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充,你再说一遍……莫要,找死!”
少年冷漠的声音一出现,众人皆从中听出一种凛然肃杀至极的杀气。尤其是唐律夫妻俩,他们分明听出这是李江的声音,但却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陌生。
一个十二岁少年,竟让他们觉得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阁楼外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
“江哥,江哥,你跑哪去了?”
那股寒意和杀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唐子充却早已满身冷汗、两股战战,似乎刚刚面对了什么洪荒猛兽一般。
少年一身深蓝衣衫,简简单单又自生华美之气,不知何时站在唐子充身后,众人包括唐律在内竟没有半分发觉。
李江向众人一拱手,笑道:“雕虫小技,得罪了。”
随后却变了笑脸,转而冷脸相对唐子充,少年捋起袖子,露出藏在其中的匕首,锋芒毕露。
“废物?唐子充,看在律叔面子上,留你一命!”
唐子充脸色惨白,嘴唇不断颤抖,又惊又惧,想要说什么,却无法出口。是啊,废物?若不是李江手下留情,他今天虽不至于丧命,但只怕没什么好结果……他唐子充可是先天境大修士,差点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秒杀,这算什么?如此说来,谁又是废物。
唐华见弟弟如此,也只能在心里叹息,这次本就是他口出狂言,就算李江让他身上挂点彩那也是唐家理亏。表面上她却笑容满面,说道:“江少爷的确好本事,刚才是小弟出言不逊,还请见谅。”
李江瞥了她一眼,心中了然,李唐两家关系如此,他也不好继续发作,却冷声道:“姑母客气了,小事而已。”
唐华是唐律的堂妹,唐律是李淮之的结义兄弟,他叫一声“姑母”也没错。
周围几个唐家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今日之事若是李江执意纠缠,李唐两家少不得又徒增不快,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同时他们心中了然,这个之前重病沉寂的李家嫡长孙,恐怕是一直在藏拙,实质上……绝非常人能比。
唐律也没说什么,看着妻子发呆,突然又笑起来,看着李江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而木菱眼中光芒闪动,突然对这个准女婿有了几分了解。
却见李江飞身出了阁楼,看见不远处焦急的唐小姑娘,莫名地有些愧疚。急忙过去,李江拉拉唐雪,笑道:“雪儿,这儿呢。”
唐雪一回头,先喜后嗔,白了他一眼,气呼呼道:“你发神经啊,跑得那么快,也不等等本姑娘。”刚才才到阁楼外,她隐约听见里面有说话声,看向李江,少年却早不见了踪影。
“好了好了,对不起,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唐大小姐。”少年笑声爽朗,一边拉着唐雪进了阁楼。
唐华听见这爽朗的笑声,想起刚才的寒意,打了个激灵,更为忌惮。她一回头,看见弟弟眼中的怒火和仇恨,心突突地跳着,他这可别在老虎尾巴上拔毛……
木菱看见女儿,笑着招手:“雪儿,快来,该走了。”
唐雪一脸的难过,又白了李江一眼,跑到木菱旁边坐下,又可怜巴巴地看了李江一眼,意思很明确:本姑娘要走了,你不说点什么?
李江装作看不见,你爹你娘都在,还有一群外人,你想让我说什么?
唐律看着两人(尤其是唐雪)眉来眼去,嘴角抽搐。
但她们终究是要走了,李江是来送别的,不是来挽留的。
众人走到阁楼前的码头上,一艘中型快艇早已准备好,母女二人登船,唐律看着爱妻,嘴唇动了动。
唐律:娘子,保重身体(唇语)
木菱:不,我最近计划减肥(唇语)
李江:“……”
唐雪:“……”爹娘这是当我们不存在?
