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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那一声悲愤至极的呼喊力量巨大,传到魔国上空时,把几颗星星都震落在了阿达娜姆的城堡之前。

格萨尔问:“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吗?”

两个王妃欲要掩饰,但大臣秦恩已经回答:“是星星落下来了。”

格萨尔迷离的眼睛聚集起了亮光:“难怪我胸口一阵悸痛,是岭国有难了?收拾起来,我们应该回家了。”

“大王啊,贵为国王,你该在旭日初升时上路!半夜出发,倒像个偷偷摸摸的魔鬼了。”

格萨尔笑笑:“此话有理,但是明天……要是我忘了,你们可要记得提醒我啊!”

两个妃子连连称是。

格萨尔又问:“我来魔国已经快一年了吧。”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回答。又有人上酒,他拒绝了:“我当初来救梅萨,珠牡就给我喝酒,让我忘记出发。我不喝酒了。”

阿达娜姆和梅萨都说:“那么大王就请喝茶吧。”

格萨尔知道茶和酒相反,是能让人清醒的东西,但他第二天早上却忘了晚上说过的话,也没有人来催他出发。都说,魔国有一眼忘泉,格萨尔就是喝了忘泉之水,才忘了星星坠落这样明显的上天的警示。但也有人说,上天为什么要含蓄如此,派天母直接告诉他不就完了。反正他又饮了忘泉,不再记起自己身为国王所要肩负的重任了。这一忘记,又是整整三年。第三年头上,珠牡已与白帐王生下了一个健壮的儿子,这三年,岭国这个初生之国已是国将不国了。嘉察协噶这样的大英雄死掉后,人心涣散。首席大臣不能保国安民,再也不能假格萨尔之名号令四方。晁通趁乱自号岭国之王。这个阴险恶毒之人,还请自己的兄弟,嘉察协噶和格萨尔的父亲森伦,做了自己那日益辉煌的城堡总管。世事也是奇怪,那大英雄嘉察协噶和格萨尔的父亲真就做了他忍气吞声的奴才!每年,他还恭恭敬敬地把晁通从全国收集起来的贡品送到霍尔国的边界。

这一切的转化还靠了天马江噶佩布。起初,它也饮了魔国的忘泉之水,身体绵软,神思倦怠。格萨尔在铁城之中游戏二妃时,就如当年在野马群中一样,它的身边总是簇拥着最漂亮的年轻母马。但它有时会感到奇怪:当年在野马群中悠游自在时,心里总有失落之感时时袭来,现在为何却如此心安理得呢?因此它常常从谷地奔上山头,眼望远方,苦思冥想,却一直没有想出任何结果。

它又跑过两座山头,三座山头,还是想不出什么结果。它想,到底是一匹马的脑子,而不像国王是人的脑子。有时,国王会来看它,若有所思地抚摸它的脑袋,拍打它的腰肢。显然,他也好像使劲在想着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此一来,江噶佩布也不再冥思苦想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征服马群中那些最漂亮的母马。它风流过人的名声在马群中传得很远很远。最令它骄傲的是,声名的传播早就突破了家马与野马的界限。

只有在霍尔国,那个暗算了岭国大英雄的辛巴麦汝泽却心中不安。他之所以暗算嘉察协噶,是真的战他不过,只好出此下策。不要说是岭国之人对他满怀仇恨,就在自己国中,那美丽的吉尊益喜也常常当面羞辱于他:“不是号称霍尔国的头号勇士吗,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人施以暗箭!”

“知道吗?以卑鄙的手段杀掉正直的对手,这样的人是会下到地狱里去的!”

他也辩解:“珠牡王妃用计,我一眼就识破了那是她侍女,但我都没有声张!”

这个女人冷艳的脸上,鄙夷的神情毕现:“你自命为一个了不起的勇士,其实就是白帐王的一条猛犬!”

每一次,吉尊益喜公主的话都让他痛彻肺腑,终于他开口了:“公主啊,如何才能让我洗心革面!”

公主说:“你帮助抢来的王妃已经给你产下新主子了,还不跟侍女们一起去洗尿布?”

