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依身高一米六七,比夏珥矮十四公分,是个体格清瘦的女生。她有一头偏黄微卷的头发,扎着马尾辫,必须戴好多发卡子才能控制住她头上那些顽皮的头发。她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肤色很白,几乎没有血色,嘴唇颜色偏深,但精神很好。她经常会调侃自己长得像吸血鬼,小孩子见了都会怕。她身上的气质的确会给陌生人一种冷峻感。但夏珥很清楚这只这是假象,她其实是个语速不快,性格非常温和的女生,如果紧张了,说话时还会有些结巴。
不过夏珥对李薇依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胆大,李薇依是夏珥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孩。
那是在高一,他们第一次成为同桌。夏珥无所事事地呆望着窗外,无意间看到一条粗壮的深红蜈蚣嗅探这从窗框外往里爬。夏珥并不胆小,他喜欢小虫小动物,能够徒手抓壁虎和蛇,但唯独对蜈蚣惧怕得要死。他一手摇晃着李薇依,一手指着蜈蚣,“咿咿呀呀”几乎快说不出话。李薇依朝夏珥指的方向看去,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但不知何故,犹豫了一秒又将手收了回来,接着从容地拿起桌上的笔,朝蜈蚣身上挑了过去。蜈蚣瞬间飞出窗外,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事后,李薇依朝夏珥尴尬地笑着说了一句“吓死了”,然后气定神闲地继续看自己的书,留下夏珥一人在一旁目瞪口呆。夏珥留意到她想要伸手的细节,这明明是要用手去捉。老天,她本打算用手去捉!而她说的那句“吓死了”,说得实在是不够有诚意。夏珥知道她在掩饰。后来夏珥才知道,她的掩饰与她过去的经历有关。她说,作为一个女生,徒手去捉蜈蚣?一般人还不把我当成个怪物。
对于什么是“怪物”,可能没有谁能比李薇依更深有体会的了。有一次李薇依问夏珥:“我妈妈说我是灾星,你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吗?”
“嗯,我知道。”
“那你还跟我做朋友?你不怕吗?”
“我不怕。”夏珥说,“那都是鬼话,我不介意这个。”
李薇依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她妈妈的阴影,即便是在交朋友的时候也是如此。
她妈妈叫杨蓉彝,起初是会计师,后来从商,是个风格凌厉穿着讲究,在工作上一丝不苟的女人。李薇依觉得职业是能塑造人的,比如医生更容易有洁癖,而会计师更容易变得锱铢必较。“账不对,那十块钱到底跑哪儿去了?今天不搞清楚谁都不准睡!”杨蓉彝总会用类似于这种问题折磨她的家人。
李薇依对这个永远严肃的女人最初印象也是来自于她妈妈对数字的态度。杨蓉彝曾将教会李薇依算术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使命。对阿拉伯数字的写法,一定要按照她教的笔画顺序写,比如4是先写斜横再写竖,还是先写竖再写斜横;5是先写横再写竖弯勾,还是先写竖弯勾再写横;8的起始笔画是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如果不按照她的要求来(也就是她认为的发倒笔)就会遭到一顿毒打。李薇依记得她当时只有4岁,因为她记得为了这个4,她被她妈虐打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当时那么小。哪懂得那么多啊?”李薇依每次回忆起来总是委屈得不行,“难道不该是数字大致长得怎样就写成怎样吗?达到目的不就好了?”