唐华等人又说了一些没营养的话,船儿开动,缓缓离岸。
船速很快,唐雪趴在船尾使劲挥手,李江笑着,也朝着唐小姑娘挥了挥手。
总会再相见的,李江暗暗想着。他想起送给唐雪的两件东西,放下心来。
不过片刻功夫,船便驶入了灵江口,沿江而去,不见踪影。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灵江天际流。”少年轻轻吟咏出声,旁边的唐律老同志耳朵尖。
唐律一身白衣,细细品味,不自觉地也念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灵江天际流。”
“好,妙语佳句。”唐律赞赏地笑起来,又奇道,“江儿,竟从未发现你还有这等才思。”
律叔,你没发现的还多着呢……李江呵呵一笑,心道:李白老人家,您安息吧,小子冒昧了。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向唐律打声招呼之后纷纷离去,他们今天的信息量有点庞大,需要好好处理一下。
而当唐子充离开时,李江瞥见他那双眼睛里的愤怒和仇恨,不由得感叹: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子充?这本是形容古代有才德的男子,用在唐子充身上,竟徒增几分讥讽之意。唐子充的儿子,姓唐名无平,比唐雪大两岁,倒也不是什么可恨的人物,只是他的父亲,还妄想着借助唐家老爷子的心思捞些好处,甚至打上了唐雪的主意。李江早就把这些人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真当他傻?
但唐华这女子却值得好好琢磨,她明显比她弟弟要稳得多,刚才甚至向他这小辈陪着笑脸,其城府极深,只怕和稀泥、打太极的功夫不弱。用句玄幻小说里的话来说:此女,不同寻常!
最终,只剩下唐律、李江二人席地坐在码头边,两人之间仿佛有种无法明言的默契。
“江儿,我问你,你到底做过什么?”
也许别人只注意到李江的神奇本领,包括木菱在内都没看透。但唐律离修圣也只差一步之遥,看到了刚才李江所做的本质。
那是杀意,非尸山血海不可造就的杀意,只有能把杀人看成寻常,把自己置身于白骨堆中都不会动摇本心的人,才会锻炼出这种近乎实质的杀意。
唐子充,修为是到了先天境巅峰,但面对这种冰冷的杀意,他不可能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只能如同土鸡瓦狗一般。
这种东西,太过凶厉,绝不该,更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李江是唐律看着长大的,但刚才的李江,他不认识!
刚才有一刻,唐律差点被逼出手。
李江沉默,他做过什么?
前世到底杀过多少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杀过的人,比唐子充见过的活人都多。
记忆终究有些久远了,两百年前可没有现在这么健全的民主法治,普通人自然不会卷入这些纷争中,但修士在江湖上那些腥风血雨……他见得太多,也参与得太多。就好比沧海的诨名“血沧海”,难不成当是乱说?
亡命之徒,他前世又何尝不是,终究只是为了活下去。后来,还有他一手建立的血影组织,那是真正的一群亡命之徒,没有任何道义的。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所以,最后血影组织在他手上的覆灭,与其悲叹,还不如拍手叫好。
“律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唐律按耐住心中的不安,决定细细听下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枚戒指,血红色的戒指。”
“戒指里面,有一个身穿血红长袍的少年,他的名字叫血影。”
“他死得很早,死的很莫名其妙,死了之后就在戒指里。”
“开始的时候,他每天浑浑噩噩,每天不知所云,就像一个疯子一样。”
“后来,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小姑娘,哦,比现在的雪儿小一些,但很像。她就像一朵高洁的梅花,在少年的心底盛开,点亮了光彩。”
李江闭上眼睛,沉浸在了回忆里。
“少年很聪明,又博学多才,修为进步得飞快,女孩和他成为了好朋友,他受人之托,也常常陪伴在女孩身边。”
“她是个很努力的女孩,在努力变强,努力提升,她不想成为累赘。少年都知道,也许是好为人师,也许是心有好感,他倾囊相授,把自己所学所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
“女孩很信任少年,她一天天长大,心思越来越复杂,她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直到她十四岁时,因为某事,女孩很生气,生她师娘、她哥包括血影的气。在一个寂寥无人、月明星稀的夜晚,她背着行囊离家出走。”
“她走出城门,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时戴上那枚戒指。十四岁的少女把血影从戒指里叫出来,问他跟着自己干什么?”
