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伊莉丝推着一辆平板车走了进来。小车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用竹子编的竹筒,一共有三层,上面还冒着热气。这让夏珥想起他们家街边的“蒸笼”。“蒸笼”旁还放着这个木桶,木桶里装着一些活的鲶鱼。
“开饭了。”伊莉丝招呼着。
夏珥和阿瑞娜跟着它一起绕过书桌,来到宝罗的玻璃水池前。伊莉丝又从书架旁拿过来一张大小合适的竹桌子当餐桌,盖上餐布,把“蒸笼”放到桌子上面,然后邀请阿瑞娜和夏珥围绕着餐桌席地而坐。
“四条鲶鱼够吗?”伊莉丝将木桶里的鲶鱼倒进宝罗的玻璃水池里说。
“又是鲶鱼。”宝罗嘀咕着。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伊莉丝没好气地说,“老板送来的秋刀鱼吃完了。你该谢天谢地还有鲶鱼可以吃。”
伊莉丝将“蒸笼”的三层分别打开,里面有一个装着蜜糖水的水壶,几个碗里装着莲子、烤土豆、烤红薯、烤鲶鱼。
伊莉丝将三个杯子和三个碗分发到他们面前,又分别给他们倒上蜜糖水,然后用亲切的语气对夏珥和阿瑞娜说:“想吃吗?”
“当然想。”夏珥兴奋地举起手,他觉得自己和只熊还挺投缘的。
伊莉丝又将竹筒里盛着食物的碗和盘子一个个摆到桌子上,然后说:“曙光城的饭味道不好,但当我们用双手捧着那热气腾腾的土豆时依然是满怀感激。因为食物来自我们双手的劳作,食物的来之不易让我们对任何食物都拥有有很深的感情。看到那些在墙上的乐器了吗?每当土豆丰收的时候,我们都会热热闹闹地吹一阵。这对我们是种必不可少仪式。”
“你是希望我在吃之前再唱一首歌吗?”夏珥说。
“你这个自然人还真是聪明。”伊莉丝点着它那颗大脑袋。
不知道为什么,夏珥记别的不行,但是记歌却非常有天赋。这也多亏了他老妈从小到大的悉心教育,那些歌以及一些戏曲很多都是他妈妈一句一句教他的。学这些歌到底有什么用呢?虽然不能当吃不能当喝,但有时的确能使夏珥变成一个受欢迎的人。特别是在逗李薇依开心这件事上,嬉皮笑脸地唱上两句真的能发挥奇效。
“好吧。”夏珥坐直了身子说,“蔡淳佳的《隐形的纪念》。”
我想要回到那一年
你守护我那一年
想起遥远那个夏夜
我记得你眼里是我的脸
不管这世界是那么的危险
我都悄悄地在你身边
……
随着歌声停止,书房里重归安静。
“非常好。”伊莉丝给夏珥鼓着掌,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神采,然后将头转向阿瑞娜说,“阿瑞娜,你呢,也要来一段?”
“我唱不好。我可以读一首我写的诗吗?”阿瑞娜说。
“当然可以。写诗,在浮塔们当中享有悠久的历史,就算小毛孩儿都会随口念叨两句。”伊莉丝说。
附脑的损坏让阿瑞娜对自己的记性变得不太自信,她在凤都读过很多诗,读得懂的读不懂的,有些诗还被她哼成了歌。而现在她感到沮丧,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诗再也找不到了。她暗自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看泛黄的天花板,从仅剩的记忆中挑出一首她曾在回到凤都的路上写下的那些句子。
我来自白雪茫茫的山巅,
风儿说要带我去寻找新的家园。
我展开我的羽翼,跃过巨浪滔天的海洋;
我穿着我的裙子,拂过郁郁葱葱的森林;
我光着我的双脚,踩着青草来到静静的沙丘边;
那一望无际的干涸,几乎分不清什么是春季什么是秋天。
但远方的风儿催促着我,希望我继续向前
可风儿、风儿,你是我在这儿唯一的朋友,
为何执意要我离开那么多美好的地方?
风儿、风儿,你是我在这儿唯一的亲人,
为何只让无趣的黄沙加入我们的国邦?
