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珞曦眼眸不曾抬起半分，只是颇为强势地说道：“我是他的娘子，我可以替他做任何决定，你只管这般转告给清鸿道人就好。”
景行双手握拳，他的修为和面前的女子相差太远，甚至可以说根本无法撼动对方一丝一毫。他只能无奈地后退一步，踏上了飞剑，招呼卫灵淑，“快走，来不及了。”
看着天边两道残影彻底消失，白珞曦弯腰抱起清儿，也准备离开。
青蛟化作小蛇大小，竭力一蹦，钻进了王重珏袖间。青蛟想了想，趁着白珞曦跟清儿交代事情的间隙，嗷呜一口张大嘴巴，咬上了王重珏的手腕，感觉咬得足够重了，才缓缓放开了口。
青蛟突然感觉一阵头昏脑胀，他探出王重珏袖口，发现自己已经腾空飞起。脚下无量宗所在的岛小如月饼，岛周围的海上正腾起滔天巨浪，缓慢地朝岛上推移，在下一个瞬间，安静地将那个美丽的远离世俗的小岛彻底吞没。没有任何巨响，平静得如同天演盘上的幻象。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周围景色已经彻底换了模样。
横亘在青蛟面前的是一个看不到边界的大河，河中隐隐可见黑色的漩涡，不远处还有龙吸水的奇景。河边一片落叶慢慢飘进了河水之上，被风一卷，瞬间化作齑粉，消散不见。
此时的王重珏眼球微动，突然睁开了眼。他一把推开了搀扶着他的白珞曦，因为无法站稳踉跄一下。他紧皱着眉质问道：“为何将我击晕？”
“你不能去。”白珞曦并没有料到王重珏会中途醒过来，面色不明。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重珏疑惑不解。
白珞曦看了一眼远处的天边，嘴角勾起冷笑，“重珏，你只听说过化神期后可飞升，又可曾知道飞升之后又是什么？”
“你只知道成仙后能够长生不老，又可知道仙人也有天人五衰，即便真人也有量劫，无量量劫。”
“此修真界也许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走出的地方，你又岂能知道这里也只不过是三十三重天外那些人指尖的微尘？”
“随我走，不管如何，活下去。”
王重珏从白珞曦的言语之中，竭力揣度着她要传递的意思，最终释然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走。”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白珞曦声音极冷。
王重珏难得声音大了几分，“事关气节，事关因果，事关道心。”
白珞曦怒喝道：“我知晓你从出生不久都在清墟山，欠下清墟无数因果，可是我呢？倘若你陨落如此，你欠我的因果又该如何去还？”
王重珏带着浅笑，“说不定我能活下去来呢，我命大。”
白珞曦怒极反笑，“不是要讲道理吗？你接着给我讲道理，耍什么无赖！”
王重珏一步一步后退，脸上笑意不减。
倘若说欠清墟、欠清鸿道人的因果，他尚且还能用命去还，欠白珞曦的因果，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还了。
“说呀。”白珞曦神情复杂，“清冥河下救命之恩，禅修洞府再造之恩，你平白多出来的那颗禅修的千年舍利，甚至你师父给你的那本禅修法术，你是不是以为这片小小的地界，随便寻到一本书，就能让你修炼出法相金身？”
“我还不起你。”王重珏感到无比挫败，欠下白珞曦的这份因果太大了，他是拿命都还不起的。“但是道心不可违，我不能弃清墟而去。”
白珞曦不耐烦了，手心凝聚灵力，“倘若我不让你回清墟，你又能怎样？”
“愿自毁元神于此，以报清墟，以谢恩师。”王重珏极为平静地回答。大道之路茫茫无边，只能按照自己的道心走下去，倘若有所违背，就注定会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迷茫太久，不是陨落就是入魔。
白珞曦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缓缓收回手，眼眸阖上，呼吸紊乱。片刻之后，她如同九天寒冰般的声音传来，“你给我滚！”
