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附脑。”阿瑞娜又叹息了一声说，“但现在我的附脑坏了，我会不会永远失去它？”
“附脑不可以修吗？”夏珥问。
“可以，但我不知道我的能不能修。答案只会等到我抵达凤都才会揭晓。”
“里面有你很重要的资料吗？”
“里面我的城堡，花了我好大的力气才把它建起来的。”
“城堡？你是说储存在你的附脑中的城堡吗？”
“嗯，那是我开启附脑后第一学期的毕业作业。不只有城堡，城堡周围还有草坪有树，有山、河流、瀑布和池塘。天上还有云朵、彩虹，有日和夜，还有一年四季。你能在里面爬山，还可以在里面游泳，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躺在草坪上晒太阳。但现在我已经与它失去了联系，不知道现在它怎么样了，也许彻底消失了。”
“别这么悲观。说不定只是个小故障。肯定会再找回来的。”
“借你吉言。”
太阳渐渐升高，但很快淹没在了云层中。周围裸露的岩石变得多了起来，石头是白色，很光滑，似乎预示着再往前走这样的白石头会更多。他们准备到树下休息一下，顺便喝点水吃点东西。
“好累。”夏珥将阿瑞娜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扭动着肩膀。
“我们多休息一会儿吧。”阿瑞娜打开包，从里面拿出水瓶和吃的。
夏珥坐到阿瑞娜身边，接过压缩饼干吃了起来。阿瑞娜没吃东西，只是喝了点水。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夏珥说。
“说吧，什么问题？”
“生命是必须的吗？为什么非得是生命而不是机器？”夏珥问。
“你会将机器视为生命的一种进化吗？”
“对呀，难道机器不比生命更厉害吗？就像机器人比人类更厉害一样。再说，生命不也是一种机器吗？只是复杂些而已。生命真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吗？”
“不是这样的。”阿瑞娜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噢？能告诉我原因吗？”
阿瑞娜摆弄着手里的饮水瓶，目光迷离地又开始说了起来。
那是她小时候与身边的小伙伴发生的一起争执。那年她可能六岁可能七岁，但不可能超过八岁。她已经记不得那是在哪儿发生的了，只记得那次有几个小伙伴在身边聊起了自己长大之后想要实现的梦想。其中一个小孩说，他以后要造一台机器，这台机器会比所有的生命都聪明，而且还会像人一样拥有自主意识。还有个小孩说，他以后也要造一个机器，将意识装进这台机器里，或者将脑直接变成机器，这样意识就能永存了。不知道为什么，阿瑞娜听了顿时感觉非常不高兴，她怒气冲冲地跺着脚，跑过去对他说：“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器！永远不会有！”
周围所有的小朋友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她，短暂沉默后讪笑起来，然后用他们能想到的所有刻薄的词来挖苦她，说她是“笨蛋、傻子、小顽固……”
小阿瑞娜生气极了，她只有一张嘴巴，怎么也争不过他们，不得不抹着眼泪逃离了那里。回到家后，她看到加百莉正躺在床上休息，便急匆匆地爬到床上抱着加百莉的脖子大哭起来。
加百莉并没有睡着，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便抱起她问：“怎么了，阿瑞娜？妈妈还没死了。”
加百莉的安慰惹得小阿瑞娜哭得更伤心了，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把刚才发生的事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
“阿瑞娜，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感到生气吗？我可以知道吗？”加百莉问。
“我不要变成机器。”阿瑞娜说。
“阿瑞娜是对的。”加百莉说。
“真的吗？”
“当然，阿瑞娜说的对，他们永远不可能成功。”
“但，为什么呢？”
“别着急，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阿瑞娜扭着身子撒娇道。