风儿固执地不肯说话,
我倔强地不肯向前。
直到温暖的沙粒抚着我的脚丫,
直到柔软的干草治愈我的伤疤,
直到生气的风儿弄乱我的头发。
“这首诗真是你写的吗?”伊莉丝问。
“是啊,是我写的,名字叫《寻找家园》。”阿瑞娜说。
“非常好,噢,太棒了,我来自山巅的朋友,你的诗勾起了我想走出这林子的欲望,谁又不想出去看看呢。”伊莉丝摸了一下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说,“哈!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一首呢。我也读读我写的诗吧。”
扬声器里的音乐还在继续放着,伊莉丝喝了口蜜糖水,在缓慢的节奏下,用低沉的语调读道:
在一处深堑中,我找到了它。
我和它相遇并没有写在任何计划本上。
看到它好奇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它对光的向往。
那么多的生命一生都在追逐这份光亮,
就算在黑夜里也要循着月亮飞翔。
“噢。”我对它说:
“你所追逐的不过是你想象中的自由和希望,
“不过是魔鬼勾引你的幻象,
“不过是永远触不到的天堂,
“不过是即将到来的死亡。”
噢,它并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依然向我张开它看似柔弱的双臂,
好似希望我能给它拥抱。
但它可曾知道,
它灼热得像夏日玫瑰的尖刺,
它冰冷得像块快躺了一千年的石头。
是谁把它塑造成这般模样?
是星尘的光芒,还是地母的温柔乡?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是宝罗率先开始说话的。
“伊莉丝写过很多诗。”它说。
“伊莉丝写得真好。”阿瑞娜附和道。
“我也写过诗,我可以读一段吗?”宝罗说。
“你还是忍忍吧,现在开饭,客人都饿了。”伊莉丝眯着眼睛压低嗓门对他们说,“还是别听它读诗了,因为谁都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我可都听见了,你在说我坏话。”扬声器里传来宝罗的抱怨。
“我没有。”伊莉丝边说边把食物分到他们俩的盘子里。
“你就有,你偏心……”宝罗不依不饶地说着。
夏珥吃了口烤土豆,又吃了点烤红薯,味道的确不怎么样,但为了不伤害到伊莉丝的一番好意,他没有将难吃表现在脸上。
“伊莉丝,这些书你都看过了吗?。”阿瑞娜问。
“有些书,我和保罗不止看过一遍。我们在曙光之城学过识字,这对浮塔是基础教育。”伊莉丝吃鱼时不喜欢吐刺,整条鱼都会一次咽下。
“你喜欢看什么书?”夏珥问。
“它最喜欢的是《小熊维尼》。”宝罗插嘴道。
“是吗?”夏珥笑了起来。
“不只有《小熊维尼》,还有《爱丽丝梦游仙境》、《夏洛的网》。”伊莉丝说。
“因为你是头熊。”宝罗又插嘴道。
“因为这几本书让我想起曙光城和曙光城的浮塔们。”伊莉丝说。
“因为会说话的动物吗?”夏珥笑着说。
“动物会说话,这对我们稀疏平常。但在人类面前可能沦为某种不合理,甚至是不道德。”伊莉丝说。
“为什么这么说?”夏珥问。
“大灾变前,在有些人类居住的地方,这些书有可能被归为禁止的书呢。”宝罗说。
“怎么会?这些书只不过是童话,我也看过《夏洛的网》啊。”夏珥说。
“因为他们认为只有人类才有资格说话。”伊莉丝说,“而且我还知道‘动物’这个词有属于人类的特殊的文化意义。也就是说,动物会说话是件有失体面的事,是对人类的侮辱。而动物是不该有情感的,也不该有意识,不该有灵魂,不可以说话,只可以有本能。我想,以人类的标准,我和宝罗应该是属于动物的吧。”
“我们是浮塔。”阿瑞娜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伊莉丝漫不经心地喝了口水,“我们是浮塔,我们也是动物,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当然,是有自知之明的动物。”
“你会因为书上这么说而感到难过吗?”夏珥问。
“不,不会。那是属于人类的观念,我该表示尊重。况且,那个曾承载这些观念的世界已经被时间埋葬了,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想法,已经成了过去。好多东西我没法对他们感同身受,所以很多书我虽看得懂字,却读不懂内容。”伊莉丝喝了口蜜糖水说,“那可是他们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生命真正理解他们了。如果非得难过不可,就为这个而难过吧。”
“但还是有些东西留下来了,不是吗?”阿瑞娜说。
“是啊,但也终究会消失。”
这是一次愉快的聚餐。夏珥将自己记得的那些曲子几乎唱了个遍。而宝罗终于读出了它的诗,并说起了一些书里有关章鱼的内容。它似乎很在意人类是怎么评价章鱼的。而伊莉丝又聊起了很多以前浮塔们的故事,那些帮过它的,夸过它的,拥有奇特的能力的,说到动情之处还会流泪。宝罗说伊莉丝这么多年来可从没像今天这么动情地聊过过去。伊莉丝摇着头说自己只是因为太高兴了,就像心里一团尘封已久的火被重新点燃,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谁都有自己的过去。而时间可是个残酷的家伙,那些生动的画面,真挚的情愫,它毫不留情地带通通带走。那些回忆,曾经亲身经历的时候觉得它普通而且乏味,如果遇到麻烦和烦恼甚至还觉得生活不值得。谁又能想到当自己真的失去了它,而且永远消失的时候,又会突然觉得它是那么的美好。