就这样,这个女人摧毁了他全部的尊严,他喊道:“你这个舌头上毒汁四溅的女人,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洗脱罪名,洗心革面!”

吉尊益喜笑了:“让那年轻的格萨尔醒于忘泉!”

“我怎么敢去?”

“不需你亲自出马,只需把盐泉边的野马群驱赶到魔国!”

这辛巴麦汝泽不明所以,立即遵命照办,带领一队士兵把王宫北方沙漠中的一群野马赶离了盐泉。他们一直赶了九天九夜,才来到魔国之地。他打开临行之时吉尊益喜公主赐给的锦囊,让他把那马群再往魔国腹地驱赶三天三夜。于是,他又依命行事,之后才返回了霍尔。公主只说:“如此一来,你不义的罪孽已洗去一半!”

“那么,另一半呢?”他盼着早日洗去,使得夜里不再噩梦连连。

公主没有回答。

那野马群中,有几匹非常美丽的母马,到魔国没几天,就吸引住了江噶佩布的目光。不几天,它们就混得如胶似漆了,惹得魔国那些母马都怪江噶佩布见异思迁。霍尔马在魔地待不了几天,就思念故地的盐泉,便裹挟着江噶佩布往远离魔国腹心的边境而去。江噶佩布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马只在朝阳未出之前,啜食青草上的露珠,从不饮取魔国土地上四处涌现的清泉。问那些母马,它们只作娇媚之语,对水的问题闭口不言。到了边境沙地之上,地下再无涌泉显现,江噶佩布便渐渐清醒过来,猛省如此一来,就离自己的主子越来越远,便要急着回转。

“为什么要回你主子身边?”

“助主人除妖杀敌!”

“这里有清风吹着,请你想想,你的主子,不再往你身上备齐鞍鞯,纵横驱驰,已经多少年头了?”

这时,一阵清风从沙海深处吹来,它的脑子清醒了,不禁失声叫道:“离开岭国已经整整六年!”话到此处,那野马群便与它道了再见,说此地不能久留,盐泉的味道使它们不能忘记故乡,要在此别过了。

江噶佩布反而依依不舍:“可是我们的情意呢?”

野马群走远了,最艳光照眼的那匹母马回身道:“你该回岭国看看了!”

它回到岭国,看到的一切令它心伤,更为自己和主人格萨尔感到悲伤,如果岭国就是这样,那它和主子从天界下凡,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它再回魔国,也学那霍尔的野马,只饮花草上的露水,而对那些声音清越、干净清凉的泉水视而不见。它从来不在主子面前开口说话,现在,每走一步,想要倾诉一番的渴望都在增加。问下界何为?问忘泉的力量为何会如此巨大?问主子明明习得抵御一切毒蛊的咒语,却偏偏要让自己被魔国的忘泉所伤?问大王上天是不是未有警示显现?

而在天马行过,泪水落地之处,都有泉水涌现。这些泉水涌现时,魔国原先的忘泉就干涸了。

因此,不等江噶佩布来到铁城,格萨尔已经清醒过来了。看到愁云惨雾重新笼罩了岭国,看到晁通得意扬扬,作威作福,人们恭谨顺从,自己在人间的父亲正在忙着替他收取贡品。更看到白帐王宫中,久不展眉的珠牡对着新生的孩子展露了笑颜。

江噶佩布满腹幽怨,见到主子,还未开口就见主子已然流下热泪,自己也泪珠滚滚,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阿达娜姆和梅萨又出现了。格萨尔问道:“难道你们还要阻拦我吗?”

两个妃子赶紧上前,把他扶到了马上。

阿达娜姆不像梅萨胆小,说:“大王上承天命,真心要走,还有谁人拦得下你?”