“少年笑了,装作不在意地说:心情不好,那就出来散散心,但我怕你走丢了,不跟着怎么办?”
“那次,少年带着她走遍天下,他们去看了青久江边的美丽少女,去看了极北之地的雪,去看了龙游无边的沙漠和璀璨的星空,去看了月耀的烟雨江南水乡,去看了东楚的灵秀湖风光,去看了大自在地的紫竹林玄境,他们的足迹遍布修界大江南北,足足大半年。”
“但少年开始慌了,他发觉了异常:自己爱上了她,无法自拔。”
唐律坐在码头上,看着远方江阔水平,一艘大船驶过,他静静地听着。
如果是昨天,他听见李江讲这个故事,只怕少不得要怀疑少年是不是病久了,患了点脑疾……但今天见了这种种,他对于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好奇到了极点。
“后来呢?”他看着身边的少年,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青涩少年,此刻前所未有的陌生。
李江自嘲地笑起来。
“律叔,你年轻的时候是怎么认识唐婶的?”少年不答反问。
唐律老同志惊奇,难得的老脸一红,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唉,也是我唐突了。”少年笑着摇头,随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李江沉默片刻,又继续说起。
“血影,这名字就有意思,血红色的影子,怎么又会是人?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恰巧逃得一命的鬼怪罢了,就算修为再高,就算他算尽了这人间所有术数,他血影也没有可能。”
李江语气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就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啊不,鬼。可语气之间,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沧桑之感。
“他越深爱她,就越矛盾,越复杂,越害怕。他想了很多办法,绞尽脑汁,也只能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只求岁月静好,让女孩有个好的归宿。”
“那是个乱世,三大帝国常年交战,又是多年过去,所有人都在成长,血影修为早已臻至化境,他开始为女孩铺路。”
血影组织,青久帝国前三大杀手组织之一,但包括沧海在内都不知道,血影当初创立它的初衷只有一个:在他死后为李长安留下足够的力量。
“他的灵魂结构有缺陷,早已自知行将就木,不知何时就要魂归天外,他空有一身修为,也无力回天。一年年过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力量在大幅衰弱,从那个境界的门槛上一步步跌回了修罗初境。”
修罗初境,这四个字彻底牵动了唐律的神经,他不认为李江在胡编乱造。就像今天,尸山血海般的杀气生生出现在十二岁的少年身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么,“那个境界”又是什么?
即将半步修圣的唐律头一次觉得少年深不可测,他意识到自己听到的这个故事只怕是某位绝世强者的人生。
李江却早已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如同搅进泥潭里,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漏嘴,更没注意到唐律的表现。
少年看着万里无云的碧空如洗,标准的四十五度角抬头,眼睛明亮。
“昔日的朋友们各自成家立业,他觉得自己无论何时闭上眼睛长眠不醒,都应该带着笑容而去,俗称:含笑九泉。”
“但是,她没嫁人。”
一句话,很短,但李江眼里流露出人老珠黄时的浓厚沧桑感,一时之间,他也失了神。
换句话说,他,放不下。
她,也放不下。
但之前李江一直以为她没有拿起。
“她早已修为高强,一身修为足以傲视群雄,同时又身居高位,声名显赫;她早已由当初梅花树下那个白袄小丫头,长成倾城倾国、容华桃李的绝代佳人;她早已不是那个负气出走的青涩少女;她早已……她……可在血影眼里,她还永远是他心中的那个女孩。”
唐律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突然有些想念刚分离不久的木菱。
“若是就这样,多半少年这辈子就这样湮灭于尘埃中,他可以笑着离开,尽管这辈子他没有勇气和能力对她说出那句话。但一切终究变了。”
李江痛苦地闭上双眼,几乎是不受他控制的,一股冰冷的彻骨寒意席卷开来,周围的水面瞬间结起薄冰。
修罗意·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