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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榆关惩凶

庚辰年一开春,大凌河刚刚解冻,包世仇披着塞外风沙,来到了边关重镇三海关。一年多来,他长高了,也长壮实了,虽然只是个十七岁的大孩子,却出落得像个小伙子,天赋中的机智、豁达,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性格,均越来越显露出来了。

包世仇从记事时起从未结识过外人,也不知人世生活是什么滋味,关于江湖上的事,只听五伯父讲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未见过。年来随师隐居深山,虽偶尔下山走走,都是一走一过,游戏人间,如今孤身一人万里寻仇,简直像大海捞针,心里喜忧参半,仿佛一个人站在浩渺无边的大漠上,孤零零形影相吊,连个山川林木遮风挡雨的东西都没有。来山海关是因为师父告诉他,东关全义兴皮货庄是他三伯父杨兴和结拜义兄千里追风陈义合开的买卖。包世仇小时曾在三伯父家中住过,还记得三伯母已经去世,留下一个瑛子姐姐,整天带着他玩。人世无常,不知这位比自己大四岁的瑛子姐姐出嫁了没有……

全义兴在山海关东街,五间门脸,坐北朝南。包世仇从东门进城走不远,便望见了那黑漆牌匾上三个金字,心里一高兴,刚要往那门口走去,无意中发现从西边走过来两个人,一个细高挑,长了一对黄眼珠;另一个更扎眼,短粗胖,鸭子跩,左耳后长了个鹅蛋大肉瘤子,一跩一哆嗦。包世仇心里一动,突然想起这二人的长相,很像师父讲过的在老君庙围攻五伯父的阴山四蛇金眼蛇和双头蛇。他斜眼一扫,正看见那对黄眼珠子向皮货庄里骨碌碌乱转,显然不怀好意。他立即改了主意,转身跟在那两人身后又回头向东走去。

出东门,过了瓮城,那两人还回头看了看,并未在意后面走着的土里土气的大孩子。瓮城门旁躺着一个破衣褴衫的叫花子,两手抱头面朝里睡觉,前面那两人不走大道,向左一拐,直奔北边一条小茅道走去。包世仇怕被他俩看破行迹,想贴瓮城拐过去,经过花子身边时,那花子忽然翻过身来,一条腿竟伸在包世仇的脚下面,包世仇怕踩了人,急忙一提气,把将要踩下的右脚又平空跨出一步,才从花子的腿上越过去,回头一看,那花子脸上盖着顶破毡帽,睡得正香。包世仇暗自一笑,转脸望去,前面那两人正拐过一道土坎,突然从土坎北面闯出一个老花子,低着头走得很急,差一点撞上走在前面的细高挑,气得细高挑猛力一推,把那老花子推出一丈多远,踉踉跄跄摔在地上,直到那两人过土坎走出很远,老花子才颤颤巍巍站起来。包世仇从瓮城边赶过来,和老花子走了个对面,刚要问问老花子摔伤了没有?忽听老花子似醉似疯地说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

“……今夜在栾家庄西边小庙会齐,干什么?想杀人放火啊!”

包世仇心里刚在琢磨这句话,老花子走出两步外,忽又回头看了包世仇一眼。包世仇心里一亮,回身跟在老花子后面又进城了,走到翁城门外,看城墙根那位叫花子依然大睡未醒,破毡帽歪到一边,露出半张混化混儿泥脸,看年纪好像不大。

老花子进东门往西走,经过全义兴门前时头都没抬,包世仇走到全义兴门口,推门走了进去。店里有三个年轻伙计应付主顾,一个三十多岁的账房先生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安安静静,无扰无惊。包世仇在屋里转了一圈,假装看看货色,一声不吱地走了出来。

他本是来投奔全义兴的,如今发现阴山四蛇好似在打全义兴的算盘,便想暗中看个究竟,助三伯父一臂之力。从东街往西走,过了十字街,有很多家客栈,包世仇找了一家干净点的小店住下,向店里伙计打听全义兴的生意和信誉,店伙计不但连声称赞,还说全义兴的陈东家仗义疏财,和蔼可亲。包世仇想起那老花子的话,顺口问了问栾家庄在什么地方?不料竟将店伙计问得一愣,原来栾家庄在城东老牛山脚下,全义兴的陈东家就住在那里。这一来包世仇心中豁然开朗,原来那老花子的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阴山四蛇在这里现身已不寻常,竟然敢向塞外三雄的千里追风下手更非同小可了。

