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德在第一批次小规模供销社改制完成后，经过县里认可，立即放手开始了第二批次的乡村基层供销社的彻底改制，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转型大潮在基层社以锐不可当的势头涌起。
基层社的每个职工的头上都罩着一片下岗，失业，何去何从的阴云。上了年纪的张和宁如此，年纪轻轻的牛艳艳也是如此，总以为转成了铁饭碗的张仙桃也不例外。
有能力，有关系，有从商经验的人在合计打算着如何买断供销资源，如何承包门店楼站。
特别是像青树这样的大社，既有门市、分店。也有收购站，油站，还有沿路旅饭店。尽管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可现在不承包下来，以后靠什么吃饭，靠什么生存？一个人没能力承包下来，就由几个人联合起来共同承包。
县供销社的改制方案提倡尽量由现在在职供销职工承包承让，按工龄的长短年限给与一定的照顾和优惠，供销社原来的固定资产大幅折旧降价以低价格出让给职工。进而极大的刺激了职工集资购买集体资产的积极性。
牛金旺虽然退休，但宝刀未老，凭着以往的经营经验和侄女牛艳艳一起参与了对旅饭店的竞价承包，与一直在旅饭店经营的梁建海争持不下，梁建海一个人力量有限，只好和批发部的梁建天的女儿梁亮亮联手承包，有梁建天的女儿参与，梁建天自然要在后面撑腰打气，大力资助，他们的竞价远远高出了改制工作组的承包底价。
梁建海大有不达目标绝不罢手的气概，分道扬镳之际，哪里还顾及你是不是以前的老领导，一心只有个人利益。
牛金旺看看对方势头锐气不减，价格在慢慢爬升，便不得已鸣金收兵，眼看着一块肥肉流入梁建海囊中。
第二波就是供销社百货大门市部，虽然与旅饭店比起来差些，但一年下来总还是有赚头，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与他们竞争的是王同珠，还有几个乡下分销店的负责人，不过，这些人经营小商店小买卖还行，要是让他们出大价钱受让这么大的门市，还觉得有点发憷。即使王同珠有意，但没有合适的人与他伙包，资金有些不支，牛金旺和牛艳艳不费吹灰之力就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这个标的。几乎略高于底价。
第三波就是加油站的转让，这可是一个肥事，但资金同样可观，设施设备、房屋场地，下来就是好几十万，不过这并不用发愁没人敢承包，报名的人有十几个，有几个甚至是乡下分店的几个临时工，他们有家人撑腰，个别又社会关系，当然敢站出来竞标了。
为首的是马俊奇，他和现在加油站的几个职工联合成为一个竞标团队，改制组的轻声一响，赛事开始，价格一路飙升。马俊奇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价格的多少，只要对方加个数，他就会立即往上压个码，直至对方几路神圣陆续败出局去。大锤落定，马俊奇代表团队以高出一倍的底价争得加油站。
最后只剩下了收购站和批发站，竞争这个的人几乎寥寥无几。在批发站的竞争上王同珠遇到了一个村下分店的对手，那是个女的，老公在外经商，底气比他足，最后不得已只好乖乖拱让。到了收购站的时候，王同珠几乎没有了竞争对手，但他对批发一行还不是太熟，可其他已经名花有主，再不弄个这，就等着喝西北风了。所以不用费多大事，应了改制组一声，算是按底价承包下来。
随后就是青树供销社在村下的各个分销店的拍卖。一般都是由原来经营的在地户承包，原以为承包了批发站的那个女职工不会再干分销店，却不知人家还要坚持连批发带分销一起干。
这样轰轰烈烈的热闹场面只是冷落了一个人，那就是张仙桃，大家几乎三五一伙的都收获了该收获的，但他在一边配合着改制工作组的工作，却从未有过跃跃欲试的冲动，也未受到竞争热烈场面的半点感染。
真是成家立业难，拍卖贱分易，不到半天的功夫，几十年，有的是上百年老祖宗攒下的珍贵家业就这样拆分了个四分五裂。
不过回头想想，还是供销社这点家业，还是供销社这几个人瓜分而尽，各自的工作分工以后再不用县社来操心了。
这样的操作，这样的结局，都应该起源于一个精心的设计和秘密的安排和暗示，就像授予每个人一个锦囊一样，其实都心领神会在按照事先吴成德给他们设计的圈子在运转。
事前，吴成德在县社召集各基层社副主任以上的领导召开了会议，他着重强调了这次改制的几点精神，其一，就是原则上要将门店站还继续让原来经营者经营，但有竞价价格高的，可从高转让。第二，只允许供销社职工享受县社定出的最低转让价，非职工不在竟让之列。第三，当一个门店站在供销社内无人承受时，优先本系统其他社的职工参与承让，第四，县供销社保留最后调节的权力。第五，故意哄抬标的价格的，一经落锤为准，不得反悔，返回后竞标押金一律不退，且，不准在其他项目中参与。第六，当一个供销门店站在本系统职工中无人问津时，可以向社会公开拍卖。第七，所有拍卖活动的解释权在县供销社。