这一去,他没有先回岭国,而是直奔霍尔国而去,并得吉尊益喜与辛巴麦汝泽暗中相助,杀了白帐王,并他两个兄弟黄帐王与黑帐王。吉尊益喜被格萨尔收为王妃,辛巴麦汝泽则做了岭国总领霍尔旧部的大臣。最后,格萨尔一刀将白帐王与珠牡所生的小孩也结果了。珠牡被格萨尔抢上马背,还叫了一声:“大王,那无辜的孩子虽然是白帐王的骨血,那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格萨尔心里此时却没有丝毫怜悯之情,急着归国去收拾那黑心的晁通。

一上路,他就明白,如果他快意恩仇,一刀夺了晁通性命,必将激起达绒部深深的敌意,连父亲森伦也来劝他:“你千万要饶过晁通,倘若不然,达绒部起而反叛,岭国不等敌国征讨,自己的阵脚先倒大乱了。那晁通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跪地求饶时还说:“大王如不杀我,我达绒部的精兵猛将还会听你驱遣。”

格萨尔心中的怒火被厌恶之情所代替,将他夺了达绒部长官之职,流放到边地做了牧马之人。他心中知道,此时不杀了此人,一两年后,还得让他官复原职。前面说过,在岭噶穆氏长仲幼三系中,这晁通还偏偏属于自己所在的幼系这一支。

贬斥令刚下,可能晁通还没有走到流放之地,同属幼系的父亲森伦又来替他求情了:“长系和仲系都在旁边看着呢,看幼系自己起了争端,那时就要祸起萧墙!”

未从天界下来时,那天神之子对人间之事想得过于简单:那就是扫妖除魔,拓土开疆。想不到做了国王,面临的事情却如此烦琐,先是妃子争宠让他进退失据,而现在,又因为血缘的亲疏以致赏罚不能分明。格萨尔就等首席大臣有什么表示。绒察查根、森伦和晁通是幼系的三个长老,但他还是希望首席大臣不要点头称是。但是,首席大臣偏偏点头附和。

年轻的国王于是冷笑:“你们是说,如果没有我,岭国幼系向来团结一心?”

“我们不敢这么说。”

“我来岭国是为平定天下,你们却弄出来这么多烦心的事情,我看自己还是早回天界吧!”

两个老人一下在他面前跪下来:“大王!”

[说唱人:在路上]

说唱人离开广播电台后,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丢人现眼呀,丢人现眼。”

他不认为自己真的爱上了那个在播音间里的女人。两个不是一路的人怎么会彼此相爱呢?让他意乱神迷的是她暧昧的声音,是她身上放肆的异香。这让他就像中了迷药一样。

走着漫漫长路,他又想起央金卓玛也爱上了自己。想起她用比自己还粗粝的手,拉着他去房间喝茶。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学着她的口气,温柔地说:“来。”又学着她的幽怨的口气说:“呸!”后来,走得累了,就躺在溪边的草地上发呆。中午时分,两辆吉普车在溪边停下,他们把车子直接开到溪流里,戽起一桶桶水冲洗车上的尘土,晶莹的水珠四处迸散。车洗干净了,几个穿着整齐的男女开始彼此泼洒。欢快的打闹声,让死人一样躺在附近的晋美感到自己被隔绝在世界之外。那群彼此弄得湿淋淋的男女终于累了,安静了,他们坐下来把衣服晾干。他们应该看得见他,但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他想站起身来走掉,最终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时,他听见有人叫司机把车上的录音机打开,司机问想听什么磁带,有人说:“格萨尔。”

他清楚地听见他们说:“就是晋美在广播里唱的格萨尔。我刚刚录下来的新唱段,姜国北上夺盐海。”

录音机里真的就唱起来了。这一段唱的是,格萨尔和姜国魔王萨丹对阵,两个人在阵前勒住马,你问我答,用猜谜语的形式夸赞远远近近的山,形容这些山,美饰这些山,为这些山细说根由。晋美自己也听得入迷了,听自己用不同的声音变换着角色,上一句是刁难人的提问者,下两句又变成了得意扬扬的答问者。

“嗡——

最近处的那座山,

犹如沙弥持香在案前,

此山叫做什么山?”

“嗡——

小沙弥持香是印度的檀香山!”

“嗡——

平展的岩层竖向天,

好像旗帜迎风展,

此山叫做什么山?”

“旗帜叠舞是娃依威格拉玛山!”

