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
李洱，1966年生于河南济源，1987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从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小说集《饶舌的哑巴》《遗忘》《夜游图书馆》。其长篇小说《花腔》曾获得普遍赞誉。
三月底的这个周末，崔鹏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向别墅区走去。他没走大路，是从西山脚下的那条小路走过去的。春天的山坡枯木暗淡，野草泛青，别有滋味，但崔鹏却没有心思赏景，只是埋头走路。小路隐没在野草之中、酸枣树下，酸枣树刚刚吐出雀舌式的新芽，他揪了一片含在嘴里，但很快又吐掉了。他是背着手走的，大拇指上拴着一条牵引带，牵引带的那头系着一条狗。那是一条吉娃娃狗，棕黑色的，模样就像斯皮尔伯格电影中的小恐龙。崔鹏是初中语文教师，最喜欢《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所以给狗起名林妹妹。听见林妹妹有些哼哼唧唧的，崔鹏笑了一下，转过身来。他猜对了，它果然是要解手。此刻，它的脸藏在酸枣树下，只把屁股对着他。
“林妹妹，害羞了？”崔鹏说。
“长成大姑娘了嘛。哦？原来是解大手的。”崔鹏又说。
等林妹妹解手完毕，崔鹏把它抱了起来。它像个婴儿似的，下巴很舒服地放在崔鹏的臂弯里，闭上了眼睛。崔鹏从西装口袋里掏纸，要给它擦擦屁股。掏了半天，掏出来的是一截粉笔。他扔掉粉笔，换个手抱林妹妹，然后又到裤兜里掏。这次，他终于掏出来了一张纸，但上面写满了东西。他看了看，原来上面写的是一道数学题。想起来了，那是他给儿子出的数学题：林妹妹一次产下五只小狗，其中两只公狗，三只母狗，公狗一只卖两千元，母狗一只卖三千元，请问一共卖了多少钱？儿子今年刚上一年级，已经算了三天了，仍然没能算出来。这会儿他就用那张纸给狗擦了擦屁股。
走到一片褐色的荆棘丛中，崔鹏就看到了东边的那片别墅区。那里原是村里的麦田，两年前才被房地产公司买走。别墅区的东边，是刚刚通车的五环路，站在山坡上就可以看见滚滚车流。崔鹏正要穿过那片荆棘，突然看到前面有两个人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两个学生。他们正弯腰在荆棘丛中寻找什么东西。崔鹏赶紧蹲了下来。他可不想让学生知道，他之所以提前宣布放学，就是为了给林妹妹配种。
那两个学生此刻走到一个坟头跟前，又弯下了腰。他们手拉着手，显然是在互相壮胆。看到他们拎着的可口可乐塑料瓶子，他知道了，他们原来是在逮蝎子，那瓶子就是装蝎子用的。学校门口贴有广告的，野生的蝎子一斤三十块钱。
“两位，这里有两位，Very good！”其中一个男生说。
“你得给我一位。”另一个男生说。
“Why？Why？是我翻出来的呀。”
“要不是我，你一个人敢来吗？敢吗？”
两个人吵了起来，并且推推搡搡的。放在平时，崔鹏肯定要指出他们的错误，让他们知道量词用错了，不能用“位”，要用“只”。可这会儿，崔鹏却盼望他们快点滚蛋。当崔鹏看到他们很快就和好如初，手拉手又朝另一个坟头走去的时候，崔鹏真的有点急了。小区的保安，一个学生的父亲告诉他，别墅区里的吉娃娃狗只有一只是公的，它平时待在市区，来别墅只是度周末罢了。崔鹏想，去晚了，那只公狗被别的母狗勾引跑了，林妹妹今年可能就找不到女婿了。
但是，那两个学生，两个小混蛋，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眼下，他们来到了一个新坟跟前，花圈上的塑料花还非常鲜艳。崔鹏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周二奎的坟。周二奎是他的小学同学，在西山上偷树的时候被树给砸死了。对周二奎的声音，崔鹏是再熟悉不过了。崔鹏想，何不模仿一下周二奎的声音。吓唬他们一下呢？