起更不久,人声稍静,包世仇便暗暗离开店房,刚过十字街口,即望见全义兴门前闪出两条人影,脚下如飞,直奔东城门而去。包世仇飘身紧跟过去,看他二人由马道上城,远离城楼守兵,在南边几十步外用一根长绳横挂在箭垛上,两人一人一头扯着绳子坠下城去,然后抽下绳子,越过护城河向东奔去。包世仇看他二人驾轻就熟手脚干净利落,不住点头赞赏,来到那二人下城的地方,一纵身飘下城头,离地约有两三丈时,右掌向下一拍,身形微顿,像飞鸟归巢轻松落地,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后面。远远望去,其中一人很像全义兴那个账房先生,只是青衣短打扮一路疾驰,一改打算盘时那种文静模样。

下半月,月亮上来晚,四野空阔,暗暗沉沉。跟来跟去,越过两个村落,望见眼前一座大山,山脚下隐约闪动着几点灯火,那二人一直奔向村东边一所大庄院,一跃过墙进入院内。包世仇展动身法,像一缕淡淡的轻烟在庄院前后转了一圈,听听院内寂静无声,便转身向村西驰去,在暗沉沉的夜色下,一晃而过,转瞬即逝。

村西边是一片密林,枯枝老干瑟瑟迎风。在偏北角的石坡下有一座小鸡窝似的土地庙,小门小窗孤零零无墙无院,毫无可疑之处。包世仇隐身石后,运动潜听,隐隐听到小庙内有呼吸声音,抬头看看,小庙四周光光秃秃没有半点影像,正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忽然听见庙肚子里响起说话声音:

“唉呀!二哥留下的五毒追魂香筒丢了!”

“什么!……几时丢的?”

“我也不知几时丢的,刚才一摸才知道没了。”

“二哥舍出性命才留下这件宝贝,你竟不小心丢……唉呀,莫非是他!”

“谁?”

“那个老花子。”

“对,别是老偷儿踏雪无痕吧?……来人了。”

从西南边林中蹿出五条人影,在土地庙前一掠而过,直奔村内而去。小庙里的人没出来,包世仇也伏着不动。过了不久,西南边林中又纵出来十几条人影,同时从那小庙门里先后爬出两个人来,原来这两个人竟用缩骨法藏在小庙肚子里。包世仇不禁暗暗失笑,幸而不曾挨近庙边去察看,不然非被他们发现不可。从土地庙里爬出来的两个人,和后来的人合在一起,马上分出七个人向村后绕去,其余的人由南面奔向村东。包世仇略一思忖,纵身向村后的七人奔去。

栾家庄最大的院落是全义兴二东家陈义的家,高墙四围,前后三层院,这时候正暗沉沉灯火俱灭。五条人影由西侧进入前院,领头的人身一落地便高声呼叫:

“齐凌云拜访故人。”

黑暗中,正房里立刻有人应声:“原来是齐大庄主,失迎。”

声音一落,东西厢房檐下立时挂起了两排气死风灯,在灯光的映照下,正房门开两扇,从屋内走出四个人,当先一个鬓发苍白的老人抱拳当胸,含笑来问:

“大庄主夜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来人中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颀长道貌岸然老者,缓步越众而出,双手抱拳凝目而视:

“陈当家的,齐凌云特来为劣徒韩波讨个公道。”

陈义一愣,诧异地问:“韩波是哪位?”

齐凌云哼了一声,满面怒容看着陈义说:“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个月前沧州道上杀人劫镖,陈当家的难道一点也记不得了?”

此言一出,陈义更如坠入五里雾中,知其中必有误会,忙面容一整,郑重地说:“齐庄主,你我故人,彼此相知,陈义身在江湖,却从不干这种宵小勾当。”

齐凌云还未答话,身后一个瞎左眼缺右耳的瘦干儿,尖声尖气地抢先质问:

“用七煞掌伤人,不是你是谁?”

一听“七煞掌”三字,陈义不由得一震,心想:先师神掌断岳柳青田,一生只教了自己和岳胜两个徒弟,十多年前岳胜失踪,至今音信皆无,难道……

齐凌云看陈义闭口沉吟,神色间只现惊异不见慌张,刚要再详加追问,身旁的瘦干儿又紧紧逼问:

“除非你千里追风,论轻功恐怕没有谁能胜过三翅燕子韩兄弟,五条人命,两万两银子,姓陈的本利全清吧。”

江湖上身轻腿快的人所在多有,岂能以轻功好而陷人以罪,这分明是硬往身上栽赃,气得陈义呸的一口唾沫吐出去,直射瘦干儿那只右眼,瘦干儿一闪身没躲开,被几点唾沫星打在瘦脸上,痛得他嗷的叫了一声。陈义不屑一顾地随口骂了一句:

“瞎眼的走狗!”