学完如何写数字,接着是学算术,这才是噩梦的真正开始。
“过来,我来教你算术。”这恐怕是李薇依所听过的最可怕的魔咒。
只要杨蓉彝有空,她就会非常有兴致地教李薇依算术。在昏黄密闭的房间里只留下杨蓉彝和她两个人,虐打以及咒骂,渺小的她只得任凭杨蓉彝处置。李薇依知道自己笨,但更知道自己当时只有五岁。直到现在,李薇依一见到数字就会紧张,这种紧张从来没被消除过。在考数学的时候,就算遇到特别简单的算式,她也会强迫自己反复算好多遍。她害怕出错,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任由考试时间毫无意义地被耽搁掉,然后获得一个惨淡的数学分数。
她能清楚的记住五岁之前的事,她说话结巴,她的数学不好,杨蓉彝可谓功不可没。
在李薇依眼里,杨蓉彝走起路来永远像是裹挟着阴云。她的怒吼是雷鸣闪电,她的沉默会让空气结冰,她的“一丝不苟”就像绑缚生活的绞索。握笔的姿势是否正确?拖鞋的左右是否穿反了?衣服的前后是否穿对了?吃饭的饭粒是否撒到桌子上了?否,则大吼,然后是严惩。杨蓉彝也对李薇依总是对着空气(李薇依想象中的鬼魂)说话深恶痛绝。家里面摆着佛龛,陈设是按照杨蓉彝风水学的要求严格布置的,如果李薇依有所触犯都会被严惩。但李薇依一般不哭,她表达恐惧的最常用的方法是用她大大的褐色眼睛困惑地看着她妈妈,但杨蓉彝会将其视作对她的挑衅,然后进一步被激怒。
“你再用眼睛瞪我,我就把你的眼珠抠出来!”杨蓉彝会怒不可遏地吼,然后把小李薇依打到哭出来为止。李薇依一直觉得杨蓉彝对她是打心眼儿里带着恨的,包括对她的外表和行为习惯,这种恨就像一种本能。就像猫咪必须吃鱼,狗子必须啃骨头,而杨蓉彝也不得不训斥她并惩罚她。
李薇依害怕她,但李薇依身上也有让杨蓉彝望而生畏的地方。有一次,在一个闷热的下午,李薇依穿着小背心和小短裤,从自家的阳台上获得了一只小可爱,她非常非常喜欢这只小可爱,并独自与它一同玩了好久。她知道杨蓉彝有严重的洁癖,根本容不下它。所以只能偷偷地和它一起玩,然后很小心地不想让杨蓉彝发现这只小可爱。但越是小心就越是容易出错,当杨蓉仪突然走到她身边时,她下意识地将手藏在了身后。
“你手里拿着什么?”杨蓉彝警觉地问。
“没有。没有。”小李薇依拼命地摇头。
“拿出来!”杨蓉彝像头暴怒的豹子。
吼声把李薇依吓得一哆嗦。她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无力违抗杨蓉彝的命令,看着她凶狠的眼神,李薇依不得不将背过去的小手缓缓挪到胸前。原来那只不过是只十公分长的大壁虎。壁虎的头无辜地从她的小拳头缝里伸出来,大眼睛像李薇依一样茫然无措。“那是什么?!我警告你多少次!快弄死它!”杨蓉彝几乎是跳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倾泻而出。那是李薇依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么惊心动魄的尖叫。当然,她过去还徒手抓过蟑螂,但也没像这次这样激起杨蓉彝如此巨大的惊恐。
包括夏珥,很多人曾夸她胆子大,但李薇依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就是虫子、老鼠、鬼之类的吗?她想不通,这些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不比人类简单得多?至少不会有人类那种具有杀伤力的异样眼神吧。她了解那种眼神,也不止一次看到过这种眼神,有趣的是这种眼神甚至会来自她妈妈。
自此,杨蓉彝眼睛里就带上了那种挥之不去的异样,一种嫌恶,并有意无意地与她的亲生女儿保持着距离。李薇依虽小,但对这些细小举动的来由心知肚明。起初她会觉得这很可悲,但又忍不住为之庆幸。这挺好的,李薇依心想,这何尝不是小可爱们在保护我呢?李薇依也从未与她妈妈建立起过任何真正的亲密情感,她也早已学会了不去看杨蓉彝的眼睛,更不需要杨蓉彝像阴云一样围绕着自己。“离我远点吧,这很好。”李薇依在心里说。
除了小可爱,能来救她的还有她爸爸,只要她爸爸在家。但事实上爸爸的处境比李薇依好不到哪里去。
她爸爸叫李伍则,曾经是高中语文老师,喜欢看书。李伍则的梦想是考博,然后成为大学老师。“你就知道看这些没用的(书)!能当饭吃吗?我看你迟早会把脑子看坏掉!”这是杨蓉彝对李伍则经常说的话。从李薇依记事起家里面就咒骂不断,而咒骂的内容无非是杨蓉彝说李伍则没出息,不会挣大钱,以及李薇依这副鬼德性一定是受了他的遗传。
李薇依始终不明白李伍则是怎么和杨蓉彝走到一起的,是被刀架上了脖子吗?后来李伍则脸上泛着红晕说,至少是在大学时期,他本人还算是挺优秀的,而杨蓉彝在李伍则眼里也是个非常朴实可爱的女人。但无论是谁终要走入社会,学校和社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评价人的标准在变,李伍则对这种转换适应得慢了一些。“我是有责任的”李伍则曾不无懊悔地对李薇依说,“如果我更优秀她或许不会是那个样子。”