“我是周二奎。”他捏着鼻孔，突然说。
那两个小家伙果然被吓住了，刚弯了一半的腰，此刻都僵在那里。被吓住的还有林妹妹，因为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它被吓得直叫唤。崔鹏赶紧握住了林妹妹的嘴。一只喜鹊一竦翅膀，从槐树的枯枝上飞了起来。两个小家伙也看见那只喜鹊，可他们竟然连喜鹊都认不出来了。
“乌，乌，乌鸦。”一个男孩说。
“我是周二奎，是个偷树贼。”崔鹏趁热打铁，又来了一句。
“鬼？魔鬼？”他们的声音都变了。
他们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撒腿就跑。在春天的山冈上，他们就像跳动的蟋蟀。石块被他们踢动，顺坡滚出去很远，发出一连串的撞击声。崔鹏这时候倒有点担心了，担心他们吓傻了。要是有两个傻瓜拉后腿，班里的平均成绩可就要下去了，期末的奖金可就指望不上了。还好，他们并没有傻掉。他远远地看见，下了山坡以后，他们是在朝家的方向跑，并且牢牢抓住手中的塑料瓶子。等他们跑远了，崔鹏赶紧朝山下走去。山地上卵石丛生，有点硌脚。他的一只胳膊紧紧抱住林妹妹，另一只手随时拨开挡在前面的荆棘，树丛，野蒿的枯杆。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好像稍晚一步，林妹妹的幸福，他的幸福，就会离他远去。
接近别墅区的西门，崔鹏放慢了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把林妹妹放到地上，让它活动活动筋骨。西门外有个理发店，店前竖着一面镜子。崔鹏从那边走过的时候，顺便整理了一下西装和领带。他有些激动，手指头都有些发抖，好像不是来给狗配种的，而是来嫁闺女的。然后，他又把狗抱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门卫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他。门卫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他的领带上面。
“请问，你住几号楼？”门卫说。
“那个，就是那个。”崔鹏指着里面一个院子。那个院子里栽着一棵桃树，闹哄哄地开了一树花。崔鹏没有看到学生的父亲，也就是那个保安。崔鹏有些生气，想，十分钟之内，如果保安还不出现，就罚他儿子擦三天黑板。
“请问你的车牌号。”门卫说。
“我是来找一个朋友的。”眼看蒙不下去了，崔鹏也就只好改口了。
“是找狗的吧？给狗打圈子的吧。”门卫说。
“打圈子？”崔鹏没有听懂。
“狗交配嘛。”门卫有些不耐烦了。
一辆轿车从里面开了出来，崔鹏认得那是林肯牌轿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姑娘，嘴里咬着一只发夹，正对着后视镜梳头。门卫升起门前的横杆，对着轿车行了个军礼。车开走以后，门卫对他说：“随随便便带一只狗，就想进去？你是不是把别墅区当成配种站了？就算是配种站，你进来也得交费啊。”崔鹏明白了，门卫这是索贿呢。崔鹏立即表示，今天急着出门，忘记带东西了，明天一定送条烟过来。他这么一说，门卫的神色就变得和缓了。门卫说：“狗打圈子，隔一天还得再打一次，双保险嘛。”崔鹏懂了，门卫是在提醒他，后天再来送烟。
就在这时候，崔鹏看到了那位保安。保安手中拎着一根警棍，一路小跑，从东边跑了过来。跑到门口，他大口喘着气，向崔鹏表示歉意。他说东门有两个地痞闹事，所以他耽误了一段时间。“这是崔老师。”保安对门卫说，“你们在聊什么？”门卫反应很快，抢在崔鹏面前说：“我们在聊这只狗。崔老师，这项圈可真漂亮。”
“名牌，金利莱。不过是假货，反正它又看不出来。”崔鹏说。崔鹏友好地拍了一下门卫的肩膀。他不想和门卫搞僵。如果这次配不上；他还得再来呢，