加百莉让阿瑞娜坐在自己的腿上，伸出自己的右手，用全息投影在空气中投出一条发着紫色光的长长的丝线。这条丝线很细很长，在空气中浮动着。加百莉再将它放大，能看清上面的螺旋结构。
“知道这是什么吗？”加百莉问。
“这是DNA。”
“嗯。DNA分子是两条纠缠在一起的双螺旋长链，两条螺旋上各有好几百万个彼此相连的核苷酸。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条长长的棉绳，将它缠绕起来。对，就像这样。”全息投影在加百莉手里变幻着，“一圈接着一圈，把它紧密地缠成一股。然后两股合成一对，像不像一只蝴蝶？认识这只蝴蝶吗？”
“这是一对染色体。”阿瑞娜说。
“很好。一条染色体上有大约一亿多个碱基对，人类细胞里面有46条染色体，每个细胞内的DNA又多达30多亿个碱基对。这个细胞用这些DNA操纵着自己的新陈代谢，还要通过它们复制自己。你看这个细胞，它正在进行有丝分裂，装着染色体的细胞核正在进行复杂的旋转、缠绕、复制，然后迅速被分成两个完全彼此独立的个体。这小小的世界正在进行着多么震撼人心的工程。我想没人会傻到要去手动完成这项工作对吗？30多亿个碱基对精确复制，任何人都会被累死的。所以这小小的细胞在某种程度上，难道不是比我们聪明得多吗？”
阿瑞娜呆呆地看着加百莉手上这团蓝紫色的光。它是一团最最普通的细胞，并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一件最最震撼人心的生命进程。
这时，加百莉面前的两个细胞瞬间变幻了形态。其中一个细胞变得很小，像只蝌蚪摇着自己的小尾巴向另一个细胞游去。
“精子和卵子是由身体里的减数分裂而得，各带23条染色体。”加百莉手指着它们说，“两者相互结合便开始第一轮分化，然后在子宫中形成一团由32个细胞组成的桑葚胚。随后细胞继续增加，在桑葚胚中出现一个胚囊，胚囊开始附着在子宫内膜层。细胞分化还会继续，形成外胚层、中胚层、内胚层。身体里几乎所有的器官都是由这三个胚层演化而来。上亿的细胞在这里面有序地形成，并找到自己的位置形成相应的器官。而这整个过程又都是由在一开始就结合在一起的基因指挥的。DNA制造RNA，RNA又制造蛋白质，蛋白质一个接着一个，所有的蛋白质都是来自DNA。”
到后来，阿瑞娜再回想起这一幕，占满记忆的仍是加百莉清晰而温柔的语调，和那团舞动的蓝光所展现出来的生命的奇迹。加百莉从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回应生命是什么，因为那时的阿瑞娜还小，千言万语不如让她亲自去感受什么是生命。这就像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等到阿瑞娜学到生命和机器的不同时，这会让她对什么是生命理解得更深。
大概在阿瑞娜十一岁那年，她从书本上看到了这样一个实例，题目叫《机器的世界和生命的世界》。上面开宗明义地讲到：机器的世界是抽象的数，生命的世界是具体的形象，而意识的世界既可以是数也可以是具体的形象。
机器与生命一样，也会学习。但它一定是在按照数据化的程序在学习，这就需要将所有的信息都转化成有限精度的数。如果它积累数据的精度是小数点后五位（0.0000X），那么它积累的所有数据的精度也将都是小数点后五位（这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这就像给自己编制了一张由同等精度的数据组成的大网，即便这张网在不停地延伸和扩张，却免不了将很多事实从这张网里漏掉。所以这张网，难道不是机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一张永远充满漏洞的虚幻世界吗？
人类设想过很多“类生命”机器，例如奥克松斯或冯诺依曼机。这是一种会自我繁殖的机器构想，它仅仅需要通过太阳能就能吃掉沙漠，吞噬石头，并能将吃掉的东西转化成可用的材料来达到复制自己的目的。事实上，机器要想战胜人类，并不需什么自我意识，更不需要华而不实的创造力或情感，它需要拥有像奥克松斯这样可靠的自我繁殖的能力就能达到这一目的。