陈义只知胡厉钧是东厂爪牙,恨其从中挑拨是非,却不知白无常现已投靠了二云庄,这句话不啻当面骂了齐凌云。齐凌云为人刚愎自用,斤斤细节,虽然他并不喜欢这个由小徒弟韩波引荐来的瘦鬼,但颇不愿当人失掉面子,况且韩波确是被七煞掌击中灵台穴致命的。当即面色一冷,厉声质问:

“小徒韩波死于七煞掌下,陈当家的何以自解?”

陈义听齐凌云口气不善,也勃然变色,冷冷地说:“令徒如何死的,与陈某何干?”

齐凌云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一向颐指气使惯了,一听陈义恶语相向,怒火陡起,刚要发作,身后一个彪形大汉突然出手,剑光一闪,直点陈义胸口。陈义身形微撤,后退三尺,那大汉招势用老,才要换步变招,陈义倏的抬手一弹,食指正中剑身,大汉觉得右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忙紧跟一步,就势一招玄鸟划沙,长剑斜奔陈义双膝。这一招用得很巧,既卸去陈义的指力,又扭转了自己不利之势。不料剑锋方出,猛听一声怒喝,人影一晃,一条银光射到胁下。大汉右腿猛力一蹬,纵身后撤,才看清陈义已退出丈外,眼前站定一个虎背蜂腰的年轻人,气定神闲,不言不笑,只把手中长刀连连闪动,随着飕飕风声,刀光现出一个大草“龙”字。

齐凌云赞许地点点头说:“屠龙刀。”

千里追风陈义是塞外三雄的老二,老大铁爪神鹰姜全,老三宝马金刀杨兴。老大、老三各有一女,只陈义膝下一子,兄弟三人各将自己的绝技鹰爪功、七煞掌和屠龙刀法传给了陈义之子陈清。陈清出道不久便闯出了屠龙刀的绰号,以快刀驰名河北。

那大汉是齐凌云的首徒无影剑赵云鹏,一向以剑法神速自诩,一招吃亏,哼了一声,立即还以颜色,两人一照面便交换了九刀八剑。赵云鹏争强之心立炽,一声厉吼,剑光如电,冷气如风,在身前搅起一团旋涡。陈清的屠龙刀法深得杨兴真传,杨兴在武林中有天下第一刀雅号,刀法凌厉,如劲风裂面,但在进退中却时快时慢,变化莫测,慢时如游龙戏水,银波微兴;快时陡然如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使敌手难测高深,猝不及防。此时交手二人均年轻气盛,以快对快,分毫不让,灯火下两条银光扭结在一起,好似玉龙相搏,银蛇拼斗,但站在一旁的齐凌云不得不黯然默认,自己的大弟子已在渐落下风。这一招赵云鹏剑走上盘,剑锋乍展,突见陈清身形微矮,他只当陈清要避上攻下,马上抢占敌先,回剑下指,不料陈清猛一转身,刀光竟意想不到的由下面翻上来斜劈肩颈,赵云鹏赶忙挑剑后撤,刚躲过刀锋,还没来得及换招,陈清像陀螺似的一转,刀光又原招原式地劈了过来。这是屠龙刀法的精华银龙回波,陈清内力纯厚,所用的刀锋长背薄,比正常单刀长三寸,身法展开能一口气旋转追进连劈七刀,仅比杨兴少旋两转。赵云鹏一招失当,第二刀就没躲过去,觉得左肩头一痛,猛听陈义大喊一声:“住手!”刀光三次旋过来,往上一飘,赵云鹏觉得一股劲风从头顶掠过去,吓得他一身冷汗,纵身后撤,顺手一摸,左肩上连衣带肉削去了一层皮,鲜血糊了一手。

来人中一阵叫嚷,扑过来两个人,从城里赶来的陈义弟子苗雨和谷春秀,立刻迎上去拼杀起来。

齐凌云缓步上前,对陈义一抱拳说:“齐某愿在陈当家的手下讨教几招。”

齐凌云绰号一鹤冲天,不仅因他轻功卓绝,而且也暗指他为人目空一切,宁折不弯。陈义心知虽是一时误会,终能水落石出。但当前挤到这一步也决不能示弱,便轻轻一笑,抱拳还礼说:

“大庄主,请。”

齐凌云久知陈义的风雷掌法非同凡响,当年一掌镇三江,曾连伤金龙帮两名舵主,几乎迫使金龙帮安庆分舵退出长江,因此出手进身处处审慎。在二十盏气死风灯下,六人分三对交手,苗雨和谷春秀那边呼喝连声,刀闪人飞打得难解难分。陈义和齐凌云却不紧不慢一招一式,欲进忽退,乍展即收,但掌风到处两三丈内犹如暴雨飞旋,利刃割面。陈义一边过招一边暗暗观察,见胡厉钧声色不动站在一旁,不时翻动一只鬼眼向四外探望。陈义不禁心中暗想:近日阴山四蛇曾两度在城内现踪,庄院内暗做准备本为防朝廷鹰犬的,不料半路里杀出了个齐凌云,二云庄与东厂素无交往,为何齐凌云却带来个青海三凶的白无常?这瞎狗诡计多端,恐其中别有阴谋,为今之计应当速战速决,以免变生不测,韩波之事只待异日查明真相了。思念至此身形一变,两掌幻出一排排掌影,挟带风雷之声直向齐凌云逼去。齐凌云一声长啸身形陡然拔起,至弹起三丈有余,半空中双臂一展一合,像一只凌空下击的大鹏迳直向陈义扑下。陈义夙知齐凌云的鹤鸣九皋暗藏杀招,凶猛难挡,正想用七煞掌接一下,忽听后面三道院内传来一阵厮杀声音,当下心中大怒,暗骂齐凌云枉称侠义道人物,竟然暗用诡计偷袭妇女,立即运足功力,直向齐凌云双掌迎去。就在两人四掌即将相接的一刹那,齐凌云骤然看清陈义的掌心现出紫红色,急忙真气回提,身在空中微顿,双掌一翻,横截陈义的两腕。陈义也趁势变招,改为雷电齐鸣,分掌左右斜扬,眼看二人就要以功力相拼,陈义猛觉背后袭来一股劲风,右手猛然攻势后封,身形向左一旋,一只亮银镖嗖的贴胸前掠过去,啪的一声钉在地上,险些击中一旁酣斗的谷春秀。紧接着东西厢房上跳下来八个蒙面人。

一直在一旁观战的胡厉钧,一见来人,立即细腰板一挺,鬼嚎似的嘎嘎大笑说:“陈老二,赶快把宝马金刀交出来,免得同归于尽。”

齐凌云身形方落,正要责骂暗中偷袭的人,忽听“宝马金刀”四个字,心里咯噔一跳,找陈义讲理与宝马金刀何干?难道杨兴隐身在栾家庄?再转脸看看胡厉钧,早已与后来的蒙面人站在一起了。齐凌云突然醒悟过来,辽东七义与东厂爪牙是生死对头,蒙面人分明是朝廷鹰犬,自己此来恐是被人利用,做了帮凶,幸而未铸成大错。说不定韩波之死也别有隐情。他心中悔恨交加,对蒙面人不屑一顾,使劲一跺脚,说了声:“陈当家的,齐某多有得罪。”一纵身飞出墙去。赵云鹏等三人向胡厉钧怒骂一声,也随后离去。

蒙面人中一个公鸭嗓,一步三摇地走到陈义面前说:“陈老二,你自身难保了。”

二云庄在江湖上名声尚好,尤其二庄主流云剑客江万里,仗义疏财,颇有侠名,陈义不愿良莠不分一勺烩,所以处处留有余地。如今齐凌云师徒已走,无所顾忌,当即指着公鸭嗓厉声怒斥:

“见不得人的奴才,也敢在栾家庄发狂。’

“老狗!你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公鸭嗓话到人到,单掌一挥直击陈义胸口。陈义刚要起掌,突然闻到一股腥气,赶紧错步拧身,右手骈指点向公鸭嗓肋下。几个照面过后,陈义看公鸭嗓身法诡异,进退如风,掌风中腥气扑鼻,中人欲呕,既看不出门路家数,也想不起江湖上有这号人物。这时,胡厉钧同后来的七个蒙面人已经全扑上来,和陈清、苗雨、谷春秀打在一起。此番交手与方才大不相同,两方面全是以死相拼,怒骂连声,险招迭出。陈清三人以寡敌众,形势殆危,多亏埋伏在东西厢房里的家丁们,不时施放硬弩,出其不意,防不胜防,搅得敌人心分两处,前后兼顾,陈清等才暂时没有落败。

陈义与公鸭嗓全力相搏,虽屡遇险招,尚能勉力应付,正打算用七煞掌乘机取胜,不料真气一提,丹田中痛如针刺,牵动命门,不由大吃一惊,顿觉头晕目眩,脚下无根,迷蒙间见公鸭嗓一掌击到,赶忙侧身一闪,左肩已被扫中,立感臂麻难举,在生死关头上,陈义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劈掌拧身,脱出公鸭嗓的掌风,扑通一声摔出两丈以外,耳边猛听公鸭嗓喊了一句:

“好,宝马金刀!”