保安问崔鹏，这狗是从哪里弄的，买的？还是别人送的？崔鹏本来不想说，因为说出来好像自己受贿了似的。它其实是一位学生的姐姐送的。那位学生是从外地转到北京，暂时无法进入市区的小学，就先送到了崔鹏的学校。学生的姐姐原来是个模特，现在改演电视剧了，也算是当今娱乐圈的红人。她把狗送过来的时候说，她已经有一条鸡娃娃狗了，名叫龙哥。至于为什么叫龙哥，她也有解释的，说这是因为它长得像小恐龙，祖籍是墨西哥。她还说了，这两条狗都是一位台商从台湾带回来的。
“哦？这可是海峡两岸友好交往的象征啊。”门卫说。
“也不过是条狗嘛。”崔鹏说。
“崔老师谦虚了，太谦虚了。”门卫说。
“是不是该进去了？”崔鹏问保安。
“别急，时间还早着呢。你来早了。”保安说。
当门卫问起这条狗值多少钱的时候，崔鹏说：“值不了几个钱，也就是五六千块钱吧。”崔鹏想，刚才不叫谦虚，现在才叫谦虚。他想起王珊临走的时候对他说，这狗很聪明的，会数数，会跳圈，还会仰泳，不值钱，也就是万把块钱。后来，他上网查了一下，王珊的话还真是没有太多水分，过了满月的鸡娃娃狗，最便宜也能卖到两千元，要是能长到半岁，价格可以翻四番。
“它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突然想不起来了。”保安问。
“林妹妹。”崔鹏说。
“林妹妹？太好了，金庸的小说里，有一个人就叫林妹妹。”
“那是蓉妹妹，黄蓉嘛。”保安说。
崔鹏顺便给门卫上了一课，告诉他林妹妹是《红楼梦》里的人物，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嘛。门卫一拍脑袋，说：“没错，我在歌厅听过这首歌的。我以前给一个老板开车，老板一进歌厅就点这首歌，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歌厅的小姐，只要腿长，奶大，他都叫人家林妹妹。”这时候，一辆宝马车开到了门口，一只雪白的狗头从车的后窗里伸了出来，它几乎不像狗头，而像是微形的牛头。它冲着林妹妹叫道：“汪，汪，汪——”门卫升起横杆，又向那辆车行了个军礼。这辆车是从外面开进来的。崔鹏看到，保安也行了个军礼。
“那是牛头狗，也是很贵的，听说值一万元钱。”保安说。
“牛头狗？就是人头狗咱也相不中它。”崔鹏对林妹妹说。
又有一辆车开了过来，是个敞篷的吉普车，车中也卧着一条狗。它也不像狗，但它确实是狗。那是一条藏獒，也是雪白色的，模样有点像北极熊。它的目光显得深不可测，崔鹏和它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奇怪的是，林妹妹倒毫不怯场，冲着它叫唤了一声，又叫唤了一声。林妹妹很兴奋，向那辆吉普车跑去。要不是崔鹏及时地把它拽了起来，它就钻到车轮下面了。
“它可当不成咱的宝哥哥。”崔鹏说。
“这条狗，能卖五十多万。”保安说。
“五十多万？天文数字嘛，不可能吧？”门卫说。
“你知道什么？赵本山想买，已经出到五十万了，人家还没有松口。上次云南地震，整个别墅区，别人捐的都是二百三百的，人家一下子捐了五千。”
“这人是做什么生意的？”崔鹏问。
“不知道。赚大钱的人都很神秘，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保安说。
别墅区不时传来狗叫，有的像牛叫，有的像狼嚎，还有的像猪哼。现在所有值钱的狗，叫声都不像狗，模样也不像狗，由此看来，别墅区里大都是名犬。偶尔听到两声真正的狗叫，也就是那种土狗的叫声，崔鹏便感到亲切无比。他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当然是土狗，忠诚得很，好养得很，能啃上一块骨头就算过年了，吃上一泡屎就算改善生活了。哪像现在的狗，肉啊、鸡蛋啊、牛奶啊，一样都不能少。这还不算，你还得把肉给它剁成肉馅，把鸡蛋给它蒸熟了；牛奶呢，也得给它加热，否则它会拉肚子。此外，你还得用绳子拴着，因为一不留神它就开小差了。世道真是变了，连狗都不忠诚了。崔鹏朝东边望了一眼，因为那两声真正的狗叫，是从别墅区的东部传来的。
“这里面也有土狗？”崔鹏问。
“有一条，是一个老头子从老家带来的。老头子是个农民，在这里替儿子看房子。儿子是做生意的，三天两头往国外跑。”保安说。