在聚餐末尾,伊莉丝恳请夏珥把他记得的那几首歌帮忙录下来,夏珥很有耐心地照办了,甚至还附赠了他记得的几段戏曲。夏珥突然想,要是以后我们的文明被另外一群种族继承了下来,并视作珍宝,这也算是我们文明的一种延续吧。所以继承文明的主体到底是不是人类,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录制完毕后时间也不早了,伊莉丝知道他们明早要赶路,所以主动结束了聚餐,让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
在回到自己房间的途中他们还看到了隆迪,它依然呆在那条过道里。阿瑞娜希望能与它单独待一会儿,因为她看得出来隆迪的生命即将走入终点,能量的流逝在加快步伐。这种从生到死的过程就像人类一生的加速版。所以拟态浮塔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阿瑞娜总觉得它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而且这种寻找是与她和夏珥有关的。黑暗中,阿瑞娜沉思着,陪了隆迪好一会儿才回到他们的房间。
“隆迪还好吗?”夏珥躺在床上问。
“不太好。”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它熬不过今晚的。”阿瑞娜说。
夏珥陷入沉默。他们现在自顾不暇,根本分不出精力为隆迪难过。
“介意我脱掉外套睡吗?”阿瑞娜躺在床上说。她现在只穿着护胸和内裤,露着肚子。
“不介意,反正灯已经关了,而且这张床也够大。”
“谢谢。”
“你说,到达我们正要去的目的地,还要几天?”
“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三天。”
“三天?如果我们提高速度,会快些吗?”
“我们需要休息。”她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着急。”
“我想快点离开这儿。”
夏珥今天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惊吓,与伊莉丝和宝罗的接触虽然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坏,但这并不足以完全改变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那就早点睡吧,明天就能早点赶路了。”阿瑞娜说。
“嗯,晚安。”
“晚安。”
夏珥的手里握着那块水晶,握得紧紧的,仿佛这是从那个世界里伸过来的绳索,他必须拽着这根绳索心里才安心。好在水晶带给他的知觉更加清晰明确了,这说明他与那颗珠子的距离正在缩短,即便距离只缩短了四分之一。“再快些吧。”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再快些。”他又想起了妈妈,并默默地祈祷一切都能快点好起来。
没过多久,阿瑞娜就听到了夏珥轻轻的鼻息声。他应该睡着了吧,她想,自然人要比浮塔人更容易劳累。况且明天杵着拐上路可不是个好主意。对于夏珥,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感到更愧疚,也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更依赖。她觉得自己应该相信他,即使他有时候说的话有些荒诞不经。还有他唱的那首歌,虽然他唱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略显粗糙,但她喜欢这种粗糙,因为粗糙所以真挚,还有那歌词听起来也非常真挚,这种真挚能让人感到放松。
阿瑞娜的大脑依旧在不停地运转着,睡不着是附脑损伤给她的后遗症。现在她的身体时刻都在提醒她状况到底有多糟糕。而且她还明白现在的状况还算不上最糟,下面还有很长的路等着他们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要是脑中的地图信息能够再清晰一些就好了,这样能让自己心里更有底。
阿瑞娜还想到了背过她的伊莉丝,它那毛茸茸的背还真是坚实。它总是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很坚强,其实有这么多浮塔需要它照顾,这其中到底承担了多少苦只有它自己心里清楚。那些流落在森林里的浮塔,它们都经历了些什么?虽然宝罗和伊莉丝已经说过很多,但仅凭只言片语显然无法真正理解它们受过的苦。还有那让人不寒而栗的ATT,她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知道那应该是类似于她们身体里的SIP(自适应干扰微粒)。“可为什么我从没听过ATT呢?”她隐隐觉到凤都似乎并不想让他们知道关于曙光城的全部。
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从她躺下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窗外悬在半空中的月亮。在凤都,她也是习惯伴着月光才能睡得更好。所以这个房间过去的主人纳尼达,躺在这儿也应该能经常看到这窗外月光的吧。还有它的日记本,仿佛在说“我总得留下点什么”,几乎所有浮塔都执著于此。她曾在一处即将倒塌的高塔上找到一个密封得很好的盒子,里面装着一本已经很旧的日记本。日记本的封面已经没了,只有模糊的字从翻卷的页面里露出来。本子里的内容告诉她,这并不是一个人的日记。阿瑞娜将它称之为《女孩们的日记》。如获至宝地将这本日记带回了凤都,直到现在都存放在她的储物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