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过后,吴州迎来了一年中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持续的降雨把吴州浸泡了一个多月,马上进入高温烘烤,潮湿、闷热得让人发疯。
平和周日难得轻松,裴允约她的时间还没有到,正和奶奶一起弹琴,只是这琴实在有些年头了,有些音已不准。
“要不我们买台新的吧?”平和怕奶奶怪她浪费,就说:“我有个同学老家就在钢琴小镇,可以买到工厂价。我这业余水平,要是钢琴再不好,不成扰民了嘛!”对于骨外科女医生来说,跟男医生相比,往往缺乏力量,平和读大学后还继续练空手道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手臂力量,而今天重拾钢琴,主要是保持手指的灵活度,要拿好手术刀,光有力量也是不行的。
“好啊,我出钱你出力。”崔奶奶也经常要弹一弹,但她弹的不是曲子,而是回忆,“这架琴呢,是你爷爷送我的,买来就是二手的。就是这二手的,也花了你爷爷大部分积蓄,我得留着。”
“好啊,可我们家这么小,到时候怎么哪放得下两架啊?”平和为难。“就放到另一套房子里,我想起来了呢,过去看看。等我走了,就随你处置。”崔奶奶是豁达的,自己的念想自己珍视,等自己走了,绝不强求后代对这些老物件跟自己的态度一样。
“我啊,得好好收藏着,说不定以后值不少钱。”奶奶的老物件留着的也不多了,又不是没地方放,平和哪会乱扔了,“客叔不是爱收藏么?有机会可以让他来掌掌眼。”
平和马上跟同学打电话谈想买钢琴的事,成成奶奶沈金菊泪眼汪汪地上了门。
“崔老师,我呆不下去了。”沈金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小江今天要送我回去,小莉把我的东西都打好包了。”
“阿菊,哭不是办法呀。”崔奶奶让她坐了下来,让平和递了纸巾。
“我有个主意,你听一听,不欢喜呢,就当我没讲过,好不好?”崔奶奶把椅子搬近了一些。
“你要不嫌弃呐,就来给我作个伴。”崔奶奶看了看她的反应,继续说:“我们家小,你来了只能跟我住一间,每天啊跟我一起锻炼身体、做做饭,搞搞卫生,下午呢,去辅导中心,你可以照顾成成。你看这样安排好不好?”
沈金菊擦了擦泪,压根没想到崔奶奶提出了这个办法。“好,我没想到您这么照顾我,我干得动的。”
“光你愿意还不行,这事还得你儿子同意。打电话把小江叫过来吧。”崔奶奶可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你放心,小江也不是一点道理都不讲的人。”
“和和,你带菊姨出去走走,一个小时后回来。”崔奶奶给平和派了个任务。
“这都什么人呐,连亲身母亲都要赶出去,跟他这种人有什么好商量的?”平和看了看手机,跟裴允约的是一个小时以后,多带一个人去也没什么不好。
“不要武断。我们不能只听你菊姨怎么说,总也要听听吴江怎么说。你啊,自己做事也要稳重一点,不能先入为主,不能偏听偏信。乖,带你菊姨出去走走。”崔奶奶压低声音对孙女说。
平和上次微信里答应裴允见面,后来想想不合适,又反悔了,今天带上菊姨一起去也好。
裴允早早到了位于菰城景区里的“观心”,却发现平和已经到了,而且还多了一个菊姨。
沈金菊一看裴允来了,尴尬地站了起来。
“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是有公事要谈。”平和拉菊姨坐下。
“我们要谈个案子,怕吓着您。”裴允提议,“我看要不再找个包厢,让菊姨休息一下?”
“好好,我最近都没睡好,正好补一觉呢。”沈金菊立即附和。
于是,这以工作为名的约会又驶上了正轨。
“你的同学,大概什么情况?看我能不能帮上忙。”裴允给她倒上茶。
“都快十年了,估计不太好查。”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便提起来,她仍然郁郁。
“白马跟我提过一句,他好像跟你这位同学不太熟,说你们几个女同学想追查一下,你要相信我的话,我来帮你们查一查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明月是我高中同寝室的同学,高三的时候抑郁症休学了,恐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她有个朋友,算是男朋友吧,职高的,还是农民工的孩子,自从我同学生病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我想应该是回老家或者去别的地方打工了。”平和想起了那张已经模糊的年轻脸庞。
“重点高中实验班的女孩,跟一个职高的农民工子弟,怎么走到一起?”现代社会虽然不像古时候那么讲究门第,但巨大的社会地位差异,绝不是爱情可以填补的,裴允在刑侦处干了这么几年,因为这个原因发生的案子并不少见。
“他们是初中同班同学,一个学霸,一个学渣,一个家境优渥,父母都在银行上班,父亲年薪好几十万,是我们班同学中最早住别墅的。男孩子是偏远山区的吧,好像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大概是高二第二个学期,他们的事大概被明月父母发现了,用了各种手段阻隔两个人。后来,明月还请我帮忙带过信。一进入高三,我们神经都紧绷着,看她也不像以前那么神不守舍的,就忙复习冲刺了。”平和一直对这件事歉疚着,总觉得她们几个要是心细一些说不定就能看出沈明月的不对来。但她们都没有。
“高三生学习压力多大,你们实验班的更不用说了。”裴允给她续上茶。
“出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被父母发现了?”