“整个别墅区就那条狗没有名字。当着老头的面，我们都叫老乡。老头一离开，我们就叫它乡巴佬。”门卫说。
此刻，已经很多人从各自的别墅走出来，牵着狗在院内溜达。他们彼此之间都不说话，甚至都懒得点头。倒是那些狗彼此都很热情。它们虽然品种不同，叫声不同，但仍然热衷于交流，交流的方式主要是闻对方的屁股，除了闻，还要舔。如果主人不把它们拉开，一只狗很快就会骑到另一只狗的身上。崔鹏发现，骑上去的肯定是公狗，但被骑的却不一定是母狗。
一个深目隆鼻的老外也出来了。崔鹏首先看见他身边的那条狗，然后才看见他挎着那个女孩。那条狗大如牛犊，走起路来却很文雅，走的是猫步，有如老虎散步。它全身都是红的，只是顺着脊背长了一条黑线，一直延伸到尾巴。崔鹏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那是什么狗？”崔鹏问。
“苏联红，名叫保尔。胃口大得很，一顿要吃三斤牛肉。”门卫说。
崔鹏以为那个老外是俄罗斯人，但一开口，人家说的却是英语。崔鹏刚参加过职称外语考试，英语还是能听懂几句的。他听见老外对姑娘说：“I don’t feel alone anymore（我再也不感到孤独了）。”不再孤独，究竟是因为苏联红，还是因为那个姑娘，老外没有明说。林妹妹又要朝苏联红冲过去，但被崔鹏拉住了。苏联红也看见了林妹妹，像猪那样哼了几声，听上去好像打呼噜似的。老外和姑娘在一个葡萄架前拐了个弯，向南边走去了。那条苏联红跟在他们身后，缓缓地扭过脑袋，向这边张望。
崔鹏也该抱着林妹妹到南边去了。在小区的南部，有一个人工湖，湖边是人和狗散步的地方，也是狗儿相亲的地方。崔鹏现在就是要把林妹妹带到那里。崔鹏再次提醒保安，时间不早了，该过去了。就在这时候，崔鹏又听见了土狗的叫声。崔鹏想，那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乡巴佬。崔鹏随即看见一条土狗从前面的葡萄架下跑了出来，它身后跟着一位高个子的保安，保安手中拎着警棍，一边走一边挥舞着，他显然是在追打那只狗。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夹着尾巴，边跑边回头。它的一条前腿已经瘸了，所以走起路来好像在不停地磕头。等它走近了，崔鹏看见它嘴里还叼着一只乌鸦。
“它就是你们说的乡巴佬？”崔鹏问。
“乡巴佬是一条黄狗。这是一条野狗。”门卫说。
什么野狗不野狗的。崔鹏很快就认出来了，它是周二奎的狗。二奎一死，二奎他哥大奎就想把这只狗给杀吃了，一铁锨抡过去，却没把它打死，只是打折了它的一条腿。前几天，它还在学校门口晃荡。学校的几位老师想把它弄死，吃一顿狗肉炖萝卜，锅都支好了，它却不见了。原来它跑到别墅区来了。这会儿，等它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卫“啪”地跺了一下脚，那只狗就吓得差点卧倒，乌鸦也从嘴里掉了下来。那是一只已经晒干的乌鸦。门卫一脚把乌鸦踢到了门外，落在马路的中央。那只狗夹着尾巴跑了出去。它还想再次把乌鸦叼走，但高个子保安只是挥舞了一下警棍，它就溜着别墅区的围墙根儿，一瘸一拐地走了。
向湖边走去的时候，崔鹏还在问那个保安，到底能不能确定那是一条公狗。保安让他放心，说自己看得很清楚，肚子下面有家伙的。保安说这话的时候，做了一个卧倒的姿势，还弯了弯头。他的意思是说，为了搞清楚它是公是母，他的目光放得够低了，比狗眼都低了。然后，保安就问崔鹏，儿子在课堂上还搞不搞小动作了。崔鹏让他放心，说自己看得很紧的。
“我吓唬他，再搞小动作就剁了他的手。看来他听进去了。”崔鹏说。
“也不给女生递纸条了？”保安问。
“早就不递了。你尽管放心，我肯定能把他送到重点高中。”崔鹏说。
“听说连续三年当选三好学生，录取时可以降分？”保安问。
“小家伙还有一定难度。不过事在人为嘛。”崔鹏说。
“林妹妹长得真漂亮。”保安摸了一下林妹妹的头，“漂亮得都不像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