“嗡——

仙女头戴杏黄帽,

彩霞为帔立云间,

此山叫做什么山?”

“嗡——

仙女戴帽是高与天齐的珠穆朗玛山!”

“嗡——

险山后面是缓坡,

犹如国王刚登基,

层层梯级盘旋上,

此山名叫什么山?”

“嗡——

那是界划东西的念青唐古拉山!”

“嗡——

山山之间多平川,

险峰耸出云天上,

犹如大象在平原,

此山叫做什么山?”

“嗡——

如同川原走大象,那是伽地峨嵋山!”

晋美笑了,这两个人不像临阵对决的大军首领,而像两个炫耀学问的喇嘛。他想,一个人能把这一切惟妙惟肖学说出来,那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哪!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沉醉了,他眼前甚至出现了自己的形象,自由自在地穿行在电影一样的往昔故事的场景中间。这时,吉普车重新上路,那说唱声慢慢变小,宽广无边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当说唱声飘逝,眼前的幻景便戛然而止,他穿行其中,想让那些生动的画面继续演进,但是画面静止了,一动不动,慢慢失去了颜色与轮廓。他听见了自己惊恐的声音,他说:“不。不。”

但是,连静止的画面也从眼前消失了,头脑里混沌一片。他想起家乡那个要对他开示的活佛的话。他说:“眼睛不要看着外面,看着你自己的里面,有一个地方是故事出来的地方,想象它像一个泉眼,泉水持续不断地汩汩涌现。”

他用眼睛看着里面,这很容易做到,他把意识集中到脑子,会聚起一束亮光,往幽暗的里面探照。但亮光所到之处,还是混沌一片。就像大雾天气中一个穿行的人,看见的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在路上,他麻木的头脑一直在想,黑姜夺盐海,黑姜夺盐海,但也仅只这几个字而已。他发现,自己竟然把讲过的故事想不起来了。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和颜悦色的长者,他的水晶眼镜片模糊了,就坐在那里耐心地细细研磨。长者问他:“看来你正苦恼不堪。”

“我不行了。”

长者从泉眼边起身说:“不行了,不会不行了。”

他把晋美带到了大路旁的一堵石崖边:“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这像什么?”那是一个手臂粗的圆柱体在坚硬的山崖上开出的一个沟槽。

那印迹很像一个男性生殖器的形状。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他只说:“这话说出来太粗鲁了。”

长者大笑,说:“粗鲁,神天天听文雅的话,就想听点粗鲁的。看,这是一个大鸡巴留下来!一根非凡的大鸡巴!”

长者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当年格萨尔在魔国滞留多年,回到岭国的路上,他想自己那么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话儿已经失去威猛了。当下掏出东西试试,就在岩石上留下了这鲜明的印痕。长者拉过他的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迹细细抚摸,那地方,被人抚摸了千遍万遍,圆润而又光滑。然后,长者说:“现在回家去,你会像头种马一样威猛无比。”说完,就头也不回到泉水边研磨他的眼镜去了。晋美苦笑,他不是下面不行,而是上面不行了。晋美又回到长者身边:“老人家,我想去盐海。”

“贩盐人总是成队结伙,你却这么形只影单,到盐海去干什么?再说,盐海那么多,你要去的是哪一个盐海?”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低了:“姜国魔王萨丹想要从岭国手中抢夺的那一个。”

眼睛不好的长者听力很好,这么低的声音他都听见了。他告诉晋美,这里是当年嘉察协噶的镇守之地,那些产盐的咸水湖离这里很远,在岭噶的最北方。那里咸水的湖泊星罗棋布,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姜国魔王想要抢夺的到底是哪一个。长者叹息一声,说:“要是嘉察协噶不死,那姜国国王怎么敢去抢夺岭国的盐海?”

“老人家知道这么多格萨尔的故事,你是一个‘仲肯’吗?”