在李薇依十一岁那年,一个冷清的夜里,杨蓉彝和李伍则两人的矛盾终于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事情的引爆点李薇依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他们将自己一起关在卧室里,进行着他们俩最后一次谈话。杨蓉彝的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房门根本关不上她的声音,李薇依就算是在自己房间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这辈子全都毁在你们爷俩手里了。”杨蓉彝重复道。她首先历数她这么多年在外拼搏到底有多累多心酸,以及她一门心思为了这个家和家人所做了多少牺牲,话锋一转又再次说到李伍则多没出息。最后,杨蓉彝居然开始控诉她女儿。李薇依直到现在都记得她当时说了什么。
“你知道吗?”杨蓉彝说,“我这辈子(哽咽)……我这辈子做的第一后悔的事是嫁给你,第二后悔的事就是生下她这个怪胎。你知道我有多委屈吗?我早就应该料到的,早就应该料到的,哈!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身上的优点她一样没遗传到!全都是遗传你的!都是呆子!蠢货!算命先生早就给我说过,她就是个灾星……我工作工作不顺,做生意生意不好,全都是因为……”
“够了!不就是离婚吗?我跟你离!”李伍则的声音使房门发出“嗡嗡嗡”的震动。
怪胎,灾星。李薇依也并非第一次听到杨蓉彝这么说她,就像是早早地贴在她身上的诅咒。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一个人倒霉?她也一直很好奇那会是一种怎样的能量呢?是一种磁场,或是一种未知的射线?后来夏珥跟她说他自己“三魂七魄缺一魄”。她觉得很傻,但也绝对有趣极了。她想,也许“灾星”也是一种关于灵魂的特质吧。
杨蓉彝与李伍则分割完财产正式离婚,两套房子一人一套,李薇依跟她爸。从那以后,李薇依就再也没有见过杨蓉彝了。而李薇依心里留存的不是悲伤,反倒是从没体验过的轻松和自在。她甚至是在悄悄为她爸高兴,也为杨蓉彝高兴。“谢天谢地,但愿杨蓉彝离开了我们能时来运转日进斗金。”李薇依发自真心地这么想。
虽然杨蓉彝从她的生活中早已消失,但带给李薇依的影响却并没有消失。当她拿起一个蓝色的杯子喝水时,也许会想起起妈妈用它敲打她的脑壳;当她坐在一把黄色小板凳上写作业时,也许想起起妈妈将本子摔在自己身上;还有家里的扫把、衣架、晾衣叉、刺鼻的香水味,甚至某种声音。记忆往往拒绝被管理,它什么时候出现不完全由你控制。它们会缠她一辈子。是的,杨蓉彝从未离开过李薇依的身体。
不过杨蓉彝虽然荒诞偏执,但有一点李薇依觉得她说得对,那就是她的确更像她爸爸。有其父必有其女,无论是李伍则还是李薇依,对此都不会反对。
李伍则的房间里有个大书架,上面放满了书,那是他们父女俩最大的共同爱好。与在杨蓉彝面前正好相反,李薇依在李伍则面前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她喜欢坐在李伍则的脖子上,听他在书架前唠叨个没完。只要李伍则说话她就能很安静地听,虽然不一定明白他在说什么。李薇依能从李伍则的言谈和神情中看懂他对这些书的偏好。特别是那种热情洋溢,针对那排整齐划一的橙黄色书脊的热情洋溢,她知道李伍则爱它们。从李伍则的深情倾吐中,她也知道它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哲学。
它们大多是商务印书馆推出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休谟的《人性论》、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培根的《培根论说文集》、笛卡尔的《谈谈方法》、柏拉图的《理想国》、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黑格尔的《逻辑学》和《小逻辑》、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等等,以及其他出版社和哲学家的其他著作。
“整天看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把脑子看坏。”李薇依还记得杨蓉彝时常这么说,而李伍则并不反驳,也从不当着杨蓉彝的面看这些书,总是带到学校去看。
“爸,它们真能把人的脑子看坏吗?”十二岁时李薇依问。
“你会觉得你老爸不正常吗?”李伍则笑呵呵地反问。
“那为什么她总这么说?哲学到底是什么呢?”
