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
李家整体坐落在琼海城东北部,大半面积都在城东北郊外,作为全城数一数二的大族,这个庞大的建筑群也是亭台楼阁无数,大小院落近千,整个形象就四个字:财大器……啊呸,财大气粗。
与之相望的唐家就在琼海北部,跟李家最近的地方就隔着一堵墙。
李江对此也没仔细研究过,但很快他就会发现那堵墙到底在哪的。
李家中“汜水堂”,李淮之住处,两个中年男子坐在石桌边饮茶,头顶上是葱茏的的树冠。
已是初冬时节,除松柏等常青树种以外,难得见到如此绿叶繁盛的树木。
李淮之已换了一身墨蓝色衣衫,头发理整齐,器宇不凡,不像昨夜那般疲惫杂乱不堪。修界大部分地方男女都留长发,李淮之也就用发带束了起来。
端起茶杯,李淮之看着飘起的氤氲雾气,知道儿子脱离病魔的他也是心情极好,脸上不自觉露出淡淡笑容。
“筠儿,儿子终于好了,过几天我就来看看你。”李淮之喃喃自语出声。
“什么?”对面的唐律没听清李淮之的低语声。
唐律的穿衣风格和唐雪是一脉相承,都喜穿白衣,他也算是难得的美男子,一身白衣,竟有几分飘逸出尘的高雅气质。
“没什么,”李淮之听见唐律询问,认真地道,“过几天我想带江儿去看看他娘。”
唐律微微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是该去看看,熬过十二年了,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吧。”
安琏筠,江州城人氏,她便是李淮之的结发妻子,李江的生母。李江是腊月十七的生日,安琏筠腊月廿三那天身死道消。
李江出生六天后,她就魂归天外。
那天离除夕夜,只有短短七天。
或许是感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唐律轻抿了一口茶水。看看对面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的李淮之,轻咳一声,他脸上又挂上了一副贱贱的笑容。
“那个,你说啊,昨晚我提的那件事你看怎么样?”唐律的表情已经把他刚才所谓飘逸出尘的气质破坏得一干二净。
“什么?”李淮之奇道,已经回过神来。
“替江儿提亲啊!”
“呃,小律,是不是太早了……”
“哎呀,早几年晚几年有多大区别?先把婚订下来,到十六岁再成亲不就行了?”
“可是他俩才十二岁……”李淮之顾虑还是很大,总觉着哪里很不对劲。
“十二岁怎么了?我唐律才打娘胎里头出来就定了婚约呢!你可别忘记我当年才十五岁,我家老爷子就火急火燎地把婚礼给我办了。”
李淮之想起当年那件荒唐事,哈哈大笑,指着唐律说:
“那年你是才十五岁,你老婆可是十七岁了!哈哈!”
唐律眼观鼻鼻观心心对茶杯,很不想说话,后悔自己嘴贱提起这件事。
良久,李淮之心情也不那么沉重了,他当然也希望儿子和唐雪喜结良缘,但也有诸多顾虑。年纪小也只是其中之一,关键问题还在别处。
“那你家那边呢?江儿和雪儿的婚事也不是李家和你就能决定的,你可别忘了雪儿也不单单是你的女儿。”
唐律笑着,又给自己倒满了茶,一饮而尽。想想他摇着头笑道:“她也只是不喜欢江儿那身病罢了,以前不同意,现在江儿病也好了,那可未必。这孩子本身也是才德兼备之人,她难道就不知道?”
她指的自然是唐律之妻,唐雪的生母木菱,之前一向不待见李江,尤其反对两人的婚事。不过那也只是爱女之心罢了,对于李江这个孩子,木菱心里其实也并不讨厌,只是因为那病而带有偏见。
李淮之、李江并不怨她,尤其李江,他本身就不想唐雪做了个还没过门的寡妇,他在恢复记忆之前确实连自己能否活到成年都没有把握。
其他人心里更没底,哪怕是很多位修仙在内,全都束手无策。
李淮之沉默不语,望着茶壶出了神,又抬头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你呢?小律,咱俩结为异姓兄弟以来,我第一次发现我是真的看不懂你。
为什么这么赶鸭子上架地就要把雪儿嫁过来?尤其是三年前那次,你就打算让他们订婚了,就江儿的身体状况,连我、我二弟还有忧溪都不会同意的,你还是雪儿她爹,为什么要这么办?”
