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薇同样从幻阵中醒了过来,感觉脸颊上好似有些潮湿。她并未坐起身来,只是仍旧躺在那刻有浮雕的地砖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因为适才在幻境中所经历的一切,除了最后那两句关于什么成魔不成魔的对话之外,其余……全都是真的。
全是她幼时的亲身经历,是令她这么多年来肝肠寸断、刻骨铭心的亲身经历;是让她多少个夜晚默默任凭泪水打湿枕巾的亲身经历。
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这才侧头看向其余两人。只见云萝似乎早已醒来,就只剩下花琏一人仍然昏迷不醒。
……
姑苏花府中秋节
今天本应该是一个团圆热闹的节日,花府外的巷子里不时传来小童嬉闹声、鞭炮声和大人的轻呵声。
然而仅仅是一墙之隔,花府内完全是另外的一个天地。
花母正拿着帕子抹泪,花父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就长叹一声。
花琏则在里间,看着仍然躺在榻上,无知无觉的花瑚。
终于,花父忍不住开口了:“不然,我再去求求谢家吧。不管怎么说,瑚儿也是为了给他们家办事才会遭此横祸啊。”
花母红肿着眼睛觑着他:“你去又有什么用啊,现在南疆那里这么个乱法,谢家是不可能再派人过去了……”
“爹、娘,我去一趟吧。”
……
谢府后花园
谢家大公子谢景瑜让丫鬟给花琏倒了一杯茶:“你哥哥现在还好吗?”
“多谢大公子记挂,花瑚的伤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只是,江爷爷说他将来可能不良于行……”
“唉,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很遗憾。我明白你的来意,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谅解……现在南疆有多乱你是知道的,我们真的不能再折进去更多的人了。”
“谢大公子,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哥哥在谢府的差事,绝对不是一个伴读应该做的。即使不考虑多年来他为你们家付出的血汗,至少也要考虑一下你们谢家自己的利益吧。”
“哦?”
“你们当年能看上花瑚,说明他在修行一途上还算是有点天赋吧?”
“岂止,你哥哥一身仙骨远胜于我。但如果你要说的只是这个,我恐怕……”
“而这些年来你们对他悉心培养,想必也是耗费甚巨吧?”
谢景瑜也算是好脾气,上一句话直接被打断,也没有生气:“他为我们家办事,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想要重新培养一个我哥哥这样的人来,那首先要找一个天赋同样不错的,然后再耗费巨额的天材地宝,才能重新获得一个与我哥哥差不多程度的助力。那这笔消耗,和去一趟南疆的耗资相比,又如何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我的想法同你一样,花瑚为谢家劳心劳力了这么多年,无论是看在哪一方面,我们都理应为他出手。只是……谢家并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了主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花琏也知道谢景瑜这条路子是走不通的了,她向谢大公子行了一礼,就离开了谢府。
……
离开谢府之后,花琏漫无目的的走在路上,心里还在忧心着花瑚的伤势。
眼前恐怕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了,其中一个便是自己去南疆为花瑚寻药,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先试试另一条路子。
她来到书院后山的山顶上,将昨晚就写好的信笺拿了出来。信笺迎风便化作了一只纸鹤,扑棱了几下翅膀,便飞到了远方,很快就化成了一个小黑点,继而消失不见。
两天后。
花瑚的伤势已经痊愈,人也清醒了过来,只是怎么也不肯说出自己究竟是在南疆何处中的毒。花琏就是有心亲去一趟南疆,也无从找起。
正在她焦急万分的时候,那只纸鹤却翩翩然飞进了花家。只怕是中秋节过后,城内便撤了护城法阵,这才让这封信传了进来。
花琏看过信后,不由大喜过望。
原来,她那个神秘的笔友在听她描述了花瑚的情况后,认为花瑚的腿还有救,只是需要自己亲来一趟。
她与花琏约下今晚子时在城外风波亭中见面,说是在救治花瑚之前还有要事相商。
花琏虽然满腹疑问,但此时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必须牢牢抓住。
她在夜半子时准时到了风波亭中,几乎是在她刚刚进入亭中的那一瞬间,一个身穿银边白袍的人就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花琏?”
“钟灵?”花琏转过身,点了点头,也问了一句。
待得对方颔首后,花琏不由奇怪道:“我能不能问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面?”好让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反派吗?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因为我在出手之前,还有一件事想要同你确认。”钟灵淡淡道。
“是条件吗?”
“也可以这么说……待我出手治好了你的哥哥后,你愿意跟随我吗?”
“跟随你……去哪?”
“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是去魔界。”
“所以你是魔咯?”