长者没有回答,起身走在前面。他就那样走在前面,来到了一座小山冈上,金沙江的一条支流在峡谷里奔流。一个城堡的遗址,几堵摇摇欲坠的夯土墙,这就是当年嘉察协噶在岭国南部边界的城堡的遗址。地上很多赭红色的固化物,沉甸甸的像是石头,但又不完全是石头。长者告诉他,这是城堡的基础。这是炼过的铁矿石。建筑城堡的时候,精通炼铁之术的兵器部落把熔炼出的铁汁和半熔的矿石一起倒进挖好的墙基中,冷凝之后的墙基便坚固无比。从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冈,木质坚硬的灌木丛中,一道长墙蜿蜒着下到一个洼地,然后,爬上了对面更高的山冈,那山冈顶上,是一座更为高耸的城堡的废墟。山冈上,风势强劲,两座山冈之间一大片洼地,一条古代的大路曾经从中穿过。现在,那里已是一片种植了很长时间的庄稼地了。老者说,这座山冈,和那座山冈上的建筑遗迹,是嘉察协噶城堡的两翼。中间洼地里,才是城堡的主体,但那里已经没有一石一木的遗存了。老者坐下来,说他的眼镜片用水研磨过后,还要用风来研磨。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仲肯’,所以带你来看看这些真实的东西。年轻人,说说你有什么感想。”

“故事里的岭国大的像全部世界,现在发现岭国并没有那么大。”从格萨尔出生的阿须草原,到玛尼干戈,翻越雪山,到德格,再到这个地方,他且行且停,也就走了十来天时间。

长者正色说:“那是岭国初创之时,后来就很广大了。从这里出发,沿着金沙江两岸一直下去,岭国的大军征服了南方魔王萨丹统领的姜国,南方的边界就很远很远了。那里冬天的草原上也开满了鲜花。”

“那时嘉察协噶已经牺牲了。”

长者脸上出现愤愤不平的神色:“是啊,他可是岭国最为计谋周全,最为忠心耿耿的大将了。”

“那么,出征姜国的时候,是谁挂帅?”

长者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那个在收音机里演唱的‘仲肯’吗?你唱得多么好啊!”

“可是,我的脑子不清楚了。”

长者戴上研磨得晶莹透亮的眼镜:“哦,你真的是神情恍惚,难道神要离开你了?你做了什么让他不满意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

“你问我什么?出征姜国是谁挂帅?告诉你吧,姜国人怕我们的大英雄嘉察协噶,要是嘉察协噶在,他们怎么敢来抢岭国的盐海?”

晋美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盐海在哪里?”

盐海当然在更北方的草原上,但要去到盐海,姜国的兵马就必须从这里经过。长者的兴趣不在地理,而是在谁对岭国更为忠诚上。姜国一败在盐海边,年轻的王子被霍尔国的降将辛巴麦汝泽生俘,然后,岭国大兵南下讨伐姜国,长者说:“嘉察之外,最忠诚的大将就是丹玛了。远征姜国就数他功劳最大!”

“是他杀死了姜国最后一员大将才玛克杰。因为听从了他的建议,岭国的铁骑不走江边容易被封锁的峡谷。”长者指了指峡谷两岸的高山。从下面望去,那些峰顶尖削,插入蓝天如利剑一般,但熟悉此方地理的人都知道,上面往往是平旷的高山草甸,正可纵马奔驰。而到了需要的时候,对河谷中那些需要攻击的目标,大军犹如洪水倾泻而下。

长者带他来到山谷里一个村庄。那里每一座房子都还是城堡的模样。老者的家也在这个村庄。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庄稼地里,土豆与蚕豆正在开花。这是个被江声与花香包围的村庄。长者一家正在休息。三个小孩面孔脏污而眼睛明亮,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一个略显憔悴的中年妇女,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平静的笑容。晋美想,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长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说:“我的弟弟,我们共同的妻子,我们共同的孩子,大儿子出家当了喇嘛。”长者说:“哦,你又不是外族人,为什么对此感到如此惊奇?”