“哲学。”李伍则摸了摸眼镜架说,“在我看,哲学就像镜片,不同的镜片能让你看到不同的世界。有些人眼中的世界原本就是扭曲的,通过哲学能够矫正过来;而有些人因为镜片而误读了这个世界,这时就很难说他不是疯狂的。但无论怎样,该被责怪的不应该是镜片,而应该是带上镜片的人。”
“我可以获得这些镜片吗?”李薇依问。
“什么?”
“我能看这些吗?”
“这对你来说太难了,你可能不会感兴趣。”
“爸,你可以教我呀,我很感兴趣。”李薇依用她那特有的大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她爸爸。
李伍则脸上挂着犹豫,脑子里出现一些担忧。李薇依真能处理好这些书上的观点吗?对李薇依的思想或者人生会造成什么影响呢?她这么小,是否合适?做家长的总是有数不尽的顾虑,对自己的孩子信不过。事实上,当她表达出对哲学的兴趣时,李伍则的心里是非常高兴的。“真是我的乖女儿。”能够与自己的女儿聊哲学,至少是在他看来,是件非常幸福事。更何况她说不定只是三分钟热度,害怕她走偏简直是杞人忧天。
“嗯……那好吧……我看看。”李伍则在书架上翻找着,从上面抽了一本《理想国》递到了李薇依手上,“这本吧,先自己读,别急着问我,然后记得写读书笔记,实在读不懂的就问我。但愿你不是三分钟热度。”
“这本好懂吗?”
“相对好懂一些,有点像故事,不过对现在的你可能很难。但你连这本都看不懂,其他的就别指望看懂了。”
《理想国》,李薇依怔怔地看着书名发呆,里面写的是什么呢?是一个国家吗?她经常在电视上或网上听到另一个词——乌托邦,是否与这个词类似呢?李薇依一下子在脑子里问了一连串问题。不管懂不懂,先快速通读一遍再说吧,这是她爸爸教她的读书方法。
这本书对十二岁的她,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的确有点难。在爸爸的帮助下,从刚开始的有些抵触到逐渐从中品出滋味,她大概花了半年时间。她还因此养成了写笔记的习惯。以一个初中生的视角,她陆续写的一些读书笔记中有一篇叫《读<理想国>之理想的国度》:
正义是什么?理想的王国是什么?每个人心里也许都有自己的答案。而苏格拉底(柏拉图),以他超凡卓绝的睿智,向我们展示了他自己的理想的国度。我自己是否也能做这样的游戏呢?比如在我的心里,就算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去构筑起这样一个理想的国度?这个国度应该是怎样的?它该有它的子民,该有它的管理者,该有它的军队,该有它的集市,还要有房子和牲畜。我可以成为我的国度的设计者。所以我该尽量加入我觉得好的东西。这时就又有个问题摆在了我面前: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好的东西?我能获得比《理想国》更好的答案吗?
李薇依的进步让李伍则吃惊,她既有对哲学的热忱和直觉,又有对哲学该有的态度:疑问和质疑。质疑推动疑问,疑问产生质疑,并不需要任何人去督促,李薇依自己能在自己的推动下去做哲学思考,绝不会因为谁是大哲学家而盲从。李伍则开始确信李薇依是学哲学的料。但毕竟她还只是个初中生,在哲学的迷宫中需要有人引路,因为这能让她少走很多弯路,节约很多时间。而她爸爸愿意成为她的引路人。
“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李伍则对李薇依说。
“什么要求?”