但在临近青树供销社拍卖的时候，吴成德抱着一种特殊的情结，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青树，这次去的目的主要并不是关心哪个门店站会落入谁手，而是心中挂念着一些人，第一个就是张和宁，从邱上到青树，他几乎都在一直维护着吴成德，当吴成德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总是默默无闻地站在他的身后，为他兜底。现在改革的浪潮已经毫不留情地席卷大地，哪一个人都不会独善其身，而张和宁是他最关心的一个人，曾几何时，他就有心将张和宁调回县社来，但一直立足未稳，没有办成，后来事情接二连三，一直没有顾上这件事。
现在，已经火烧眉毛，改革进行的如火如荼，马上一个个基层社将会插上张王李赵的大旗。
是到了拉他一把的时候了，所以他刻不容缓地很及时的赶到了青树。
从心里还有一个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张仙桃，虽然已经嫁与别人，但彼此之间的那份情谊就像汨汨流水，难以斩断，那份情缘使他不能舍弃。所以他必须到青树一次。
就是马俊奇，一直跟着他就像一匹战马一样厮杀在阵前，从未叫苦叫累。原来计划等形势发展得对供销社好一点的时候，他第一个提拔的对象已经确定，但是，形势不容乐观，改革的洪流谁也阻挡不了，供销社就像一栋浸没在大海汪洋中的海市蜃楼，眨眼间就会被淹没消失。他不能再给与马俊奇什么职位，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来一次青树。
就是梁建海，虽然对这个人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他毕竟跟过自己一回，在关键的时候他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因此这次来青树也好见见。
还有一点，那就是在大厦将倾的前夕，他还想在最后亲眼目睹一下他一手发展，不，他们父子相继付出，发展起来的青树供销社。在那里留着他的情，留着他说不出的留恋。
他来了，总是想到就要做到。他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第一站就是批发站，王同珠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一样，非常殷勤地邀入屋内，眼光中还存着许多的期望，也许，他还希望能把批发站保留下来，也许，他期望在这炎热的夏季能把寒冷的大气候暖热。
第二站是旅饭店，梁建天一见到吴成德就撕着嘴笑，看上去这次即将到来的改制对他的冲击不会太大。
第三站是加油站，几个加油站的职工见到吴成德都无所适从，吴成德和他们攀谈了一会，鼓励他们踊跃承包，争取能留下来。
第四站是百货门市部，里面的售货员都认识他，有一个还是在他手里上的班，一见到他都主动向他打招呼。他细细地观察着门市部，多么熟悉的地方，以后也许来的要少了，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第五站，就是一心惦念的马俊奇，马俊奇和吴成德一见如故，异常亲切，吴成德单独和他坐了一会儿，要转让了，问他有什么要求，马俊奇是个爱激动的人，两眼盈着泪花，连连摇头：“没有想到啊，吴主任，这说改就改，说卖就卖，这心里不好受啊。”
吴成德不忍再看他，声音也有些梗塞：“是啊俊奇，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我和你一样的不舒服啊——在这里也留着我的情结，留着我的半个魂啊。”
顿时，两个人一时都无言。
过了一会儿，等心情稍微恢复平静一些，吴成德又说：“原本想还让你再跟着我，怎么继续还像当年一样继续一起打拼，但是，不会了，再也不会了，现在是对基层社改制，马上就轮上了县城的企业，轮上了县社机关，很快！”吴成德看着马俊奇，见他不说话，就又说：“我这次来没有带什么任命书，但我给你带来一颗定心丸，你把它吞进肚子里，牢记在心里，所有青树社的门店站，只要你看上就先把他拿到手，别管价格多高，最起码，我这个县社主任还有权支配我的东西，到时候，由我来办！”情真意切，声音不高，字字作响，直叫马俊奇心中热浪翻滚。
还有什么话比这重要的呢？还有什么感情能取代这种嘱咐的呢？还有什么力量比这更能撞碎一个人的心呢。
他哭了，泪水不断地从脸颊上热辣辣的滚下来。
以至于，吴成德默默地离开他都不敢送出门外，他，一个男子汉竟成了一个以泪洗面的林黛玉。
第六站轮到了张和宁，但他走到张和宁门前的时候才看到一把铁锁，一问才知道刚出去，说不定是到外面找吴成德了，他一定是听说吴成德来了。
接着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这是张仙桃的门，不知为什么，现在看着这扇门板都觉得亲切。
他轻轻地推了推，门开了，张仙桃像是刚刚睡醒的惺忪样子，一见吴成德进来，两只眼顿时明亮起来，慌乱地用手理着头上乱蓬蓬的头发，一脸笑容：“成德，你怎么来了，这么突然。”
“想你呗。”吴成德是有意这么说，尽管对一个有妇之夫这样说有点放肆。
“哼，你有天仙女，还想我？”张仙桃可觉得并不反感，说实话，即使结了婚，她的心里也从未丢弃开吴成德。
吴成德知道她在说武荷香，就故意打岔道：“小仙女也想你，她是我和你的，仙桃，她是我们的孩子。”
张仙桃一阵沉默，吴成德好好看时才发觉张仙桃又在哭鼻子。
吴成德猛然想到他又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提起了孩子，这是一个母亲的心啊，于是，他慢慢地伸过手去，试图抓住她的小手安慰一下。
