淮河上游,河水真是静,静得几乎看不到它的流动。不远处,有一群牛在河滩上吃草,没有牧童,也没有放牛的老农,牛儿们憨厚悠闲,仿佛在河滩上已是几千年。近处有几只大白鹅,在河边的沼泽与浮萍之间或行或浮,见人也不叫。搁浅在岸边的一两只渔船上,也没有渔民出来,估计是空船,有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况味。

只是奇怪,在上下十几里的息县段淮河滩上,我没有看见过一根芦苇,不知道是水土的原因还是气候的原因。《诗经》里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句子,说的是芦苇,读起来很美。淮河,少了芦苇,就少了一种柔弱的风情。后来问安徽蚌埠的朋友,他们说蚌埠境内的淮河边,是生有芦苇的。

在淮河滩上,一切仿佛都是天然的姿态。不被修改,不被打扰。

在今天,在长江流域,在珠江流域,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工业城市沿着河流两岸排列,像植物的藤蔓上结出的一个个饱满的果实,可是,淮河是寂静的。

淮河不是一直寂静,而是,有过疼痛和茫然。

住在淮河边,不喝淮河水。这是我到息县之后才知道的,知道后,惊讶半天。

为什么不喝淮河水呀?因为淮河水污染,污染到已不可饮用。

息县之前有三大支柱产业:水泥、化工、造纸。这三大产业都是重污染的产业,都坐落在淮河边。一个身处中原地区相对落后的息县,曾经依靠着这三大产业,解决就业,创造税收,书写了一段小小的工业辉煌。

但是,水污染了!

是要环境,还是要发展?

痛苦的挣扎与思索中,最后的选择是:要环境,也要发展。保护环境,发展,另觅他途!

我想起当天上午,去濮公山脚下的一个名叫“清华园”的社区。整齐的楼房,楼房与楼房之间,是花圃,小桥流水,别有情致。荷花在开,紫薇花在开,抬头仰望不远处,就是林木森然的濮公山。如果不是当地的徐则林老师介绍,我们怎么也不会想起,这里几年前,还是一块尘烟弥漫的水泥厂厂区。那时,濮公山上的石头开采下来,就近煅烧,废水脏水曲折流进淮河。

现在,水泥厂拆了,还这块绿地以家园。

晚餐时,息县文联的孙艳掏出手机给我看一个视频,那是息县原来的一个化肥厂的造粒塔爆破拆除的情景。一座标有“亚洲新能源”的白塔高耸入云,一声巨响之后,高塔慢慢倾斜,轰然倒地,尘灰扬起。这一天是2017年5月15日,距离我到息县,将近一个月。

我看着高塔倒地化为碎片的那一刻,心上似有激流滚过,一时感动不已。我仿佛看到,那把屠向河流的血淋淋的刀剑,正一点点收回,入鞘。我们亏欠河流的,我们还回。因为,我们伤害河流的同时,也是在伤害自己。我们与河流,从来都是同命运。河流暴怒的时候,我们在受苦;我们贪婪的时候,河流在生病。

这个曾经一度依靠这些重污染企业来发展经济的中原古老的县区,今后,新的经济发展的基点在哪里?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场无形的浩荡的迁徙即将上演。

窗外夜色已深,息县文联的金主席满怀信心地跟我说:许老师,过个几年,你一定要来息县看看,那时,你看到的息县一定比今天要好。因为,今天很多很多才开始。

我明白他说的“很多很多”。息县地处中国的南北分界线上,各种植物几乎都可以在此生长;息县又拥有广袤肥沃的淮河大平原,可以广种粮,种好粮。他们的理想是,把息县打造成国人的生态绿色厨房,他们热气腾腾地走在这条实现理想的大路上。即将上演的大型水利工程“大别山引淮灌溉工程”项目已报国务院。从息县回来之后的7月29日,徐则林老师从微信上给我转来一则新闻:河南省大别山革命老区引淮灌溉工程规划报告审查会在京召开。

是的,一切正在开始。一个农业大县,重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做特色农业,做生态农业。

我想起黄昏时伫立淮河岸边,看见水是绿的,树是绿的,草是绿的,牛在岸上吃草,鹅鸭在水中嬉戏……最好的生活,是最本真的生活。

又想起传说里的舜来到这淮河之滨,他俯下身子手捧泥土时的惊喜。所谓息壤,在我看来,不过是能有一方沃土,可种五谷,可养子孙,依水而居,从此无忧无惧于天地之间。

回宾馆的路上,夜已微凉,车窗开着,从淮河之上吹来的夜风吹过我的脸庞,像深情悠远的吟唱。

夜色中,一尊美人的塑像在窗外模糊一闪,那是息夫人。今夜,息夫人的裙裾也在夜风中轻轻地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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