但机器天生弱点让其不可能拥有可靠的繁殖能力。那张充满漏洞的网会导致机器所繁殖出来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浮塔人将其称作精度替减效应。不管是什么工具，用的时间久了都会有偏差，包括加工工具的磨损，测量或校准工具的钝化。机器能够察觉到一些偏差和错误，但还有一些偏差和错误日积月累地遗留了下来，并越积越多。这会使它们加工的后代越来越偏离原来的样子，直至全是残次品。机器过于依赖自己的母机，它自己制造的母机永远无法超越自己的第一台母机。事实证明大混战初期，智能机器往往在一开始非常厉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机器几乎不用人类动手自己慢慢就消失。而一个细胞核，在分子层面会对接近三十亿个碱基进行完美复制，这对机器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当然，DNA的复制也会出错，但这种复制容错度就会高得多，而且这种错误除了会造成缺陷外甚至能触发物种的进化。地球上有不少繁衍了至少几千万年的物种，这是纯机器绝无可能办到的。
也许可以在机器的程序里事先考虑好所有的问题，写出一套最完备、最精准、最接近真理的程序，教它学习，教它策略，教它精度替减效应，教会它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这其实是在试图写出一部没有bug的程序，或者认为能够用字符写尽那部生命之书。
生命也有属于自己的程序，但与机器的程序有些不同。人类的程序是基因，有20000多个，但那是一套两万多行代码写成的程序吗？可谁又能说尽哪怕是其中一小段基因的意义呢？生命的规律，生命的程序被写在了哪儿？它就在所有的粒子之中。但谁又真的理解什么是碳原子，什么是氢原子，哪怕是一粒小小的电子呢？
那么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一套自我复制系统，是处于自我动态平衡的流体。无论是哪种诠释，都在强调生命的自发性。生命能在多大程度上决定自我？它仅仅是对环境的一种逆来顺受地反馈吗？进化论在强调外部环境对生命的塑造，但生命自身呢？那些多姿多彩的昆虫，或把自己装饰成树叶，或伪装成敌人的同类，这些仅仅是因为环境筛选的结果吗？是否DNA自己本身就会思考呢？DNA就像泉眼，无数的秘密等待着从里面涌现出来，从一个蛋白质到另一种蛋白质，从细胞到器官。它也会犯错，但它也在适应和调整，试图自己解决这些问题。正如河水只是顺流而下，砂砾只是从天而降，而生命却会逆势上长，越飞越高。它们自己做的那些选择，怎么可以被轻易地被忽略掉呢？
而且人类克隆生命也并非我们通常以为的在制造生命，那只不过是让生命从物质之中释放出来了而已。它要长出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要伸出自己的四肢来改变这个世界。而意识，是物质自我生发的进一步延伸，是物质原本就有的某种属性的放大，也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的一部分。但它不是用简单的逻辑拼凑起来的机器，更不是一句写在书本里的有限的空话。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总之意思就是生命和机器不一样，是吗？”夏珥说。
“可以这么理解吧。凡是说生命就是机器的，都是对生命的误解。”阿瑞娜回道。
天上飘着很多云，让太阳总是时隐时现。在这阴晴不定的天空下，夏珥背着阿瑞娜又走了好几百米。
“对了，那盖亚又是什么呢？不是说它是工业系统吗？”
“别忘了，我在说它是工业系统时，前面都会加“自适应”这三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这说明它既有机器的部分，又有生命的部分。这种生物化的工业系统在大灾变前就有了，要不然它怎么可能存在这么久。”阿瑞娜抿了抿嘴说，“生命是物质的自发。生命除了在自我复制和自我修复更具优势外，甚至还能自行纠正你下的错误指令。但这个优点同时也是它最大的缺点。如果你让生命觉醒，那就别指望它会永远听从你。就像你身体里的细胞也都有变成癌细胞的可能。在这方面机器就听话多了，就算指令是错的，也全都按你给的数值代码来执行。它不会质疑你，即便是质疑也是按照你写的代码去质疑，实际上还是在听你的。”
“所以机器的世界是数字的。”夏珥喃喃自语。
这让他又想起了李薇依。夏珥记得李薇依说起过她对“数”和“量”的看法。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了。但当时夏珥没当回事，还因为心情不好而凶过她，说她想那些东西完全是在钻牛角尖。一想起这件事夏珥就感到内心不安。“我应该支持她的，亏我还是她的朋友。”夏珥又在心里自责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