晋美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庄,也有这种兄弟共有一个妻子的家庭,但他还是露出了惊奇的神情。好在长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一扇门,一个铁器作坊展现在眼前:炼铁炉、羊皮鼓风袋、厚重的木头案子、夹具、锤子、锉刀。屋子里充溢着成形的铁器淬火时水汽蒸腾的味道,用砂轮打磨刀剑的刃口时,四处飞溅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铁,半成品的铁散落在整个房间,而在面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剑从大到小,依次排列,闪烁着寒光。长者没等他说话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是的,我们一代一代人都还干着这个营生,从格萨尔时代就开始了,不是我们一家,是整个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们一个村子,是沿着江岸所有的村庄。”长者眼中有了某种失落的神情,“但是,现在我们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战场了。伟大的兵器部落变成了农民和牧民的铁匠。我们也是给旅游局打造定制产品的铁匠。”长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为弯曲的刀把,比一个人中指略长的刀身,说这保留了格萨尔水晶刀的模样。

晋美说:“我以为他真的是用水晶做刀的。”

长者指着刚用水和风研磨得十分明亮的眼镜,笑了:“我喜欢你这个‘仲肯’,你也对所讲的故事怀有疑问,你不假装什么都懂。”

“你也不像是一个铁匠。”

这个夜晚,他就住在铁匠家里。这个夜晚,听着窗户外面传来的浩荡江声,他又做梦了。他想梦见一下嘉察协噶,但他梦见的还是格萨尔王。霍尔国的降将辛巴麦汝泽在北方的盐海边击败了前来侵犯的姜国大军,俘获了姜国英勇的王子玉拉托琚。盐海边,湖水一波一波涌来,把亮晶晶的盐粒一下一下推到了湖边。已经被绑缚起来的玉拉托琚看见这情形,叹息道:“在我们姜国那么珍贵的东西,怎么在这里多得如泥沙一般?”在那个崇尚蛮力的时代,盐是能让人增长力量的东西。

辛巴麦汝泽说:“盐不但让岭国人有无穷的力量,还增长了无穷的智慧。王子你还是降了,让姜国也成为岭国吧。那时,不用发动战争,姜国的百姓也能得到盐了。”

王子问:“这也是格萨尔大王的意思吗?”

格萨尔立即就出现了:“是我的意思。”

王子就投降了。

但是他的父王不降。

于是岭国大军就云集到南方边境,在嘉察协噶的城堡四周集结出发。士兵们在这里换上了铁制的兵器,僧侣们在山顶念诵请求沿途威猛山神助战的经文。岭国的兵士在河谷中拉出长长的队列。英雄丹玛带着前锋出发后三天,格萨尔带领中军出发,当他走到中午停止下来时,后队还在原地没有迈开步伐。格萨尔停下来,和前来送行的首席大臣告别,和王妃们告别。这时,除了珠妃和梅萨等岭国初立时的十二王妃,还有魔国美女阿达娜姆和霍尔国公主吉尊益喜。珠牡端着玉碗率众王妃来给他献壮行酒,这却让格萨尔想起自己耽于酒色滞留魔国而失去了兄长,他疑心酒中又有让人忘却大事的东西,不由怒从心起,将那酒碗掷向了旁边的岩壁。

早上晋美把昨夜的梦境告诉了长者。长者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说:“看来真是神灵要让你演唱那个古老的故事啊!”

长者送他走了一段,说:“这该是我们分手的地方了。分手之前,也许你还能接续上你的梦境。这也是当年格萨尔与送行的王妃们道别之地。”这个地方,是金沙江一条支流穿越的峡谷,一条公路蜿蜒在河水和岩壁之间。也就是说,这地方并不宽阔,不像是能给大军送行的地方。但是,长者指给他路边岩壁上的一个坑,那个坑真的很像一只碗的形状。长者说,在当地人的传说中,那个坑就是格萨尔当年摔掉酒碗时留下的。

重新回到大江边,面对歧路,晋美犹豫了。大路,一头通向北方的霍尔,一头通向南方的姜国。他停下来,看着江水上生起又消失的一个个巨大的旋涡,脑子里的故事场景,生起又消失,消失又呈现。是的,失去的故事又复活了,他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回身看时,长者已经不辞而别了。

大路上,强烈的阳光照射着,许多细碎的石英砂粒亮晶晶的,仿佛故事中被波浪推上湖岸的盐粒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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