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病房的门，庄昭唯泄气一般倚靠在墙上，目光呆滞之极。
活了三十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不知这个世上还会存在自己无法搞定的事。也因为不知，所以真的碰到了，便惶然无措到自己都觉招人唾弃。亦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茫然，什么叫做无措。
生平第一次下厨，为的是能亲手煮一碗热乎乎的清粥给她。从凌晨起就在厨房中忙碌着，因为生疏且笨拙的动作，平白打碎许多的汤碗。最先煮出来的白粥，里面漂着可疑的黄色固体，还有股子浓厚的焦味，自然是不能喝的。再接再厉，总算没有把粥煮成毒药了，却又不小心放太多的盐，味觉全失的自个喝起来都觉嘴巴发麻，大约换成连乔来喝会真的出人命。第三次，总算煮得有些像样，代价却是自个手上多了两道伤。懒得处理，第一时间便提着白粥赶来医院。
意料之中，连乔没有反应，甚至连一点动容都不见。满脸冷漠地看他庄昭唯忙前忙后，搭了桌板盛好白粥放到面前，连汤勺都一并擦净了递过来。连乔的反应不过是冷冷瞥一眼，然后端起汤碗当着庄昭唯的面便摔到了地上。
“滚出去。”连乔冷笑着如是说。
“医生说，你的身子还很虚，这两日要先吃些清淡的东西。粥虽然很差劲，至少，我真的有用心试过。你多少吃一些，午饭我换粥铺里的营养粥。”庄昭唯黯然，下意识将伤痕累累的双手藏到身后。“你可以恨我，但是，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我让你滚出去。”连乔莫名其妙就变得歇斯底里。“滚，滚！滚！”
然后，庄昭唯便滚了。滚到了病房外，白痴一样倚在墙边，任凭排山倒海的无措将自己溺毙。
午饭时，庄昭唯果然专程跑到粥铺里买味道良好的营养粥。养生的补血的滋阴的清火的，只要有一点与滋养有关的粥，无一不是点了来，用一只只的小碗装了放进偌大的食盒里小心提着回了医院。
推门进病房时，连乔还在输液。挽起的衣袖下，苍白瘦削的腕子上布满了因为输液而留下的淤青，煞是刺眼。人也微怔着望向窗外，脸色白到不见丁点血色，实在骇人。大约是想得出了神，庄昭唯进来都没有反应。
“早饭没有吃，饿了吧？这次的粥绝对不会有古怪的味道，我选了很多种，你尝尝看，好不好？”庄昭唯疲惫一笑，自然地走上前来开始忙着摆桌板。“我虽然讨厌吃粥，可那家粥铺的水平实在是高，连我都忍不住经常驻足。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带你去尝尝看。他们家菜品也是不错，潮汕菜做得很正，你会喜欢的。”
连乔慢慢扭回头来，苍白的脸上还是不见一丝温度。
“滚出去。”
翻来覆去的，总也不会多出一个字。
“等你吃过饭，我便滚。”庄昭唯努力维持最基本的笑，厚着脸皮坐进沙发，可笑地固执着。“不吃，我便留在这儿，直到你厌烦为止。”
连乔终于肯拿正眼来看庄昭唯。瞪圆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几近底限的忿恨，直愣愣地盯了来，叫人突生些要被那凶狠的目光打到粉碎的错觉。庄昭唯却不恼不惧，抬了头安静地回望着，坚持不肯退缩。
“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最终，败下阵来的是连乔。泄气一般认命地拿起勺子，潜意识里将那秀色可餐的白粥当成庄昭唯的嘴脸，狠狠地戳进去，再一脸嫌恶地举起来送进嘴巴。食不知味。只是，到底没有吃几勺后便放下勺子，脸色难看到极点。
“难吃。”
“没关系，还有很多种。”庄昭唯笑，慌忙起身将食盒里的粥一份份摆上桌来。“挑你喜欢的吃就好。”
每样喝了几勺，林林总总加起来，大约也有了一碗的分量。这次，连乔放下勺子后便是满脸嫌恶，笃定不肯再多喝一口了。庄昭唯也觉差不多了，倒也不再为难她，默默收了碗碟后遵循着约定滚掉。
当然，并没有真的滚远。整个下午，庄昭唯就像生根一样扎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桃花眼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唯恐错过一点可疑的讯息。看连乔躺着，看连乔坐着，看连乔侧了脸望向窗外，看连乔一脸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或者某一个古怪的角落。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能用相同的姿势盯着那人整个下午还不觉厌烦，甚至有那么一会，庄昭唯在想，其实就这么看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然后，无意识地想起了当年凤北曾经对自己吠出的话。你是个自私鬼可怜鬼，是个无耻的混蛋。私自留那人在身边却不敢言爱，只会用无聊的举动做出些叫人发笑的事。那些凤北吠出的话，庄昭唯一字一句都没有忘记。甚至在这会，他开始认同。
是呵，自己可不就是无聊到叫人生厌？明明就是爱了，却总也不肯承认，潜意识里更是觉得一旦承认了，便是输。这会再想起来，庄昭唯忽然就有些茫然。爱就是爱，为什么要计较输赢？输了，输掉了什么？赢了，又能赢来什么？可不就是无聊当有趣，无知到叫人生恨的举动？
