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仪最终在断崖下被找到。
经过一番大雨的洗礼,这位公子哥早就看不出之前俊俏的体面。一层白布覆盖下的残缺不全的身体渗出干涸发臭的血液,众人忍不住掩鼻,抑制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望。
融盛身边站着两位神色哀痛的老人,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凄惨的尸体被抬出来,脚下不稳差点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地流着眼泪。霜河看着融盛将他们扶好,又转头向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将融仪的尸体尽快下葬。
就在这时,他突然有所察觉,转过身来,黑沉沉的眸子和她静静对视。
她突然想起,那天令人尴尬而惨淡的一吻,在一丝愧疚的作用下,冲他露出表示友好的笑容。
他顿了顿,望四周张望半晌,快步朝她走来。霜河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口:“怎么了……”
“星木打算下手了。”
“对白钰?”
融盛没再说话,他沉沉看了她一眼,突然惨淡地笑了笑:“霜河,你仅仅认识他尚不足月,而我认识你又何止一个月?你的心难道就没有为我萌动过一丝一毫吗?”
她怔了怔,突然迫切地想要挽留什么,但张开口却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
她带着一丝无奈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漂亮的凤眸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悲伤,似乎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匆匆被一抹苦笑掩饰。
“下个月是乞巧节,灯会结束后,你在竹林里等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我愿给你说。”说罢,又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给她解释:“到了那个时候,很多事情该有分晓了。”
虽然对他的态度有些迷惑,但仔细一想这点事情还是能为他做到的,霜河点点头:“好的。”
融盛的笑意淡了淡,眸子却热切了很多。他伸手抚上她的发,展眉轻声道:“霜河,你一定要来,答应我。”
“我答应你。”
……
乞巧节恰逢下个月岛会,但因为融仪的死讯,岛内喜事从简,节日庆祝的欢乐气氛也淡了很多。
霜河原本很是期待这个月的灯会集市,虽然已经逛了了好几年,但本打算今年白钰也能跟着去玩一玩,让他在岛上的日子多些调味剂。然天不遂人愿,出了人命关天的事,对小小的三江岛来说已经不容小觑,大家自然不敢有太多的人热情。
但白钰还是非常期待。
“不知外面的乞巧节有什么习俗,但在三江岛,除了灯会以外,姑娘们会拿出自己花纹最漂亮的织布来晒一晒,男人们可以用月桂树编花冠,如果有两情相悦的姑娘,便可把花冠赠与她。当然如果没有,变得好看的桂冠自然也是有姑娘喜欢的,只不过那天不可随意佩戴,平时的时候带出来玩也是可以的。”
当然,作为一个一年一度的盛典,乞巧节的热闹不止这些,还有些烟火、祈愿灯、夜市……像是她在现世里去过的夏日祭,虽没有那么精致,却热闹非凡。
“但是,今年可能没有烟花了。”她有些落寞地说。
白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就像她经常忍不住对他做的那般。霜河抬头蹭了蹭,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长睫毛在阳光下纤细轻柔,像是蝴蝶翅膀。
“没关系,有你在我都觉得很开心。”
霜河低声笑起来,她的脸蛋微红,像是被他的话戳到了心窝,抬头望向他的眸子都宛如一波山涧水,是轻灵生动的:“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竟这般会说甜言蜜语?”
白钰挽起唇角。
“但是真好听。”
“那我以后多说些?”
霜河挑眉,兴致勃勃:“你不觉得害臊?我还以为以你的性格来说,这些东西是避之不及的。”毕竟平日里总是一副谪仙般的人,早上起来在院子里走动,一身白衣的他都仿佛托云带雾,广袖无风自翩翩起舞,性格也是温温柔柔,将所有的锋芒系数藏尽。
但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甜言蜜语,竟然也是如此动人。
似乎知她心里所想,白钰亲昵地弯下腰,在她毛绒的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待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
融仪的葬礼非常隆重。他的父母平日也不是深藏不漏之人,养出个骄纵的儿子,定是百般宠溺惯出来的。这一风光下葬,岛内外皆奏哀乐,挂白幡,招魂送别。本该在盛夏时节青葱的三江岛,被装扮成了素寡的模样,宛如被隆冬厚雪覆盖了一层。
生死别离对于早已经活过一世的霜河而言,并不新鲜。她在大学的时候就回老家参加了奶奶的葬礼,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守灵那时候她没有哭,只是后来下葬的时候,她看着父亲怀中奶奶的照片,心头突然空了一块。
方顿然醒悟,死亡不仅仅表示一种终结,对活着的生命来说,死亡意味着失去、空缺。在你以后的生活里,再也没了这个人的参与,就像在小道上空出来的一块瓷砖,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再无其他。
此时此刻,她站在茫茫众人之中,看着一身缟素的融盛。他身子高大,平日里的意气风发收敛了些许,跟在哭成一团的融仪父母之后,神色不明地望着头顶的天。
尔后,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朝她看了过来。
那一眼里有太多太多,宛如将他们十几年的回忆皆装入那小小的一瞥中,浓稠的宛如化不开的夜色。
她突然想起来,在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如此陌生。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很难好好适应这种生活,再加上对父母的思念,一度沮丧异常。但这位岛主的小公子却总喜欢拿东西逗她。有时候是油光瓦亮的大虫子,有时候是毛茸茸的苍耳,她早在小学的时候就经历了这种小把戏因此并不放在心上,也在不知不觉中,在同龄人心中树立了些许高冷沉默的形象。
后来有一天,某一个七夕节,她在夜市上买到了一个美人假面,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不知从何出窜出来的融盛一眼认出了她,然后红着脸把自己编的花冠递到她面前。少年清秀的脸在灯笼的映照下,滚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儿,看起来有几分温和,也有几分真实感,真实的让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要融入这个世界,面对着活生生的人。
在那时,霜河愣了愣,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大,实际年龄却远远小于自己的孩子,竟然手足无措。直到下一秒,头顶微微一沉,那个花冠就戴到了自己头上。那时的融盛已经颇有一些风流的模样,虽然涨红了脸,却依旧笑得动人心弦:“好看,不愧是盛哥编的,心灵手巧。”
“哪有夸自己的?”
“怎么,你有意见?憋着。”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小了点儿:“就只给你一个人了,你不能丢,好好保存,懂了吗?”
她笑了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在这里,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陷在回忆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葬礼现场的风突然呼啸起来,吹乱了她垂在肩头的发。他的视线却在这时突然移走,落到了他处。霜河寻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位青裙女子,眉目端庄,表情冷淡,在往日只有看向融盛的时候才会有些许火热。然,青玺此时此刻却定定地看着霜河,眸子里满是不甘和悲哀。
刹那之间,纸钱飘落,如枯叶凋零,哀乐吹奏的肝肠寸断。在一片茫茫的人群之中,目光相互牵扯的三个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局,让她无端感到一丝不安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原处浓密的树林中,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白衣清瘦的身影。他看着人群,昔日温和的某中泛起冷淡的笑意。
白钰眨了眨眼睛,似乎要把人群中的那个人记在心里似的,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跟来,只是为了看她一眼,还是如某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自我安慰地认为自己只是为了计划的进度前来……
是因为,时间要到了吗?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霜河的身影,她失魂落魄地望着融盛,这副模样令他无端感到些许不适。
意识过来的时候,手中采集的花枝已经化为齑粉,洋洋洒洒地顺着风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