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幻想。当那个和我志趣有些相近的朋友碰巧找到我的时候,我们就是聊些有的没的。什么人生的计划,成功的步骤等等说辞,通通不会从我们嘴里冒出来。即使有时候谁不小心说了,另一个也会立即提醒:“那缺乏意义。”
是啊,那缺乏意义,但那却是很多人一生的全部啊。假如说某个人,仅仅是假如罢了,不幸听到我们的对话。当他听到“缺乏意义”这个字眼的时候,会怎么想呢?觉得我们两个只是互相安慰的失败者,或是自命不凡的神经病?假如他强壮到足以藐视我们,会不会冲上去扇我们大嘴巴子呢。这一粗暴的行为会让我们所有的理论相形见绌。但这就足够了,他打我们两个的脸,但我们没有任何力量进行制衡。我们只能白挨着。那意味着什么呢?就像你为了和一个人辩论,苦苦准备了二十年。期间你拼命阅读,设想对方的思路,然后雕琢自己的语言。你找来最有水平的好友模拟演练,不停推翻之前的假设,然后重建,直到有朝一日,你无懈可击了,胜券在握了,就等待胜利的号角为你吹响,人们簇拥欢呼你的凯旋了。然后,辩论开始的那一天,在你的嘴皮微微颤动,一个完整的音节还没形成的刹那,对方却一枪把你毙了。他不仅毙了你,还用口水啐你,当着众人的面说你是杀人放火强奸诈骗拐卖儿童的罪犯。就算你的耳朵尚未丧失听力,或者你的灵魂清晰地知道那都是无耻的构陷,你也不行了。你连挣扎一下都是那么困难。但这都是你自作自受。为什么当初你不能说得好听点呢?那一点都不难啊,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比如你可以试着说一句:“这真是伟大。”语气也可以再加强一点:“这真是太伟大了!”要不就用上一点修辞:“真是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只是一句话,结果就变了。不,不仅是变了,简直是截然不同。还会有人来扇你的脸吗?当然不会。不仅不会,他们指不定还会专门请人来保养你的嘴,别让它热着,或着了凉,也别让它风化了。最好是不朽,立个碑,裱起来,初一十五都要瞻仰,五体投地。这就是荣耀啊,你还想要什么呢?想一下某个在现实中想啐你们的人。你与他们的区别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价值呢?所以你就嘲讽他们,让他们动摇?
“这么说,你找到自己的问题了?”
我环顾四周,寻找说话的人。是一个朋友,但我分不清是哪一个。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们是身在何处。基本上,那是一个阴暗的角落。我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其实我们也不想看得太清。是谁或者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幻象,会说话的幻象。他的眼睛也许来自某个电影明星,鼻子也许来自某个忧郁症患者。如果在大街上碰面,我一丁点都不会认出他。但是他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至少他认识我。他是某个人,一个对我的所思所想好奇的人,就在我目力未及之处,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得到某件事情的答案?难道我曾经向他袒露心迹?他跟那个女人有什么联系吗?就是丽丽。至少他们都跟我纠缠不清的记忆有关。出于礼貌,我觉得还是应该回应一下那凭空而来的问句。
“先生,我应该这样叫您吗?请问您是否是我曾见过的一位画家?或者您是一位,行为艺术家?演唱家?旅行家?难道是,人类未解之谜研究者?八成是了,先生。看您第一眼我就觉得您绝非常人。您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宇宙真理追求者对吗?您的眼睛,深邃,像无底深渊,能装下无数活人或死人的灵魂。您是伟大的战士,是价值的守护神。看吧,我的言辞丝毫都形容不出您的伟大。所以,请您务必宽恕我的浅薄。”
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我完全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在开口之前,我也许还考虑过要不要冲上去给他一个大嘴巴子。但我没有那么做。我应该聪明一点,投其所好,先给他灌上一勺蜜,甜得他晕晕乎乎。
“不用叫我先生,那太客气了。我是个普通人,远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不过,我帮人寻找。不管是寻找什么。一个人,一个地点,一段失落的情感,或是一个答案。总之,一切。只要你郁郁寡欢,度日如年,找我。我和我的团队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如果没有找到,退还全部订金。我们不欠客户一分钱。我们只是付出,付出,再付出!”
