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冬天的意味越来越浓。
公共汽车在通向郊区的路上行驶着,寒风透过车窗车门钻进来,时光手脚麻木,浑身冰凉。原以为路上一个小时怎么也够了,没想到在市区的时候堵车,已经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了,还没到。赵兵兵一定等急了。赵兵兵的家就住附近,这一带是她圈定的,说这儿是还没有被记者们“扫荡”过的风水宝地。
道路两旁是平坦的田野,远处是像一座座岛屿似的房屋楼群,树木、苗草为冬天的即将到来变得枯黄灰褐浑然一色,寒风中清亮的阳光冷冷地照着,更显得肃杀寂寥冷漠。
将近一个半小时汽车到了终点站。时光远远地就看见了车站下面的赵兵兵,脸被风吹得通红,来回跺着脚正焦急的向这边望着。车一停,时光顾不上已经酸麻的双脚,呲牙咧嘴地抢先跳了下来,还没站稳呢,赵兵兵就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了时光的胳膊。
“冷吧?也不多穿点?……别说了,我知道,堵车。快走吧。”
时光心里挺热乎,就是后来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时光也不得不承认,赵兵兵有一点好,从不计较小事。一个大学生,大家闺秀,独生女,在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说一不二,这会儿冻了半天却没一句埋怨的话。时光忍不住地想,关于赵兵兵的长相还有争议,星期天王智回来,正好赵兵兵去找时时光。过后王智评论说,人是衣服马是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姐们儿就是没有打扮,摘了眼镜,作作头发,来一身时装,绝不比别的姑娘差。情人眼里出西施——从根儿上说还得是王八看绿豆——得对上眼儿。
时光这会儿没心思细想这些事儿,他活动着酸麻的手脚,暗中摸了摸皮包——向王智借的小录音机鼓鼓的在里边,眼镜,平光眼镜在上衣兜里随他走路一颠一颠的——这些工具可以改变自己的形象,提高自己的档次。他调整着呼吸,心里念叨着苦心设计的一套招数,开始进戏。
路边一左一右出现了两个厂子,时光看准一个挂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什么什么厂牌子的大门,挣开赵兵兵楼着的手,从兜里掏出眼镜戴上,低声说了句:“人民军队爱人民,进!”
赵兵兵想笑,但看着时光一脸严肃的样子又忍住了。
把门的士兵拦住了他们,时光拿出了记者证。
“找厂长,怎么走?”
“什么事儿?”士兵看着记者证问。
“采访。”时光梗着脖子器宇轩昂。
“请您进门往右上二楼。”士兵不无景仰地让开了路。
赵兵兵扭头向时光吃吃的笑,时光使劲瞪了她一眼。两人上了楼来到了长办公室。
时光进了办公室大模大样地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和记者证。一个年轻的姑娘小跑着出去了,屋里另外几个人向时光和赵兵兵投来仰慕的目光。
两个人八只眼,透着那么有学问——赵兵兵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看着也戴上了眼镜的时光,好不容易忍住了笑。
一会儿,刚才出去的那个姑娘和一个四方脸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欢迎欢迎,”四方脸热情地向时光伸出了手,“咱们会议室谈吧,哎呀,真是太欢迎了,请。”
“这是我们刘厂长。”姑娘介绍说。
“谢谢。”时光有分寸地对姑娘笑笑说。然后和四方脸刘厂长握手,“刘厂长,您请。”
会议室里那位姑娘沏上了两杯热茶,递上了高级香烟。
“不,不会。谢谢。”时光显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不光厂长在赏识地看着他,连赵兵兵也在像看陌生人似的好奇地打量着他,时光心里一阵惬意。他把小型录音机放到了自己坐的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这么年轻,都刚毕业吧?”刘厂长四方脸上堆满了真诚。
“广播学院新闻系,毕业一年了。她刚毕业,跟着我实习。”时光正襟危坐地说。
赵兵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哎呀,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那里那里,书本知识倒是不少,实际经验不多,以后还得您这样的老前辈多指教。呃——厂长,您看咱们就开始吧?”时光更加煞有介事。
“哎呀,以前请都请不来你们呀,”刘厂长又第三次“哎呀”了起来激动地说。“行,咱们谈吧,全靠你们啦,多给我们宣传宣传。”说着他拿出厚厚的笔记本。
“你记录一下”就像老师对学生、领导对下属,时光扭头对赵兵兵说,并随手打开了录音机。
“还录音呐?”刘厂长兴奋的四方脸上泛起了红光。
“没关系,您说您的。”
“先等等。……你们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呢?”