“你可以拥有一颗独特的心,但也要有能使自己回到普通生活的能力。如何做一个普通人,工作、交友、生存、繁衍,去参与生活,有时比拥有一颗不普通的心更难。这其实是个浅显的道理,但老是容易忘,比如我。”
“回到普通生活?这还要学吗?我觉得我就在普通生活中啊。”
“先记住它,以后慢慢想。”李伍则说。
没有了杨蓉彝,李薇依能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接触手机是在高中之后的事,所以那些书是她当时最好的玩伴。哲学对她来说是什么?是种娱乐,虽然这种娱乐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它也是道桥梁,一种沟通方式,让父女俩彼此心意相通。但这种桥梁只建立在她与她爸爸之间,在与其他同学之间它是失效的,甚至是阻碍。一种特别的,有别于其他所有同学的气质,无论是外表心灵,还是过往的经历,这些与李薇依如影随形。有时这会让你获得一些好处,但也有时也让你付出代价。
后来李薇依升了初三,李伍则如愿以偿考中了重点大学的博士,并有可能获得留校任教的资格。大城市机会更多,为了李薇依日后的学业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李伍则辞掉了高中教师的职位,决定去大城市打拼。从那之后父女俩经常聚少离多,缺少了父亲作为人生导师,她不得不独自面对自己的生活。她也越来越能明白李伍则说那句话的意思。
因为杨蓉彝,她在学校一遇到穿着讲究一脸酷拽的潮男潮女说话就容易结巴,本能避免与他们接触。后来又一直跟爸爸住在一起,她渐渐疏于打理自己的外在,有时候像个假小子。再加上她那双特别大眼睛以及自言自语的习惯,让她显得与别人格外的不同。不过她在班级里也不太活跃,虽然朋友不多,初中整体上还算过得去。但初三下学期发生了一件小事……李薇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不过是一只虫子,一只黑色的飞蛾,只是比一般的飞蛾肥大一些,飞到了她的桌子上,而她只是友善地轻轻地握住了它,让它在自己手上拍打翅膀而已。为什么她周围的同学要像疯子一样尖叫?
尖叫。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多么让人熟悉的一幕。
中考即将临近,她适时地成了众人的焦点。各种窃窃私语,从她的外貌,到她的说话方式,再到她怪异的举动,派生出各种谣言和鬼话。她成了鬼故事的女主角,成了会黑魔法的女巫,成了隐藏在人群中的吸血鬼。这些闲言其实早就在发生了,虫子只不过是个契机,就像一块丢进池塘的小石头,惊醒了躲在池塘中的妖怪。随着流言陆续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渐渐知道了“原来他们是这么看我的。”
无处不在的异样眼神,以及隐约可听到的“怪胎”这个两个字,就像是千百个杨蓉彝。
这对她太难了,孤独和沮丧使她深陷自我怀疑的漩涡之中。而爸爸虽然一直是她坚定的支持者,但他身在外地忙得不可开交。李薇依不敢让爸爸分心,所以不敢跟他说太多。
但不管有多难,李薇依最终还是从泥潭中挣脱了出来。如果书本的世界让她略显自闭,但也让她获得了远高于常人的抵御孤独的能力,以及更好的学习成绩(除了数学)。她并不需要通过外人来获得内心的满足,她有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内心世界,哲学的地基在她心里悄然建起,理想的国度逐渐丰满。她自然地获得了一颗比一般人更强大的内心。因此她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受严重影响,她能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也得益于此。
在进入高中之前她就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经历过那些波折,她对人际交往一下子显得不自信,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太奇怪,太不招人喜欢了。“爸爸早就说过。”她想,“即便是我爸爸也不喜欢我老是把鬼魂挂在嘴边,以及总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吧。”
“你可以拥有一颗独特的心,但也要具备能使自己回到普通生活的能力。”普通和正常,在很多人眼里是那么的相似。没必要说谁蠢谁聪明。精神独特,行为普通,这并不矛盾,也不是言行不一,更不是在向现实妥协,而是在用你的普通来保护你的特别。
到了高中,她开始留长头发,学会打扮自己,这是李伍则教不了她的。李伍则也给她配了部手机,她也学着像其他同学一样说话和做事,过去的一些奇怪的习惯也收敛了不少。至于哲学的爱好,她也并未丢弃。谁会真的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呢?谁都希望被喜欢。
在高一上学期,她与夏珥第一次成了同桌。
好傻,有点呆。这是李薇依对夏珥的最初印象。但他身上经历过很多李薇依可望而不可即的趣事,特别是“三魂六魄缺一魄”,还有那些友好的小动物。“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他说的那些事呢?”李薇依会感到很难过。但转念一想,“他不会是在我面前编故事吧。骗子!”但看到夏珥一脸认真,她又犹豫了。夏珥愿意直视李薇依的大眼睛,而李薇依看的书,李薇依写的满满当当的笔记本,李薇依的经历,李薇依的自言自语,甚至李薇依发的呆,他什么都感兴趣。“有时候还真是挺烦人的,幸好我是个有耐心的人。”
