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娉在去上海前曾经跟李书电话联系过一次，说她爸爸在出版社的那个老战友刚刚退了，人一走茶就凉这是中国的国情。她说她找了老白，老白答应帮忙。当时李书还在不经意中提醒她，老白这个人可是很狡猾的，你得提防着他点。提防他什么呢？不过是两个男人面对同一个赏心悦目的女性时，心中时时咀嚼的醋意罢了。李书记得林娉打着哈哈说了一句很宽慰他的话，你放心好了，我还不知道老白的为人吗？你吃别人的醋可以，根本犯不着吃老白的醋。那时刻李书感到他和林娉心心相印的心不是用一根电话线连着的，而是爱迪生发明电话以前就连在一起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这个家伙更浪漫呢？
李书，我是世界上最对不起你的女人。林娉用灰冷的口气说，我没有给我爸爸做手术的费用，就从老白那里借了四万块。到了上海后，我几乎天天吃方便面，但钱还是如水一样地流走了。我爸爸眼睛里的瘤即使割掉了，也要失明。医生说可以换一个眼球，但是费用还要高。我面临的选择是：要么献出自己的眼球，要么去筹钱。我又打电话给老白，老白说小事情一桩，救人之难，大丈夫之责。你要多少，我马上给你电汇来。老白还说，出书的事搞定了，他的公司付了出版社两万块的管理费，我当时在电话里感动得直哭，真想喊他雷锋叔叔。但是老白说，他希望将自己的名字署上，并说这是为了出书时的方便。我很想大声说不，但是又想到了我爸爸的眼睛。当有人要趁火打劫时，你是想到先抓强盗呢还是先救火中的亲人？我爸爸就我一个女儿尽孝心……
可是，这书上也没有你的名字呀？李书几乎大喊道。
唉！李书，你是我碰到的最侠义肝胆的男人，从你见到这本书时起，你都没有问一声自己名字在哪里。我服你了。一辈子都服你了。只可惜，我们两个有情无缘。我前后花了老白十来万块钱，我也耗费了你半年多的心血，前者我以不署名一刀了断了；而你的情，我把自己剁碎了称斤卖也付不清呵。
你……别说了，这样的话我不听。李书低下了头，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感觉就像儿子被人家骗走了一般，周身空得没有了底。
我曾经跟老白坦白地说，这本书其实是你写的。但这个厚颜无耻的混账说，李书愿意为你写书是你们俩的事，就像我愿意为你付你老爸的药费和书的出版费是我们俩的事一样。漂亮的女人如果聪明的话，从不会欠人家的债。这还是人说的话吗？李书，要是你想打官司的话，我就和老白一同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法律的审判，那样对我或许好些。
不。李书说。说得很空洞、落寞，但是很肯定。
那你将如何面对这个事实？林娉问，你不感到被我们欺骗了吗？
不就是一本狗屁不如的破书吗？让它见鬼去吧！见鬼去吧！李书突然高喊起来，他的火终于迸出来了。但是他看见林娉像一只柔弱的兔子，他喊一声，林娉的脖子就缩一缩，李书就再也喊不出来了。
你相信宿命吗？李书忽然苦笑道，当我在为这本书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就有种预感，它不是我的书，是为你写的书。只是没想到啊……
林娉感慨万千地说，我知道，当初你就说要把我的名字署在前、你的署在后。李书，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真的是你值得如此信赖的女人吗？
李书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别多说了。来，给我倒酒！
林娉终于不能自持，伏倒在李书的怀里，泪水湿了他的衣襟，但是他已经没有感觉。此情此景如果放在从前的任何一个时刻，李书就不知道自己将要干些什么了。这有点像一首老歌中唱的那样——桂林啊美丽如画的桂林，我日夜都想去的桂林，可是我没有钱去啊桂林；桂林啊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多年以后我有很多的钱啦，可是我已没有心情去啊桂林。
他们出来时，李书走路有些踉跄。林娉在搀扶李书时把一叠百元大钞悄悄塞进他的口袋里，李书捉住了她的手，说，你不能这样。我还没有醉。林娉说，李书，这是你应该得的，就当它是稿费吧。李书恶声恶气地说，谁发的稿费，老白发的？拜托你别作践我了！林娉抱着李书恸哭，说，是我的钱，是我从股市里拿出来的钱。从前我舍不得割肉，现在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不能放弃啊！李书一把抱住了林娉——与其说是抱住她，不如说是想把怀中的林娉和她手里的钱尽量推远一些。
李书说，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就是不会放弃自己的诺言！