“还是容我叫您一声先生吧。假如真像您说得这么神。我倒很想试试。确实如您所说,我度日如年。回顾往昔岁月,我丢失的简直太多了!那不只是一个人,甚至是一座城,一个国,整个宇宙!总之,先生,我病入膏肓了。我信奉上帝!您是上帝派来的吗?我多么希望您是。”
“严格来说,我想我是。”
“那太好了,先生!您要知道,我经常在深夜无人时祷告。有时候,我一个人喝完酒后号哭。那太孤独了!迷失,我确实迷失了,先生。迷失在某个人的目光里,迷失在一场睡梦中,迷失在饕餮大吃的味蕾里。我痛苦啊,先生。寻找,是的,我一直都在寻找。不过我都是独自一人。谁知道世界上还有你们这种帮人寻找的公司呢?如果早知道一点,我就不用忍受那些没有必要的煎熬了。不过要命啊,先生!我觉得完全没有头绪。我都不知道该委托你们什么。求你们帮我找到一个人?或者是我那不能和幻想截然分开的理想?我的理想?我知道我是有的。我天天都在想。怎么会没有理想呢?可是,先生,还远没有到那一步。我想,我在生命中最先失去的,是我的青春!”
“我们曾帮很多人找回了青春。”
丽丽,我该把这个名字告诉他吗?他到底是谁呢?一个真正能让事情成了的人?还是一个大言不惭的骗子?有时候,我会在一天中遇到很多人。我跟他们谈话,但是丝毫都不必记住他们的样子。我想我总该谨慎,不要把心事轻易就告诉别人。有些则无关紧要。比如,谁不曾迷失呢?谁不孤独呢?我说那些只是为了拉进和别人的距离。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很多人的名字。每个名字都对应着一连串的影像。残片,散落一地,一辈子都捡不完。就算捡完了也拼不起来。我想要干什么呢?和别人说我的理想就是永远守着那些声和影?这算是什么呢?我想要换来什么呢?为什么要说一些别人注定不能理解的话?丽丽,这是独属于我的失落,我视其如珍宝。我难道会愚蠢到去找一个人吗?十年的时间,美的或许会成为丑的,丑的也会成为美的。一切都变了。她只是我的想象,一个只属于过去的剪影。从最初开始,我就不该设想她的将来。那让我在此刻显得愚蠢。那个曾经被称为丽丽的人,如今可能已嫁为人妇,现实的幸福让她不必早早回忆过去。她也许早就忘了我。更确切地说,是丟了我留在她脑海中的影子。
“所以你到底要寻找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我他的存在。显然他一直在等着我定夺。事实上我打心底还没决定要寻求他的帮助。
“我想,我应该寻找一个现实中的人。可是我几乎一点线索都提供不了。我只知道她叫丽丽。不,丽丽只是人们常常称呼她的名字。她的全名我已经忘了。十几年前她和我在一个学校上学。有段时间我们还是同桌。毕业之后,她没考上大学。后来,她去了个不算太远的城市又念了会儿书。学校的名字我早就忘了。先生,我并不是想再见到她。我只是有些好奇。好奇心每个人都是有的。我想您也不会例外。说实话,找不找得到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既然你们在寻找这一领域內经验丰富的人,就让我总想试试。总之,我就知道这么多。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你们一起上学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茉莉花高中。”
“茉莉花高中?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让我想想。哦,对了,一个同事曾向我提起过。这么说,你们可能是老乡加校友呢!不过,他要比你大得多。”
“这有可能,先生。那是所很老的高中,听说最近搬到别地儿去了。”
“如果他碰巧也是那所学校毕业的,这件事就交给他办。放心吧,他的能力可真是过硬。以前他可是个挺威风的角色。一个警察,使枪的,嗅觉敏锐,无坚不摧。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听到捷报。”
“那太好了。不过先生,虽然提起钱可能会玷污了您的耳朵,但我还是要冒昧问一下,事成之后,你们收多少呢?”
“看吧,你是这么了解我。能碰到你这样一个人生知己真是幸事。生意嘛,总归还是要做的。不过我也是个公平的人。我们的宗旨就是帮人第一,钱则是第二位的。不过我们只拿我们应该拿的。兄弟,相信我,你看起来不像个有钱的主。打开始,我就没指望从你这里赚到多少钱。就在刚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对你狠心一点。但是你有一点打动了我。兄弟,尽管从头到尾你都在极力掩饰自己,你总归还不够虚伪。而我,最痛恨的就是虚伪。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像。人生就是这样,兄弟,钱当然是必需的,但我更看重情义。你的心里有道义,我看得出来。因此,不要跟我谈钱。谈点理想。现实中,你碰不到我这种人。我也碰不到你这种人。因此,何必玷污我们的关系呢?但是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不过要在事成之后。到时候你愿意给,就给点,不愿意给,就算了。”
他说完,就消失了。我都没注意到他是怎么消失的。也许是一刹那间隐匿于虚空,也许是像烟雾慢慢消散。我在哪里呢?我也忘记了。总之有这么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名字有什么重要的呢?我愿意叫他什么就是什么。甚至,我可以用地名来称呼他。不过,那有什么必要呢。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一个幻象?多大程度上是基于现实呢?他消失的一刻,我觉得自己干枯了。我枯萎了,灵魂和肉体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