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日,毕自严带领十名锦衣卫抵达扬州,扬州知府陆自鸣和两淮转运使史从知出城迎接。稍作客套后,毕自严和一班人马入驻两淮盐业转运使司。史从知特意将后院的主屋腾了出来,自己搬去了东厢房。
毕自严刚刚收拾好房间,倒了一杯茶歇息片刻,便听得门房进来递信,“钦差老爷,衙门外有人送了拜帖,请您过目。”门房将拜帖小心翼翼地递给一名锦衣卫,锦衣卫却不急着交给毕自严,只见他噌一声拔出匕首,指尖一划,将信封挑开,朝下抖了一抖,里面的信纸嗖嗖滑落到桌上,他蹲下身凑上去闻了一闻,确定没有异味,然后才拾起那封信,交给了毕自严。
毕自严翻开信纸一看,却是山陕会馆的邀请函,请他明晚至晓月楼一聚。
“这些盐商,怕是给我摆了一桌鸿门宴。”毕自严将信放回桌上,目光流转,“你将信还回去,告诉来人,本钦差是山东人,吃不惯这淮扬菜。”门房弯腰作揖,拾起桌上的信,匆匆走出门去。
门房前脚走出去,史从知后脚便进的屋来。
“钦差大人可否收拾妥当?”史从知弯腰拱手。
毕自严也起身,向史从知拱手,“所幸行礼不多,大抵是妥当了。”
“既是如此,下官这便让厨娘安排酒菜,公衙里的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还请钦差大人不要怪罪。”
毕自严闻言一笑,“正合我意!”
不多时,厨房做好了两桌饭菜,十名锦衣卫围坐一个大圆桌,史从知和毕自严两人单独坐一个小方桌。
“有劳史大人今日款待了。”毕自严抬起酒杯和史从知轻轻碰了一下。
“嗨,大人太客气了,皇上能派您来彻查盐案,下官才应该感激涕零。”史从知抬手,将酒杯中的淡酒一饮而尽。
“我听说,史大人的结发妻子去年不幸病去了?”
“唉,她本来身子就弱,早先下官履任淮安,她受不了当地的湿寒气,染上了肺疾。去岁实在是挨不过,下官便让她回老家去修养,谁知在半道上出了点变故,没挺过去。”史从知说着,又叹了口气,抬手又是饮酒,“我有愧于她。”
“史大人却是个痴情的人,可有子嗣?”
史从知沉默地摇头,他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碗碟,半晌后,他望向毕自严,“毕大人可知,每任两淮转运使上任之初都要查账,却唯独下官发现了其中诡账?”
毕自严摇摇头,“为何?”
“每年,盐商们都要给转运使一笔孝敬银子,美其名曰乐捐,不光是转运使,衙门里所有人都有孝敬,叫做公输。这些被银子喂饱了的人,怎么可能自断财路呢?”
毕自严默然点头,“那史大人为何不肯同流合污?”
“下官祖居河南,耕读传家本非殷实,是年盐价高企,升斗小民累受其害,下官昔日求学时,三日方可食盐一抹,此间滋味毕生难忘。主政盐北后,下官力求割除盐政弊病,却招致盐商报复,实不相瞒,下官曾有一子,两岁时不幸坠井夭折,其中诡异之处难以言说,发妻之病更由此而起,国仇家恨,奸商难辞其咎。而今得隆天眷,下官率政淮盐,必与奸商不共戴天!”史从知说到激动处,一拳锤在桌上,旁边的锦衣卫都回过头来盯着他,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沉默。
“史大人之心,苍天可鉴,本官定手握尚方剑,重惩奸佞!”毕自严抬手,向着史从知一敬,将杯中淡酒一饮而尽。
“下官同饮此杯!”
简单的接风宴过后,史从知和毕自严两人来到西厢的书房之中,史从知从抽屉里翻出几张写满了的信纸,递给了毕自严。
“大人,这是下官这四年来在淮安收集到的盐业弊政,请过目。”
毕自严接过这几张信纸,放到了桌上,“这些,我会全部呈交给万岁。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在史大人看来,盐课当下最关键的弊病存在何处?”
史从知一听毕自严问起,立刻来了兴致,坐到了毕自严对面的椅子上。
“当今盐政,大小弊病岂止数十,而其中最切要者,当属仓钞入引!”
“仓钞入引?”毕自严不解,“盐引乃是盐政的根本之策,这其中又有何问题?”
“本朝盐引规制,立于正德,至今已百年,初天下人口不过六千万,今天下人口增益近倍,而官盐产量不曾多加,户增盐不增,其量必不公。官盐供不应求,私盐自然大行其道。而盐引之策,表面为朝廷聚财,实则让富商大贾中饱私囊。盐商借预行提留之便,大肆盗贩私盐,每斤盐出场只给灶户五十文,批验所索要验费十文,此时不过七十文之资,然盐商出场后即刻发包,七十文之盐以二百文卖与水商、边商、内商(中间商),净得一百三十文之利。而三商将此盐贩于四方,加价又无所分寸,河南一斤盐作价三百八十文,至山西,价更增至四百五十文。而此间暴利,朝廷未得一分一毫。”
“那何不废止预行提留?”
“若不提留,盐商便虚言无钱购置盐引,盐场出盐乃是朝廷定额,无论盐引出与不出,灶户都需产盐,一旦盐商不买盐引,盐场之盐则颗粒无所出,灶户为求生计,必定私自贩盐与盐商,如此,朝廷不得一分盐榷,而私盐仍旧遍行天下。”
史从知的话让毕自严陷入沉思,正如他所说,盐商正是在利用朝廷对官盐的垄断,对朝廷进行要挟,要么采用预行提留的方式,允许盐商趴在国家身上吸血,要么盐商就彻底不和朝廷合作,你正规渠道的盐根本没人买,朝廷不仅打击不了私盐,连正规的盐税也一分都别想收上来。
“那依你所见,应当如何破局?”
“唯一条,废除仓钞入引,代之以场票。”
“场票?”
“盐引废除之后,人人皆可从盐场中与灶户直接购盐,但仍需经过批验所,由批验所查货、征税,然后发给场票,有场票之盐即为官盐,贩行天下无碍。”
史从知的办法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放弃朝廷对于盐业的垄断,将盐引这一中间媒介剔除,让灶户和盐商直接买卖。这样一来,定额配给的盐业生产体制瓦解,灶户生产多少就能卖多少,卖得越多,朝廷收到的税就越多,同时避免了官僚蓄意超发盐引导致的通货膨胀,保证盐价的稳定,而且还降低了盐业贩售的门槛,让更多的商人进入到盐业中来,打破目前少数大商人对盐业贩售的垄断,利用市场的天然竞争机制遏制高盐价。
“一举三得!”毕自严不由得点头称赞,“此计甚好!”
当晚,史从知和毕自严一夜长谈,史从知将自己履任多年的心血和盘托出,毕自严边听边记,写满了二十几张纸,多年之后,他将这些手稿与回忆整理成册,书成《熬海笔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