他喝了一口茶,顿了顿,看着沉默的唐律,继续开口:“江儿这孩子命苦,也懂事得早,那次是他一力拒绝了,他不愿意让雪儿陪他受苦,不愿意让雪儿为他的事负任何责任。
结果呢?那丫头一听这事还高兴得跳起来,笑嘻嘻地来找你要嫁妆。后来江儿拒了这事,她可是生了半个月的气,一句话都不和江儿说,差点把江儿给气得犯病,你可别说你忘了。”
提起三年前那事,李淮之也忍俊不禁,笑着补上一句:“你们这对父女,我是真的看不懂。”
唐律抬头凝视着头上葱笼的绿叶成荫,阳光透过叶缝照在他脸上。
他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摇晃着,心绪起伏,缓缓道:“一言难尽呐!”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树上绿叶“扑啦啦”地抖动,整棵树一摇一晃,起伏着,就好像在阳光中呼吸一样。
每一个枝桠,每一片绿叶,乃至每一个细胞都在平稳地呼吸着,一起一伏,平平淡淡。呼吸着,生长着,那绿荫在生长。
李淮之静静地坐着,整个人的呼吸、心跳、脉搏,肌肉的律动,内腑的蠕动,每一条筋脉里修力的运行,再到天晶的缓缓旋转,这些全部融合在一起,和长青树的呼吸生长融合在一起。
人和树都依着某一个暗暗的节奏,运行着,呼吸生长。
长青树在抽出新枝、发出嫩芽,芽儿长成绿叶,绿叶在生长,生机旺盛得不可思议。树在生长,绿荫在扩大。
唐律看着这一切,讶然道:“你,你这是,破了关了?!”
李淮之本就处在不上不下的境界,现在李江病愈,他心情极好,破掉那一层壁障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唐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嗯,还要半年时间。”李淮之风轻云淡地道。
唐律一听没来由地感觉心累,他修行速度赶不上他家老爷子、赶不上妻子木菱、赶不上女儿唐雪,对了,还赶不上李家的李浅、李忧溪,现在连李淮之都跟坐火箭一样……
貌似单论速度,他也就跟李江差不多。
嗯,还是女婿好。
当然了,很快他就会从李江身上感受到一种绝望。两百年前血影八年速成修罗时,沧海曾深刻体会的绝望……
“那么,你还是要走了?”唐律很快问出口,如果李淮之突破修圣,就不可能待在琼海城了。
“嗯,现在江儿也好了,他和雪儿的婚事嘛,”李淮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顿了顿,继续道,“估计有你在,这事也不需要我操心。既然没什么牵挂,当年筠儿的事我没办法,现在十二年过去,该和安家有个了断。”
唐律看着李淮之黯淡的神色,端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水都洒出少许。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半年时间太短。”唐律淡淡地道
李淮之有些惊奇,不知道他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再过一年,你等半年,我陪你一起去。”唐律笑道,“安家不算什么大势力,但毕竟江州是人家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李家在那边的势力还不够。”
“加上唐家,加上我唐律的九弩,够了。”
唐律右手前伸,袍袖下露出金属寒冷的锋芒。
左手上的结婚戒指——木菱强行要求戴上——戒指上微微探出毒针的分叉尖尖,就跟蛇信子一样。
胸腹肌肉收缩牵动线绳,白衣下隐隐有机括弹簧之声。
腰间的镶玉腰带隐隐从中分隔,露出刀刃。
右小腿上似乎还绑了个皮兜,里面装着几枚圆形物体。
“唐大圣,收了神通吧!”李淮之笑骂一句。
唐律无言,只微屈右手无名指,刚才种种全部消失,一切如常。
两人同时拿起茶壶想要倒茶,李淮之动作快一步,却发现壶已经空了。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不止。
今天李江病愈,他们真的很高兴。
……
都说李家、唐家有钱,到底有钱到什么程度呢?