都市的夜如迷乱的星空，霓虹灯、路灯、汽车灯，还有一些在李书迷糊的大脑里想不起名字来的灯，全都凶凶地照射着他们。李书想我招你惹你了吗？给我一片混沌吧！他们在城里走了很久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林娉后来温存地对李书说，到我家去吧。你看你滚了一身的泥，我帮你好好洗洗。好吗？
李书应该闻到了林娉口里的芳香，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香味了（可是他已没有心情去桂林），李书想不起自己是否曾经跌过跤，但他记起了还有个家，老婆茵和儿子莨一定在家等他。茵下午去郊外一户有钱人家签订一种名为“幸福保险”的合同。请为你的孩子买一份“幸福保险”吧，它将使你的孩子在将来的求学、爱情、婚姻上幸福如意，一帆风顺。茵为了签下这份合同来已经跑了这户阔佬家八次了。茵下岗以后做了一名辛勤的保险经纪人，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地为人家的幸福提供担保服务，而把自己是否幸福置之脑后。此刻李书忽然有一彻悟：还是老婆活得实在。
我要回家。我能找到回家的路。你打车走吧。李书对林娉说。
你终于讨厌我，恨我了。林娉嘘了一口气。
走。走！走啊你！李书挥舞起了双拳、泪眼蒙眬，酒气冲天。不少路人侧目而视，李书对那些好事者咆哮道，看什么看什么？没见过人家掏红牌吗？再看，挖掉你们的眼珠子！
加时赛与突然死亡法
半月后一个不平凡的晚上，我在书房呆坐，茵在电视机前用遥控器胡乱点射，忽然她就看见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荧屏里大谈区域经济协调的问题。茵知道我半年前就在为这个问题绞尽脑汁了，就耐心把这节目收看下去。然后茵就来问我，这本书不是你和你的同学一起写的吗？怎么成了人家的了？你卖给那个人了？得了多少稿费？茵并不笨，知道中国的文明史上很早就有捉刀代笔一说。
茵成天忙着推销保险，却不知道在她的家里最保险的一笔收入已经化为乌有。如果她留心一下前一周的报纸，上面有大版大版的书评，专论《区域经济协调论》这本书的意义，省里的马副省长还出席了该书的一个讨论会，我们经济情报所全体同仁都被要求去参加旁听。白晓龙在那个会上作了精彩的发言，与会者为了在马副省长面前表现自己敏锐的思维和才智，以及对振兴本省经济的热情，纷纷各抒己见，报告厅里的掌声此消彼长。马副省长深受感染，说以后的经济工作重大决策要更多地听听各位专家学者的意见。同志们要注重理论研究，也要注意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像小白这样的同志，有理论基础，有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经历，有经商的实践，加之自己又刻苦好学，才会有《区域经济协调论》这样的紧扣经济工作形势的好书出版。小白，要是我再放你到一个具体的部门去抓经济工作，你愿意离开商界再回到政界吗？小白同志立即谦虚地说，马副省长，我的关系本来还在省府里嘛，不存在愿意不愿意的问题，马副省长指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瞧人家那机灵劲，愿上帝与他同在。更精彩的一幕茵也无缘看到，讨论会结束后，大家去餐厅吃饭，白晓龙在众星捧月的融融气氛中突然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嘘声，他一回头就看见了我这个倒霉蛋没个正经的笑脸，白晓龙的脸一下就白了，我敢以我并不值钱的名誉打赌，这小子一定尿裤子了。
这个片子播放的时候，白晓龙在鲜花与掌声中已经到下面一个县级市当主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去了。因此我对茵的发现一点也不惊讶，一本去见了鬼的书我才不愿为它再操什么鸟心呢。有一个老人因为有这本书而重见了光明，这就是它最大的存在意义了。只不过我不想再在茵的面前掩饰自己的愚蠢，如果我要和这个女人认认真真地过好以后的日子的话。
我原以为风花雪月的事被挑明在灯光下时将要面对茵的咆哮和眼泪，但是没有。你永远不知道女人猝然面对某种意外时将会是怎么一种反应。你最担心的问题她们不屑一顾，而你轻描淡写的话题她们却嗅出了问题的关键。茵起初的沉默令我生畏，百万雄师即将挥师讨伐前，战场总是静得来如坟场。但茵忽然超越了讨伐、搏杀、硝烟和血腥，以一种胜局在握的口吻说，现在你知道那个女人的厉害了吧？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问，哪个女人厉害了。
茵提高了声音说，还在装呀？人家耍了你，可耍不了我！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真心护你疼你的人只有你的老婆吗？