“父亲……”清儿突然唤了一句。
王重珏猛然抬头，望到清儿立在白珞曦肩头，似乎想朝他扑过来，却被白珞曦伸手拦住。她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冷淡如水，“清儿不能再跟着你，他是我唯一的血脉，你去送死我不拦，但是他不能去。”说完，转过身不再看他。
王重珏点头回应，“我亦有此意。”
清儿大为焦躁，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看到王重珏转身准备离开，才歪歪头向母亲传音道：“父亲要走了。”
清儿细碎的抽泣声被堵在嗓子眼，他发出幼兽难过时候的嘶叫声，他不懂为什么父亲不跟他和母亲走，也不懂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选择的路生机渺茫，依旧走得如此果断，毫不犹豫。
王重珏背后突然一痛，他回过头，看到三道符箓悬在他面前。
“拿走。”白珞曦冷冰冰说完，转身踏入了界河之中。
三道符箓，王重珏完全不知道有何用处的符箓。
一路上奔走了十来天，王重珏才出现在了清墟山门前，那刻着清墟二字的巨石依旧如往日一般耸立着，远望主峰上的清旭殿，却被生生铲平了，一丝曾经存在过的迹象都找不到。几人合抱粗的古树生生折断，还有浓重的血腥气息，弥漫在四周，风都吹不散。
王重珏之前在无量宗岛所看到的巨大火球，落在了清墟弟子洞府最聚集的地方，生生将连绵的清墟山从中阻断，可见其破坏力之巨大。
王重珏祭出静灵，朝灵气波动最多的一处遁去。
残破的原清旭殿前，碎石凌乱，还有横亘在中间的大树，血腥味比清墟山门前更加浓郁，数不清的弟子残躯被随意堆叠着，惨烈仿佛炼狱。
此刻的清墟山没有一人哭泣，甚至连最柔弱的女弟子们，只是双眼红肿，咬紧牙关没有掉下来一滴眼泪！
即使被当做蝼蚁对待，也要拿出尊严和骨气，要站得笔直漂亮。强者并不会因为怜惜弱者卑微的姿态而心生怜悯，所以不必示弱，即便死也要用最骄傲的姿态。
一道沙哑的声音破空而来：“布阵！”
正是清鸿道人，他带领着一千余名尚存的弟子，以对峙的姿态面对三个修为深不可测的修士。
那三人之中有一名女子，从头到脚一身白色，手拿长剑，神色冷漠倨傲。另外两个男修一人两手空空，什么法器都没有拿，一人手托金色七层宝塔，脸上俱是毫无表情，仿佛面前不是数千条人命，而是伸手即可拂去的微尘。
王重珏又走近了些，这才发现人群之中并不仅仅有清墟弟子，还有木倾羽和安婉茹，他们竟也一道赶来。那扛着化血刀的辛予尧，亦盘腿坐在清墟弟子的人群之中。
此时，那位手托宝塔的年轻男修开口道：“我三人奉师命行事，尔等必是无法逃脱。我劝你们最好不必等我们亲自动手，快快自裁还能留得魂魄再入轮回，他日重修大道就是。”
“我呸你一脸！你说让我死，我就死？你是我老子啊，我这么听你的话。”熟悉的声音从头顶的树上传来，王重珏定睛一看，竟是衣衫沾血、满身狼狈的张复川。
那托塔的男修一个眼神看过来，张复川突然瞬间面容惨白，额头冒出冷汗，啪地一声从树上跌落下来。王重珏立刻上前将他扶起，低声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复川艰难地顺着气，说道：“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突然来了这三个杀神。师父说恐怕是上界修士，无人能拦住，恐怕现在清墟山是此界唯一有活人的地方了。”
唯一有活人的地方！
“岂敢如此，难道他们就不怕因果业力吗？”王重珏颇为惊诧，“倘若真是上界修士，为何没有规则之力可以制约他们吗？”
修士修炼，倘若杀戮太重，作恶太多，渡劫之时业力影响，天劫就会格外厉害。纵使千人护法，也能瞬息之间即成齑粉。所以修士大多数时候，不是万不得已，都不会主动去造成杀戮，免得增加业力反噬。
“我也不知道。”张复川脸颊上带着血迹，双目迷茫，“反正全死了，清墟山下边已经不是人间了，是血海地狱，全是死人！”