“这个吗……”时光猝不及防阵脚稍乱,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太烫,他不住的吸了几口气,镇静了一下接着说,“这个吗……是这样,呃——对不起,我忘了,应该先把我们报社的情况介绍一下。有不全面的地方,小赵,你再补充。”
他把报社印制的宣传材料上的内容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谈到人员配置和发行量,他刻意渲染、夸张了一番。他没提几位机关来的人、离休聘用来的人和像他这样临时的试用的人,“信息周报”的人经他的描述成了一水的各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有志青年,发行量经他一说,顷刻间已经从几万增加了几十万。
“呃——现在呢,是商品经济、信息时代,企业产品能不能占领市场关键在于企业是不是重视信息,是不是重视广告。其实信息就是广告,广告就是信息。”他像演员背台词似的结束了对报社的介绍后说,“作为新成立的报社呢,我们要和更多的企业建立联系。呃——今天来呢,就是要先互相了解建立联系。希望刘厂长能把厂里的情况向我们作一个介绍我们好根据情况制订宣传报道方案……”亲切平和,这是时光给自己定的基调,摊开双手,不住点头,可以使这种基调更加生动。可眼镜也因此老是往下滑,几次险些掉下来,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伸手凌空抢险。
“到底不一样啦,商品经济信息时代,报社都上门联系啦,真不一样。”厂长感慨地说,“我们厂现在非常重视宣传非常重视信息广告,去年我们在‘人民日报’登了一条小的广告,结果一下来了好几百封信,信息时代呀,不重视宣传不行啦……”
“你们和‘人民日报’熟吗?”时光心里一阵紧张,“别的报社到你们这里来过吗?”
“没有,我们和什么报社都不熟,我们原来是军工企业今年刚刚有了民品生产任务。以后想和新闻界多联系,就全靠你们啦……你们等一下,我让经营科、生产科、计划科、宣传科的同志都过来,全面地把我们的情况汇报一下……”
刘厂长兴冲冲地小跑着出去了。当着外人的面赵兵兵变得很乖很听话似的,时光今天的言谈举止加上那个平光眼镜好像戏台上插科打诨的小花脸,那么别扭那么可笑,为了不让自己笑出来,为了表明自己还在“记录”,她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情,强迫自己打盹儿,这会儿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
时光有自己的盘算。
门外人声鼎沸,他捅了一下赵兵兵。
门开了,一支由厂长带队,年龄不等、性别不同的队伍鱼贯而入。十几个人落座以后,科长、副科长们轮流开始发言,最后是厂长总结发言,整整折腾了一个上午。哪里是采访,简直成了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时光的小录音机录了满满的三盘带子,眼镜压得鼻梁子生疼。
中午在厂里的职工食堂厂长安排了丰盛的饭菜。好人作到底,时光装作不烟不酒,极尽斯文地吃着,继续着他的角色,弄得赵兵兵胃口全无,恨不得上去踢他两脚。军人出身的刘厂长异常兴奋,在两位有志青年的一片赞许声中喝得酒酣耳热满脸通红。
饭后又回到办公室喝茶小憩,时光保持着清醒的作战状态,他望着摇摇晃晃地坐在沙发上的刘厂长说:
“嗯——我认为,我感觉,咱们厂情况很好。我们回去整理一下马上安排报道。呃——我们希望呢配合报道厂里再作一下广告方面的宣传。因为您知道,新闻报道和广告是不一样的,报道主要是讲厂里在商品经济形势下的一些作法,读者看了以后要想购买咱们厂里的产品呢,还得看广告。呃——新闻里呢,是不能讲产品的,报道配合广告,在我们的采访实践中证明是一种很好的宣传方式。”
“好说好说,”厂长歪斜地坐在沙发里显然已经腾云驾雾了,“那,那要我们出多少钱?”
时光拿出了广告合同书放到了厂长面前,进一步诱导说:
“用多大的版面作广告很有讲头。呃——从传播学和广告学的角度讲呢,占的版面越大阅视率越高,越能体现企业的规模和实力。有的小厂几次找到我们要求给他们大一些的版面登自己的广告,我们没有同意,也不能同意。因为他们本身的规模太小,实力不够,会给读者一种误解,一种错觉。咱们厂就不一样了,从我们刚才听到的情况看,规模很大,而且会越来越大,实力很强而且会越来越强。现在来找我们的企业很多,但像你们这种军转民的企业还没有,我们会优先考虑的,再说我们今天已经亲自来了,见面了,已经是好朋友啦……我建议啊,呃——在文章见报的同时呢,登三至四次广告,通栏十公分大的,每次三千元,您看怎么样?”
“行啊,你们是专家,听你们的。”厂长两眼惺松,有些支持不住了。
“您把款按这上边的银行帐号汇过来,我们就安排刊出。”时光咬着后槽牙在合同书上填写着,“报道的稿子一见报我就给您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