我说，我当然明白。但是你说谁可以耍我呢？
你那个女同学！要我直呼其名吗？我见过她的，一看就是个狐狸精相。
行了！请你学会尊重……
茵这时才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把滔滔的眼泪倾泻出来。什么才叫尊重？我一个下岗的人搞不懂。我尊重你们半年多了，你们一起写书，打电话，到郊外寻开心，到商店买东西，去餐馆吃饭，全是你这个傻瓜掏钱。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我全知道，但我尊重你，尊重你将要写出来的书，将要挣回来的稿费！一个妻子要做到这一点容易吗？你、你们又尊重过我吗？你都惨到不敢站出来为自己说句真话的地步了，哪个还会尊重你！
我也不尊重你，爸爸。
我们回头一看，儿子莨冷漠地站在书房门口，他的目光是我养他这么大从未有见过的，那是一种失望到了极致的眼光。
我说，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莨古怪的表情让我感到恐惧，他把手指卷起来，放在嘴唇边，然后，就像我嘘白晓龙、从前他嘘打假球的球员一样，我儿子把我狠狠地嘘了一把，那嘘声一直刺透了我的骨髓。
莨表达完自己的愤怒与失望后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我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了下去。
一场假球比赛在所有的观众面前昭然若揭，观众和舆论岂能轻易饶了那些制假者。时间在一分一分地流失，流向黑暗的深渊。我和茵枯坐在这无限深重的空虚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墙上的时钟向我报时，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啦，你还不退场？是的，我必须作出一个抉择了，哪怕是面对四起的嘘声。
我羞愧地对茵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和儿子。茵，要是你还相信我，我会弥补的。
弥补什么，怎么弥补，我没有说。但我想，认认真真地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什么都可以弥补回来的。
茵抹着眼泪，把我低垂的头揽进她宽广的怀里说，我当然相信你。我相信你还可以继续写出让领导看重的好书来。这本书被人家骗了，咱们再写，天生我才必有用，你有信心就成。
我感动地抱住了茵，说那当然不会是我写的最后一部书，今后我会好好努力的，至少我从这本书里看到了自己的能力。
我们相拥相惜，互舔伤痕累累的羽毛。我忽然想起我们大概有一个多月没有做过爱了。从前我们经常在吵架以后和好，和好以后做爱，刚才恨不得扇对方的耳光，转眼就让我一次爱个够。夫妻生活就是这样，电闪雷鸣和阳光雨露相生相伴。我感觉到茵也有些激动，就想重温昔日的书房温情。茵已经在动手拉扯我的皮带了。
你不会再犯跟人合作写书的傻事了吧？茵问。
不会了。我只相信我自己。我肯定地说。
茵狠狠地亲了我一下。说，这个亏我们吃得值。不过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边急速甩掉身上那些羁绊边说，多少件事我都答应，你尽管说。
你现在必须当我的面说一句话，林娉是个狐狸精。
我惊愕地望着茵，好似突然发现自己讨了一个外星人做老婆。
你说不说？茵逼问道。
茵，你不能这样。我哀求道。
茵伏在我的耳边柔声说，说吧。说了你从前干的那些蠢事就一笔勾销，我也见了你的真心，还做你的贤妻良母，全心全意支持你干事业。说吧说吧，就在我面前说，没有外人听见的。快说嘛你。茵的话语越来越温柔，却越来越冷酷无情。
不，绝不。
我回答得很轻很轻，生怕伤害到了茵不堪重负、再也输不起的自尊心，但是它还是仿佛把一个致命的球打进了茵脆弱的心窝。我期望挨茵一记响亮的耳光来结束这场痛苦而无聊的比赛。但是茵没有挥起手来，她的目光慢慢暗淡了下去，一直暗淡成两个无底的黑洞，从此以后我再也没看到茵眸子里明亮的春光了。
⊙文学短评
这篇小说，看似充满了反讽的情调，以为这是一个生活的失败者、叙述者在做自欺欺人自轻轻人的嘲讽和调侃，但实际上这是反话反说。琐碎而庸常的家庭日常和办公室日常虽说把主人公“我”磨炼得毫无棱角似无一用，但这其实只是自我保护而示人以玩世不恭的一面，其实骨子里却透着某种不能被化约的东西。无聊背后并非无聊，虽嘘声四起，楚歌渐近，心中亦有某种坚实的内核在，而有这种东西，与没这种东西，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或许这就是这篇小说给人的最大感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