“正好是十一长假,听班主任模模糊糊提了几句,学校不让她说,也不让我们知道。我们再见明月的时候,已经离她出事一个多月了。她经常处于癫狂状态,听她妈妈说经常闹自杀,一见我们,一直大喊不要打她、不要打她,后来又喊杀了你杀了你,精神完全错乱。”
“一定是当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十分特别的事刺激了她,是抑郁症?”
“她父母对外说是学习压力太大,抑郁了。我学了医后,也专门查阅过精神类疾病的症状,感觉更像是精神分裂症。得抑郁症的很多,总比精神分裂症听上去好一些。”
“那个男孩子没出现过?”
“明月病成这样,她妈妈办了休假长年在家看着她,前几年干脆办了提前退休手续。男生如果想见她,不太可能见得到。明月为什么得这病,他是主因,明月父母见了他,杀了他的心都有。而且他也应该不想见吧。”
“我帮你查查那孩子。”裴允想,正好查白骨案,也不算假公济私。
“我不知道要不要找他。如果找到他,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明月又不会好起来。难道真像薛乙说的,打他一顿、骂他一顿出口气吗?”
“都十年前的事了,你以为我一定查得到啊。也许那男孩子并不是像你以为的那样,出了事悄悄溜了呢?甚至,也有可能他正好离开吴州,根本不知道你的同学得病了呢?”
爱情就是这样,一念之差,可能就错失了一个人,蹉跎了一辈子。
“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找到了他,他说不定愿意回来见你同学一面呢?说不定能再见到那个男孩子,你同学的病会有好转呢?”
“一份感情中,双方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平和明明说的是沈明月,裴允却觉得如芒在背,在他们的感情中,她也有知情权,他之所以不想告诉她全部,是因为他觉得人不能时时处处占尽便宜:对于同一件事,不能在有利于自己的时候掩盖真相,却在不利于自己的时候,又去揭穿真相。
“他们之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在一起了。如果再见,反而对我同学打击更大呢?”平和见他迟迟不语,又道出了自己的担心。
“能比现在更坏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吧?”
平和想想也是。
“他姓阮,沈明月常叫他小杰,在南新区的一所职高读过书。”平和知道的情况也不多。
“我抽时间查查看,有情况会及时联系你。”
“我,不急。”平和说完,已经有了走的意思。
“时间还早呢,菊姨可能还在休息,要不再帮我看看白骨案?”裴允希望今天约会的时间能长一些,虽然平和微信里拒绝了解他的案子,但他还是想试试。
“我看一下图片。”平和总不好在他答应帮她的时候拒绝他。
裴允拿起桌上的大信封里,把照片敢了出来。
“你们法医的鉴定结果是什么?”平和一边看照片一边问。
“年龄17—19岁,身高1.78米左右,颅盖骨折,你看这里,有明显的凹陷,推测可能出现脑受压症状和体征。这虽然不是致命伤,但可能导致死者意识不清。你再看这几张,伤不在四肢,说明死者当时可能已经没有抵抗能力。凶手击打的部位主要是脸部,还有胸,你看,好几根胁骨骨折。”裴允一张张举起照片向平和说明,年轻勃发的生命变成了手里一张张白骨图片。
“法医是不是推测胸部损伤引起血胸或者气胸,并发生呼吸困难?”平和拿着胸部照片及肋骨放大照片问。
“可能这是致死主因。”裴允放下照片,看着平和说。
“凶器是什么?”
“现场没发现,推测可能是金属材料制成。”
“否则没这么大的力量。”
“最常见的是铁棍,谁家都可能有,完全没法查。”
“特殊一点的,比如高尔夫球杆,我读博期间遇到一个案例,就是被高尔夫球杆击打头部,伤得非常重。”
“要真能确定是高尔夫球杆就好办了,十年前,打高尔夫的人可不多。”
“死者身份还没确认?”
“没有。所以确认死亡原因还是其次的,关键还是尸源。”裴允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平和看着他,撇了撇嘴想,就知道是借口。
裴允还没意识到,继续陈述案情,“凶手只给死者留了一条内裤,其他衣物都拿走了。我们几乎把东苕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对得上的人,后来又扩大到全市,都对不上。现在已扩大到全省,邻省两市也在查,好比大海捞针。如果是本地人失踪,不可能没有人报案,我怀疑是农民工子弟,流动性这么大,家属没报案,我们根本没法找。”
“如果活着的话,跟我年纪差不多。”平和有些伤感,虽然她是医生,见惯生死,但最不能忍受的还是年轻生命的消逝。
“我们那时候,农民工的孩子,能继续读高中的,上职高的居多,你又不可能认识他,别伤心了。”
“跟我们当时一起练空手道的,不是也有农民工的孩子吗?怎么会一个不认识?”平和反驳他。
“男孩子?”裴允看她似乎不想说,猜测可能是个追求者,问还是不问,心里纠结着,嘴上却已经问了出来。
“阮小杰不就是?”以前也跟他说起过,但因为涉及最好同学的隐私,她没说哪位同学,事情也说得模糊。
平和突然抬起头来:“阮小杰的年龄身高倒是跟他差不多。”她指了指那堆白骨。
“只是巧合而已,别紧张。”裴允拿起一块水果放到她手里:“十年前的白马也是这年纪这身高。”
平和一想,也是,哪有那么巧的,他都翻遍了东苕甚至全市全省都没找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