“屠过清墟后，此界即成死界，我们也好早些回复师命，还是速战速决吧。”托塔男修此话说出，就如同当着家畜的面说要宰杀掉他们一样，完全不担心他们会有反抗之力。
王重珏和张复川皆将此话听在耳里，两人对视一眼，竟颇为默契般，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一同祭出了自己的法器。
“倘若这次留得一命，我定要同你好好喝次酒，从傍晚到天明的那种。”张复川挥动长剑，笑着说道。生死一线之间，赫然生出千里不留行的豪迈气概！
张复川道心上突然有了重大的突破，可惜来不及静静体悟。他握紧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如同握着自己的整个世界，死亡成了白沙尽头的安稳归宿，无畏无惧，坦然赴之。
三个修士已经杀入了清墟弟子们布下的阵中，手托宝塔的男修将宝塔祭出，塔底耀眼光芒之下，数名弟子立刻灰飞烟灭。
手执长剑的女修，更是杀人如同宰鸡，当清墟弟子的鲜血即将溅到她裙子上的时候，都被她蹙着眉头，厌恶地躲开了。
而那并没有一件法器在手的男修，背后陡然升起一尊高一丈的金相。王重珏立刻认出那正是法相金身，不同于他可以凝成的金身，只能看出来个轮廓，此人的金身无论是面容还是神态都已经十分清晰，手持金刚杵，威严无比。
清墟弟子们虽然布置下大阵，但是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三人这般残虐的手段下，陨落的弟子越来越多，原清旭殿前飘荡的血腥气息也越来越浓烈。
轰！只听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竟是一位清墟长老不堪受辱，长笑一声，自爆肉身。强大的冲击波使得那三人都不禁后退了一步。那拥有手持金刚杵金身的男修，金身生生被炸掉了半边手臂。此长老乃元婴期修为，肉身爆炸后，元婴遁出，再度自爆元婴，离长老最近的金身男修顿时雪上加霜。
轰轰轰！又是三声自爆响起，离得最近又无力反抗的清墟弟子，不约而同从三个方向冲了过去，连元神带肉体一同自爆，都不肯给自己留下丝毫生机。三位弟子自爆后，血肉横飞，一时间格外寂静。
强大的冲击力下，那三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高阶修士，俱后退了两步，攻击的动作更是稍显迟滞。尤其是那位金身男修因为距离最近，受到的冲击力也最大，此刻他的金身又被炸了一条胳膊。
似乎找到了对付着金身男修的诀窍，一时间那一向温和谦让的清墟弟子们，都红着眼圈朝金身上撞，自爆声不绝于耳，震颤了整个清墟山巅！
清鸿道人此刻正带着几个长老，与那位手托金塔的男修纠缠在一起。每一声自爆都让他的心不禁抖上一下，恨不得能以己身去替代那些还未长大的孩子们去死。
此刻那手托金塔的男修正驱动着塔朝清鸿道人攻去，眼看塔的光芒就要将他整个人笼罩！
四个刚刚踏入金丹期的弟子，一道飞奔而来，瞬间又是那如清鸿道人噩梦般的自爆声响起。金塔男修在冲击力下后退了一步，清鸿道人堪堪躲过一劫。
清鸿道人手持长剑，心如刀绞。他想大哭一场，可此刻只能执起长剑，继续战斗，“至死方休！”
张复川冲到前方，拼尽全身力气和木倾羽、安婉茹，以及花颜月等三大家族残余的一些修士，将那白衣女修稍稍牵制住。那女修面露厌恶难色，可是一时也无法突破众人的包围。
但也仅仅是稍微牵制住罢了，纵使他们耗尽全力，将带着凌冽杀意的剑气逼近那女修身侧，也立刻会被一道青光轻飘飘地弹开，无法伤她分毫。
王重珏手持静灵，一个接一个挡下想要继续自爆的众位清墟弟子，不顾他们含泪的双眼和无法隐忍的愤怒，只耐心地叮嘱道：“不可无谓送死，继续布阵！”
无谓送死吗？没错，的确是在白白牺牲。数百名弟子们以生命为代价震碎的法相金身，在面前这男修一个手印一声佛号的召唤之下，又会重新聚拢而来，完整无缺，依旧威严，垂眉下视，带着一缕慈悲和怜悯。
莫大的悲哀和绝望将众人深深笼罩，终于有女弟子再也忍不住，小声哭泣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