“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你说声爱？”庄昭唯盯着病房的门，笑得有些凄凄。
如果很多年前说了，结局，会不会不同？
东想西想，居然也就渡过了整个漫长的下午。走廊里的灯亮起来时，庄昭唯慢慢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坐了几个钟头，脚都麻掉。不甚在意地活动了一下腿脚，庄昭唯转身朝外走去。又是到了晚饭时间了呢，该去帮他的乔乔准备一餐丰盛的晚宴了。
走了几步，恰巧经过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心里想着该询问一下连乔的膳食该怎么搭配的庄昭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主治医师就坐在办公桌后，手上还拿着一张片子，脸色凝重。
“庄先生，刚刚想要找你，你便过来了。”
“什么事？”庄昭唯自然发问，心间却是没来由地一颤。
医师并没有多言，只是默默转了手将片子放到一旁的析镜上。刺眼的光亮映托下，一副脑部断层扫描图清晰展露出来。庄昭唯无意识皱紧了眉扫一眼，脸色有些僵。让他看枪械分解图，他能闭着眼指出每一处构造。大脑？电视里瞧见过，完全不懂。
“这里。”医师轻点在一处黑影上，脸色愈发凝重了几分。“白影。”
“你想说什么。”庄昭唯惊觉自己的嗓音莫名就嘶哑了几分。“我看到了大片的阴影。”
“沈医生走前曾经交代过，要帮47床的病人做一次全身检查。结果刚刚出来，别的一切正常，只除了这一张。”医师收回手，转脸望向庄昭唯时眼中晶亮。“不是肿瘤，已经同肿瘤科的医生确认过了，也仔细做过对比，病灶并不存在。换句话说，那一块白影，只可能是脑出血后留下的血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庄昭唯茫然。
“很久之前，病人的脑部曾经受过重创，或者，在某次激烈的情绪波动中颅压上升导致血管爆裂，血液缓慢渗透皮层。因为出血量较小，病人本身没有发觉，CT扫描时也容易混淆，所以才没有被察觉。最后诊断，我需要再给病人做一次腰椎穿刺。但是……”医师推了下鼻翼上的镜框，口气有些沉重。“至少有六成的把握可以确定，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庄昭唯有一瞬间只觉如坠冰窟。很多年前，他记得，因为自己的冲动，打裂了连乔的胸骨，还让她多了项脑震荡的体验。一次被自己被所有人忽略的震荡体验，几年后变本加厉还了回来。
庄昭唯很想高扬了头放声大笑一番。
“我想，病人应该有习惯性头痛与呕吐的迹象。从扫描图上来看，淤血有了硬化的趋势，同样也会轻易陷入深度昏迷状态。之前你们就没有留意到吗？不过，你放心，这种病例医院之前也遇到很多，只要抓紧动手术，不会有生命危险。当然，保守治疗也不是不可以……”
主治医师似乎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庄昭唯什么都听不到了。脑中只有很多的杂响在不停回荡着，叫嚣着，生生要将人逼疯。
“有轻微脑震荡，会不会有出血的可能，还要留院观察一下。”
“如果你要打死她，下次请用力。”
“庄先生，只是从远处看着？保密工作，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好。”
“连小姐最近身子似乎不太好，走路总觉得像在飘，还在吃饭中途干呕了几下。”
“她住在一幢破旧的居民楼，在一家便利店上班。很少吃晚饭，似乎都是用牛奶解决。没有怀孕，您放心。我已经确定过了，她的身边并没有出现过什么男人。”
“连小姐似乎发觉我的踪迹了。您放心，我会注意隐藏行踪。不过今天她去了医院，我问过了，开了许多止痛药，似乎有严重的头痛困扰。”
“……”
忘记初衷的庄昭唯，回神时发觉自己已经回了病房，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病床前，与连乔安静地对视着。她的脸大部分藏在阴影中，眼中晶亮却不会被人轻松忽略。
“恨我吗？有多恨？”庄昭唯一点一点挤出些惨淡的笑。“连乔，把你所有的不满都告诉我，然后，让我来弥补，好不好？”
连乔只是微眯了双眼，薄唇死死咬住。
“告诉我，你有多恨我。”
“我变漂亮了，你却要跟别的女人结婚。”连乔别过头去，终于说出了滚之外的字词。
“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丑。”
庄昭唯慢慢矮身下去伏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连乔没了温度的双手。谢天谢地，她没有拒绝。庄昭唯忍不住又自嘲，自己居然会没出息到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被接受便狂喜。
“是我的错。一直都在说违心的话，害你伤心，害你失去宝宝。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我不想原谅你。”连乔死死盯着窗外。“你不爱我。”
“不，现在不是了。”
庄昭唯笑，低头落下一吻到葱白的指上。
“我们结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