就说李家的占地面积吧,这个从琼海城东北角一直延伸到城郊的庞大建筑群,按李江前世的计算方法,大概是0.84平方千米,大致相当于两个天安门广场或者是两千个标准篮球场。
这还单单是李家本身的面积,如果加上其他土地,其总面积大约是两百三十平方千米。嗯,相当于十分之一个洞庭湖,就是那个云梦大泽,还相当于七个澳门岛,就是这么霸道。
这两百三十平方千米中,大部分都属于一个湖,位于琼海城北郊的一个湖,整整两百二十几平方千米的一个大湖。
这个湖叫做灵秀湖,琼海城著名旅游景点,驰名修界各地。但是很可惜,这里属于李家的财产,非常值钱。
灵秀湖风景秀丽,其名气可比之李江前世的西湖或者洞庭、鄱阳,而其风景灵气却是胜其不知几何。在修界一向有“不到灵秀湖边,不知天上人间”的说法,足见其风景之引人入胜。但是很可惜,这里属于李家的财产,说来倒是李江、唐雪常来游玩之地。
所以,就单单这个湖,其价值就是无法估量的。
如果说唐家,虽然表面上要比李家差一些,但实际上在某些方面唐家具有更强的影响力,其积聚的财富绝对不会比李家逊色。
外人描述这两家时通常都是连在一起的,“李家、唐家是琼海城乃至东楚国数一数二的家族。”
这句话要根据字面意思来理解,没有半分夸大:琼海城乃至东楚国的家族中,李家数一,唐家数二。没毛病。
而这两家又属于数代世交的铁哥们,在月耀帝国乃至整个修界都是一股强大势力,不容忽视。
而李江、唐雪他们这一代,很不凑巧,两家的直系都只有一个后代。唐家的是女儿,李家的是个病秧子,在很多人看来,两家的直系一脉多半是要失势甚至断绝了。甚至两家旁系都有人蠢蠢欲动。
李江现在就蹲在灵秀湖边,心思复杂。
望着他所熟悉而眷恋的美丽景色,李江右手尾指上的血红戒指一隐一现,气息飘忽,他在回忆。
昨夜无论是唐雪还是李淮之、唐律,都没有发现他手上的戒指,那玩意儿不知道在哪藏了两百年,一来就把他的隐疾引了起来,差点没弄死他。还好戒指顺便动用一些特殊能力暂时处理好,然后自行敛息把自己封印起来。
没错,是暂时。
哪怕现在连唐律和李淮之都以为李江是脱离病魔,只是元气大伤、体虚而已。
只有李江清楚,自己的病情只是被戒指强行压制罢了,大概三个月之内自己与常人无异,但三个月之后……几乎必死无疑!
现在即使以他前世通天之能,也暂时找不到病根,只能慢慢探寻。
他隐隐有些感觉,这从娘胎里带的病十有八九跟自己前世那奇葩的灵魂结构有关。
不过现在他还没突破到后天第三境,不是修士,所以要研究自己的灵魂也是不可能的。
“戒指啊,你这次一来,也不知道又是什么命……”李江从湖边树上掰下一根树枝,喃喃自语。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转世重生,他有机会去找回李沧海和李长安,有机会好好体会人生,有机会让两百年前的那些人付出代价。
李江挥动着树枝,沿着湖岸向着唐家的方向而去,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件白色夹袄。
昨天晚上不冷,唐雪离开的时候都忘记把夹袄带上,唐律那个当爹的也是不长记性,刚才他把粥碗送回厨房的时候才想起来。
对了,唐小姑娘今天早上貌似读书准备打盹,虽然这几天她是没休息好,这样总归是不好的。
李某人在为自己去看唐雪找借口。
不对,我去看雪儿,找借口做什么?直接翻墙去族学吧,嗯,就是翻墙去。
“一起呼叫,没有烦恼。除了呼吸其他不重要,除了现在什么都忘掉。心事像羽毛,越飘越逍遥。烦恼,什么烦恼……”
十二岁的少年嘴里哼着歌,迈着轻快的脚步。
就好像他真的没有什么烦恼似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