“对你们来说是这样,但对我们来说,神与魔的意思恰好与你们相反。”
花琏对她笑了笑,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我的选择。钟灵果然依言过来,却不料甫一靠近,便觉心口一凉。
她低头一看,只看到花琏将一把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为什么……”
“对不起啦,我哥哥还在姑苏等我呢。我不能再留在幻阵里陪你玩了。”
“这绝不可能!人在梦里,无论经历了多么荒诞的事情,都不会怀疑自己身在梦中,这个幻阵也是如此……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花琏笑了出来:“本来还不确定,你刚刚第二次帮我确认了。”
“那第一次呢?是什么时候?”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种问题……”
“你告诉我,我才会让你出去。”
“好吧……我刚刚叫你钟灵,你没否认对吧?”
“钟灵有什么问题吗?”
“钟灵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我这个笔友其实从没告诉过我她的名字。‘钟灵’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她起的,她还不知道呢。”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怀疑我?”
“啊,那是因为在我醒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个世界是假的了。”
“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多数人都不会在梦中怀疑真假,除非经过一些训练……比如,你在清醒的时候,经常问一问自己,我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在做梦?我正在经历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类问题。”
“这样……就行了?”
“是啊,长此以往,你在做梦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不知道这是梦,那你会怎么选择?”
“选什么啊。”
“……要不要为了救你哥哥而堕入魔道。”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花琏总算明白这个幻阵的用意了。她假装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还是不会,我哥哥只是不良于行,又不是生命垂危……再说了,我豁出性命往南疆走一趟给他寻找解药就是了,怎么也不至于为了一双腿就入魔吧……”
“不仅仅是你哥哥的事情。那些豪门贵族即使天赋不佳,仍然能花费海量灵石资源强行筑基,你身具仙骨却千方百计想要拜入仙门而不得;你哥哥为了谢家出生入死,到头来出了事就被扔在一边……你难道不恨吗?”
“呃,照你的意思,对一个人不满,还要连带他所信仰的主义一起仇恨吗?而且,你刚刚那番话……很有煽动性啊,其实豪门贵族也不全是一些酒囊饭袋之徒:兰陵萧家的萧凌云将军、琅琊谢氏的谢景瑜、临安卫氏的卫若菱还有清河赵家……啊赵家不能说,总之他们也都算是一代天骄了。”
那“钟灵”被她这一番插科打诨绕的有些晕头转向:“……不、不管怎么说,你也算的上是立场坚定了。那这道秘术,我便能放心的传授给你了。”说着,就往花琏的脑袋上打去一道灵光,接着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随着那假钟灵的消失,周围的景物突然泛起了一道道涟漪,接着就化成了碎片,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她们三人,此刻还在兰母地宫之中。
之前在姑苏的时候,花琏为了能够得遇仙缘,经常在鹤山书院的藏书阁里翻阅各种道学论著、道史仙传之类的,尤其喜爱各种神仙高道传记和仙境名山山志。其中就包括对于兰母由来的猜想。
在《仙苑编珠》之中,似乎有这样一种说法,认为南疆人所崇拜的兰母的原型其实就是九天之上的云华夫人。
云华夫人昔年曾将上清三书交予太乙宫,然后自己便来到了南疆,守护一方。她是一位在民间非常受欢迎的神仙,除了南疆,西南各地每年也都有祭拜这位真神的习俗。
因此,这个幻阵中出现了“魔”这个角色来引诱人们入魔,其用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能是兰母或者说云华夫人留下的一缕分神,用来考验人们求仙问道之心是否纯洁,正义高尚的立场是否坚定。
有的人天真单纯,对于社会生活中天然存在的“立场”的概念无知无觉。然而你闭上了双眼,花却并不会凋谢。你看不到立场的存在,它却绝不会放过你。
从大的方面来说,这类人如果一生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永远固守在自己天然的立场之中,不经受任何风雨,那还算是好事;如果稍微受到一些引诱,很可能就会不清不楚的沦陷在立场双方那道不可逾越的雷线之中。
上至神魔之争,中有庙堂之内的党同伐异,下到小女生之间的你跟谁好,你不带谁玩,都属于立场之争。
一个人如果不明白自己的立场是什么,往往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动的被他人安排立场。这类人既然连自己的立场都不清楚,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忠诚,所以到头来,也是最可以轻易被放弃的那一类人。
特兰云萝就是这样的人。
还有的人,他们心里可能并没有一个十分明晰的关于“立场”的概念,但是这个概念本身,早已经融入到了他们的为人处世和一言一行之中。
在这种认知下,他们可能就不会将自己局限于某个天然的立场之中,而是会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自由选择自己的立场。
这种行为,有时难免会被原有立场的舆论所攻伐,但是其中是非曲直、值得与否,就只有做出选择的人自己最清楚了。
江采薇就是这样的人。
再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的真实立场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但是他们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候在对方的智商同样不高的情况下,往往能够如鱼得水、左右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