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洒长街,街如明镜。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两边是斑驳的、生着青苔的墙,官老爷很吝啬在这个破旧地方安放照明的灯笼,初亮的灯火,照不全这条街的模样。
或许照亮了,也会看见这条街的模样,就是黑暗。
一名女子,缓步走于长街之上,她没有撑着伞,任雨打湿。
她唤林兑墨。
这个名字源于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并非常人那般黑色,而是黑中杂着白,黑白之中还夹着灰,她的发色是如此稀奇,别人打趣说她的头发似穷书生买不起墨,仅有的墨却用水兑得过分了,于是唤她兑墨。
于是她便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女孩,变成了林兑墨,生活在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并不以她的发色为奇,每个人只当她是个寻常女孩。不似外边,她方出来两日,便被许多人指点、谈论、侧头偷看。她倒是很想询问她的头发有那么值得看、值得说么,她是很认真地想问,别人未必会很认真地答,她认为,自己想清楚一件事情就已经够困难了,若还要搞懂别人在想的事情,那是难上加难,而且许多时候她觉得,别人根本就没有在想什么事情,或许他们连脑子都没在动。
所以遇到这种事情她总是知难而退。所以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有那么值得看、值得说么。
她觉得这条街很适合她,因为别人看不清她,况且此时鲜有行人。于是那个扶着墙咳嗽的人格外显眼。
兑墨转入这条街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这个人已经走到街中央了,那儿刚好高挂着一个灯笼,这个人正好立于灯笼之下。等她走到了街中央,这个人还在这个灯笼之下,弯腰咳嗽着。借着灯光,兑墨看见了他的苍白脸色,还有地上的一滩血迹。这个人用哆嗦的手拿着一张白巾,点着自己的嘴唇。
这个人已经失去了很轻松地擦拭自己嘴唇的能力了。
兑墨只是看了一眼这个将死的人,便继续往前走去了。
身后的咳嗽声没有休止,一直咳得很重。咳到剧烈时,还有呕吐的声音。但是这些声音,都被响亮的啼哭声盖过去了。
小孩子的啼哭声,十分响亮,且刺耳。
兑墨看见前方的黑暗在动。
兑墨并不关心,这条街这么宽,她走过去,与迎面走过来的人,怎么也不会撞到一起去,除非刻意。
可是黑暗中的人偏偏堵上了她的道路,从她正前,缓缓走来。
小孩子的哭声更响亮了。
兑墨借着灯笼的残光,看清了来者,原来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十分瘦,干瘪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低声跟怀中的小女孩说着什么,也不知道是哄,还是吓。
小女孩也一直没有停止哭啼。
老妇人的嘴巴张合得越来越快,说话的神态也越来越激动,她的整个皱巴巴、皮包骨的脸都在大张大合,像是在用着整张脸在说话。她的眼珠子一会儿看向小女孩,一会儿看向兑墨,转到得十分快。
老妇人激烈的低语兑墨完全没听到,反倒那个小女孩越哭越大声。
老妇人干瘪、没有牙齿的嘴巴几乎要亲上她怀中的小女孩了。
兑墨暗蓄了一道力,她感觉自己得做点什么。
正好天下着雨。
几滴雨水在老妇人的后脑勺处悄悄地停了下来。
老妇人的脸部的张合已经夸张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看上去就像是一团纸被揉成一团,再被舒展开,又被揉成一团。
兑墨蓄满力气,垂下的右手猛地握拳,那几滴雨水猛烈地撞击老妇人的后脑勺,将她的后脑勺直接打开裂了,脑浆从老妇人后脑勺裂开的部位喷涌而出,兑墨往前踏了几步,用右手接下了摔下来的孩子,抱于一侧,左手抬起,对着地上的老妇人。
她自信老妇人已经死绝了,不可能有人脑壳破裂还活着。但是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自己,万事要有防备,她用左手防备于前。
她的自信落空了,老妇人未死绝。兑墨暗暗心惊,手上运功,欲再一击,可她发现那老妇人虽然未死,当也没有任何攻击的姿态,老妇人只是用那干瘪的嘴,还在说着什么。
此刻兑墨已听清楚,老妇人在说:“放过我!放过她!放过我!放过她……”
兑墨问道:“你在与我说话?”
怀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她在与我说话。”
兑墨心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这哪里是小女孩,这是一个古稀老人的脸,长在矮小的身体之上!
这张古稀老人的脸冲着她邪邪地笑着,对她说:“她在求我放过你哩。”
兑墨哪里对这个“小孩子”有防备,她终究还是疏忽了。她感觉自己的腹部被一把刀抵住了。
很快,那张古稀老人的脸也是去了笑容,她哪里对自己身后有防备,她只以为这里,只有三个人哩!她感到了自己的后脑勺被一个手握住了。
她很识相地停下来手中的刀。
“扔掉刀,不然我把你脑袋捏碎。”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放开手,不然我就杀了她。”这张老人脸阴沉沉地说道。
“那你捅啊。”那个声音说道。
“你当我不敢?”老人说。
“别啰嗦,捅。”那个声音说。
“你当我真的不敢?”老人有些颤抖。
“不捅我现在就捏碎你的头。”
“啊!”老人的头被捏痛,一惊,手中的刀径直往前送去。再一惊,她发觉手中的刀变成了一个沾满血的手巾。
“住手!住手!”老人感觉头越来越紧,她手脚乱蹬,手中的手巾顺势被甩掉了。
兑墨立刻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后退半步,于空中抓了几滴雨水,朝那老人的脑门拍下去。雨水受了莫大的力气,直接贯穿了那老人的脑袋。那老人双眼凸起,再被那只捏住她脑袋的手挤压,一只眼珠子掉了出来,滚落在长街之上。这时,一个手巾晃晃悠悠地飘落于地上,正巧盖在了那颗眼珠子上边。
那个手松开了老人的脑袋,转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忍住这么久不咳嗽,简直要了他的命。若方才他咳嗽一下,手便要抖一分,那便会抓不住那人的脑袋,也使不出偷梁换柱取那人的刀的绝活。
他跑到墙边,撑着墙,用力地咳嗽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兑墨用雨水清洗了一下手,走去墙边,取出一张手巾递给那个人,说:“拿着,欠你的。”
那个人苦笑了一下,说道:“你不应该欠我一条命吗?”
“命我只有一条,而且没办法给你。”
“那至少扶我走出这条街。”
兑墨将手巾塞到那个人的手里,说:“成交。”她架起这个人的一只胳膊,让他借力。
“你这么虚弱,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制住了她。”
那个人只是咳嗽个不停,没有回答。
“你患了什么病?”
他还是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
“洛砚行。”他在一串咳嗽声中,勉强吐出了这三个字。
“是么?”兑墨说道。“那我们真有缘分。”
砚行只是咳着,不说话。
兑墨心想:与不爱说话的人相处,总是愉快一些。
他们就此无话,踩着一道道咳嗽声,走出这条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