而她也有很多困惑需要夏珥帮她解答:我是不是太奇怪了?我是不是长得很丑?我是不是太自闭了?我是不是不太合群?我是不是太自我了?我的想法是不是让人很难懂?我是不是不该这样?自我怀疑的漩涡就算是上的高中也没有完全终止。夏珥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我觉得这没什么,这很好啊。我觉得这棒极了。我觉得你很可爱。我觉得你帅呆了。
有次,夏珥指着过道对面的一个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同学说:“你看他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地写完了好几个。笔记或者是日记。你真的需要知道里面都写的什么吗?不用,你只需远远看着那些本子,就会自然而然地对他心生敬畏。但他跟你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自不觉,李薇依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他。那是一种吸引力。只要他们对视一眼,他们就能在人群之中认出对方,然后走向彼此。夏珥是唯一能让李薇依平静地说出杨蓉彝的人。李薇依也是唯一能让夏珥从容地说出夏岩松的人。
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给他们之间的关系造成了不小的危机。
那是在4月18日,也就是两天前,这个学期第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发下来了,他收到了自己的英语试卷。150分的卷子,他只得了86分。他的英语成绩不好,很难说他不努力。有一回,夏珥指着一个完形填空的选项问李薇依,这儿为什么会是in而不是on?李薇依满脸愧疚地说她也很难说明白,她是凭语感选的。语感,这个词彻底击垮了他,那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他很可能在英语成绩发下来的时候情绪失控,所以永远不要在他英语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招惹他。但李薇依那天显然完全忘了这一点。
“我想通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李薇依像着了魔一样突然激动地对他说。
“什么事?”夏珥面如死灰,他正沮丧地浏览自己写满了负分的英语答题卡。
“量!万物都是量!”李薇依边说边在草稿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量”字。
“哦,不是早就有哲学家说过类似的观点吗?万物都是数。毕达哥斯拉,莱布尼茨,都说过这样的话。”
“哎呀,我说的“量”不是“数”,它们之间有本质的区别!”李薇依脸上难掩兴奋,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有什么区别?”夏珥问。
李薇依像一下子被激发了身上的某个开关,迫不及待地说出了答案:“数是对量的抽象。量是基于自然物质,而数是基于意识对量的理性抽象,是概念。数可以接近量并指代量但永远不可能等于量。比如一木棍,随着测量它的工具的精度变化,测量得到的数据也会随之变动。虽然这个数据的变动幅度很小,但这依然是变化。所以,数和量有本质的区别。”
李薇依的这一通说把夏珥搞得心烦意乱。数,数,数,夏珥满脑子想的是他的英语分数。这让李薇依的话显得很不合时宜。
“你这是钻牛角尖!”夏珥的无名火呼之欲出,“数就是量,量就是数!你这么区分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是多此一举异想天开你知道吗?别傻了,你看看你这次数学考了多少分?你有这份闲心还不如把你的数学成绩多提高几分,这才是正经事!”
李薇依被夏珥吓了一跳,刚才高涨的情绪像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从高一相识以来,她从没见夏珥像今天这样凶过她。她难过极了,但当看到夏珥桌子上放的答题卡时又突然明白了什么,只怪自己刚才太得意忘形。她赶忙将头看向自己桌上的语文书,没再多说一句话。
事实上这不但让李薇依吓了一跳,夏珥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就像大梦一场。我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夏珥冷静下来后瞬间就后悔了。是因为英语成绩的惨败让我暂时失去了理智?自己没本事就拿别人撒气,这与那些我曾经最不齿的人还有什么区别?他脑袋里突然想起了他爸爸,这不禁使他在心里打了个寒颤。我会不会慢慢变得像他那样?会吗?这种趋势是否正在发生?他不敢继续往下想。
后来,他自知犯下了大错,在接下来的两天拼命向李薇依道歉说好话,并给她买零食来示好,但似乎收效并不大。毕竟他说的那些话,诸如“异想天开”“数学成绩”,每一条都扎到了李薇依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