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端着一盅佛跳墙,在走道的一头徘徊。
点佛跳墙的,自然是一尊佛。商人对于这类的佛,总比信徒还要恭敬和惶恐。
他巴不得赶紧将佛跳墙给佛送过去,可是他走不过去。朝拜佛的路上,总有种种艰难,那个喝酒的捕头就是一处艰难。
他毕竟不是信徒,他甚至连商人都不是,他没有道理非要克服这道艰难。
掌柜匆匆而来,店小二长舒了一口气。
掌柜抢过那盅佛跳墙,低声骂道:“不送了,不送了……都是些畜生东西!”
店小二不确信掌柜是在骂谁,小心翼翼地赔笑,站着。这是低下的人们通用的姿势。
“滚,离这里远点。老子要脑袋,你别惹了他。甚么狗屁张老爷,让他在里面憋着,受不住了就从窗跳下去。”
店小二有一种信仰被抽了一巴掌的迷茫感,他突然想起有一次有个和尚在佛堂破口大骂,被打折了腿扔出来。他一直不理解为何要如此凶狠,直到今天轮到他感同身受了一番。
他迷茫地很。
“畜生东西……都要搞我一个小商人,今天怕是踩到粪了,遇上这些畜生东西……”掌柜骂骂咧咧地走了。
店小二看着掌柜的背影,很茫然。
“猪肘、麻油……你的菜油腻得很。”林兑墨说道。
“你不爱吃吗?”那捕头问道。
“我从不吃这么油腻的菜。”
“那也不能说明你不爱吃。”
“何以见得?”
“酒鬼在第一次喝酒前也从来没喝过酒。”
“你说得有道理。”林兑墨细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可是我不同意。”
“不同意的话,那便喝酒吧。我留你下来,是陪喝酒的,不是费神论道理的。”
“我也不喝酒。”
“俗人谷上的人,都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吗?”
“不是,我们想喝酒便喝酒,想吃肉便吃肉,而且喝酒对身体好,对心智也好,我也会喝一些。”
“那么为何你说不喝酒吗?”
“我不讨厌喝酒,只是讨厌和你喝酒罢了。”
那捕头只是继续喝酒,并不急着辩解,或者恼怒,或者作出语重心长的说话模样。
“没有人喜欢和我一起喝酒。”他说道。
然后继续自顾自地独酌。
中年男子都喜欢吹嘘,这性情无关贫穷和富贵。
张老爷正吹得十分开心,很是热情高涨。世界上有的是人巴不得天天听他吹嘘,那些人充满了他窄小的世界。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被一个小掌柜骂作“狗屁”。
此刻他正拉着两个听客的手臂,一齐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气氛变得有点干,他有些坐不住了,也接不下话,于是想到了自己点的菜还没端上来。他开始照例地发脾气,照例地破口大骂,照例地派遣一个家丁出去催。
就在他还在骂骂咧咧的时候,那家丁已经回来了,他右手里的左手指了一下张老爷——他的左手已经齐根断掉了——没有人知道他这一指到底是什么意味,他指完就昏迷过去了。这里彻底地成了孤岛,没有人能进出,他们人心惶惶,噤若寒蝉,只怕灾祸临头。
所有的人,只能互相看着对方恐惧的脸色,或者看着地上的可怜人,看着那个人身体变凉。
“他只是个小家丁,你为何要这么做”林兑墨说道。
插在地上的剑还在微微摇晃,剑锋已缠上了几丝血,细弱游虫。不过地上有一大摊的血,连绵到一个房间入口。
“这就是为何,没人喜欢和我一起喝酒。”他答非所问。
“这也是为何,我要找你喝酒。”
“你并不是在找我喝酒。”林兑墨异议道。
“或许是吧,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喝了两杯,不是吗?”
“是。”
在那捕头自顾自说话和喝酒,林兑墨干坐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开始喝了第一杯酒,尽管她还是很讨厌。
“你看吧,厌恶也不是很难克服是吧?又或者说,只要不给人选择的余地,人就会改变自己的意愿。”
“这不对。”
“那我问你,你这杯酒是自己自愿喝的吗?”
“是的。”
“此时我目的已经达到了。你意愿的改变让你自己慢慢去消化吧。”
此间透出了两方的和谐,及一方的胜利的氛围。
林兑墨终究有些不愉快,可她继续喝酒——彻底遵循了那捕头的意愿。
夜幕降临,林兑墨的眼睛十分明亮——她并没有喝许多酒,那捕头喝了许多酒——他的眼睛依然十分明亮。
那捕头正喝到兴头上,掌柜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客人,楼中客逐渐稀少了。还有一间房子,里面的人熬到了现在,连一滴清水都没有,一句话都不敢说,面临着这辈子就恐怖的灾难。
林兑墨靠着自己,解开了一些穴道,她已经可以站起来走动了。可她没有打算离开,她也知道离开的权利并没有把握在她手中。
她在等着他喝完酒。
而他,在等一辆马车,一辆必定会经过这里的马车。
这辆马车刚进城,但很快就要出城了,车夫打着哈欠,却因怀中的银子喜不自胜。
车夫已经笑了一路。
不过拿了银子,就必需得牺牲一些东西,比如休息时间。他必须马不停蹄地感到目的地,虽然马不停蹄是马儿的劳累,可他也同样不好受。
马车进了城,他稍微地安心了一些。他此时正经过一家装潢华丽、客人稀少的酒楼,他目不斜视,为了不看里面的饭菜,他屏住呼吸,为了不闻到里面的飘香。人们总能找到适应苦难的办法。
目的地的另一半酬金,成了车夫的精神支柱。他常常幻想着拿着这些银子享乐的情形,那些幻想让他兴奋不已。
不过,他还需要耐心等待。
那些人,也在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