她就像触了电一样抽了回去：“你来做什么！你走吧！”
他坐直了身子，压低声音，生怕外面听到：“仙桃”近乎于从嗓子眼深处呼出来，“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要改制了，你——”
“别管我，我的路我会走下去，我——有人管！”她说着，声音哽咽。
“仙桃，你听我说，两条路由你选择，第一，就是继续留在青树，其他地方我不敢说，但加油站那一块，别管是谁包下来，我都能让你继续去上班。第二，就是离开青树，回城里或者哪里，等供销系统的改革都尘埃落定，到那时，我会安排你一个合适去处，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吴成德正说着，听见张和宁的声音传来：“吴主任刚才找我？”
吴成德站起来回头说：“记住，再改制也会给你留出位置，你的工作不会丢！”说完就要向外走。
突然，张仙桃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吓了吴成德一跳。
她把两手紧紧地套住吴成德的脖颈，疯狂地把嘴盖在吴成德的嘴上。
门外，张和宁的脚步声在渐渐走近。
吴成德的神智很清晰，他是县社主任，不能让下属看到这样暧昧的一幕。
顿时，他用力推开了她，拒绝了她的温柔。
他应了张和宁一声出去了，张仙桃望着空落落的屋子又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吴成德走进张和宁的屋子坐定，张和宁已经给吴成德递上一杯热水来，对吴成德和张仙桃的关系，张和宁不是一点都觉察不到，但只是不敢肯定，因为如果是他们二人有男女私情，武荷香那里就不会是那个样子，可是只是保姆或是武荷香闺蜜的话，又仿佛觉得哪里不正常。反正，一个意思，那就是张仙桃和吴成德或者他们家的关系不一般。
“刚才我就听说你来了，我出去加油站问了一下，说你刚走，就赶紧回来。”张和宁还是老样子，谦虚谨慎的样子，不冷不热的样子。
“哦，我到仙桃那里坐了一会儿。加你锁着门。老张，要改制了，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什么打算？”
张和宁微笑着，他经常是这样：“有什么办法，都要姓私了，我在这里也没有用了，大形势，没办法。”
吴成德试探地问：“想不想也包一块自己干？”
“唉，人老了！哪还有那些想法，再说，家在城里，下来也不方便。回家看孙子的料了。”张和宁说着，脸上的微笑始终挂着，他的性情真的是比常人好许多，地地道道的好人。在他的脸上几乎捕捉不到一点怨恨或者是无奈的表情。
“老张，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我有件事必须跟你说，那就是，你不能想着回家，我还有用你之处。我不能看着你被这次改革的浪潮把你的身影淹没。”
这一次，张和宁没有了微笑，从他的脸上很少能看到他心里的变化，这次吴成德看到了，而且是真真切切看清了，张和宁一脸的惊异，那是一种意外的诧异，但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平静的反倒使吴成德有些惊诧。
他安静地看着吴成德，平声静气地问：“成德，你用我这老头有啥用？”
吴成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煤矿！”
“煤矿？”张和宁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继而脸上又恢复了微笑：“我做了多半辈子供销社工作，去煤矿能做啥？”
“财务！去管财务！只要你过问着，重大事项把着关就行。老张，那里最合适你，你也最适合到那里去。”吴成德一本正经地说。
“哦，我再考虑考虑。”张和宁微笑着说。
“好，你再考虑一下，再就是，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一心一意配合好县社H县里派来的改制工作组就行。”
“知道了，吴主任，我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吴成德看着头发略显苍白的张和宁，看着他始终的微笑，禁不住热泪盈眶，紧紧地握住张和宁的手：“谢谢，谢谢你，老张，谢谢你！”
吴成德从张和宁的屋子出来，瞥了一眼张仙桃的屋子，屋门闭着，随即他又把眼光移到了伙房的门上。
在那里他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忆，就要人走楼空了，在那里和郑小立吃过饭，策划过阴谋，在那里和职工们谈天说地，在那里和跟前的张和宁想跟着不知吃过多少次的饭。
一切将全部成为过去，成为历史，成为记忆。
张和宁看到吴成德朝伙房方向看，立即说：“今天别走了，我安排一下伙房。”
吴成德没有停留，没有接受张和宁的盛情邀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青树，出了大门口，还又回头朝百货门市看了一眼。
想起了当时给武荷香他们买饮料的一幕。
心中的旧情卷着一股股热浪涌上眼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