从正房里飞出一条人影,带着一团刀光,恰在紧急关头扑到,救了陈义。同时,由西厢房上飘下一个老花子,右手举着一根四寸长紫铜管,大喝一声:

“看,五毒追魂香!”

和陈清等交手的蒙面人中有人喊了声:“踏雪无痕!”

登时纷纷抽身后撤,只有公鸭嗓毫未理睬,依然双掌如飞和杨兴搏斗。杨兴未出正房前,已暗中看过了公鸭嗓的掌势和身法,救下陈义后,立即展开屠龙刀法,刀光如银龙横空,皓月映水,三五招便将公鸭嗓逼出丈外。但公鸭嗓却一直像一条鬼影子在刀光外飘飘闪动,寸步不离。金则投鼠忌器,手托毒香喷管,围着公鸭嗓和杨兴转了半圈,始终未敢下手,可是站在三丈以外,时时觉出公鸭嗓的身上和掌上放出熏人的腥气,蓦地心中一惊,想起这公鸭嗓好似传说中的苗山双魔阴魔蒲同,自己如用五毒追魂香对付他,岂不是班门弄斧!……金则正在暗自焦虑,突然正房上连声号叫摔下三个人来,接着前奔后追蹿下六条人影。公鸭嗓刚骂了声:“一群废物!”灯影中一条金线像闪电一样直射面门,公鸭嗓微一侧脸,轻蔑地一哼,右手微扬,看似不慌不忙却恰到好处,食指正弹在飞来的金钱镖上,不料竟像触在一块刚出炉的红铁上,震得手指欲裂右臂发麻,吓得他一抽身跳出三丈多远,耳边同时响起一丝微细声音:

“好兔崽子,竟敢忘了苗山明誓!”

字音入耳,如受雷震,公鸭嗓吓了个魂飞魄散,呼哨一声,转身就跑。胡厉钧和其他的蒙面人等,赶忙会合从后院奔来的同伙,像一群野兔子亡命逃去。

杨兴张目四顾,连声高喊:“振东、五弟,是你吗?”

身后传来女儿的声音:“爸爸,不是五叔,是位小兄弟。”

杨兴的女儿杨瑛,是陈清未过门的妻子,自去年大雪封山,牧场冬闲,便随父亲来栾家庄闲住。近些天风声紧,入夜后便和婆婆率领几名丫鬟、男仆在三道院内分头戒备。听到前院隐隐传来厮杀声时,她不放心,想去和婆婆商量到前院看看,才走到门口,冷丁从西厢房上掉下来一个蒙面人,落地时脚下很重,腾腾腾倒退好几步,嘭的坐在地上。他跳起来张口就骂:“哪个王八蛋暗算老……”底下的字还没骂出来,一个小土块打过来,隔着面罩打掉了两颗门牙。接着,房上又跳下来六个人,三个蒙面人抢过去看那先掉下来的豁牙子,另三个人大摇大摆地向正房走去,还未走到屋檐前,房门一开,走出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太太,慢头细尾地问:

“才来啊?”

事出意外,竟把走在前头的于化龙吓了一跳,左手鞭一抖,阴阳怪气地骂道:“老乞婆少卖狂,今晚送你归西!”

老太太微微一笑说:“就凭你们三条小长虫,也配!”

杨瑛的婆婆易礼容,是河南名宿两仪剑易丹峰的女儿,年轻时随父闯荡江湖,人美手辣,绰号叫玉罗刹。嫁给陈义后,夫妻联袂塞外,结伴幽燕,人称大漠双鹰。于化龙知道易礼容人老手不老,不可轻敌,一照面便和于又龙、于胜龙合手联攻,因为少了个于成龙,结不成围攻阵势,加之易礼容的两仪剑法恰好是四象阵的克星,于化龙兄弟三人连攻三十多招,竟未占得丝毫便宜。同来的四个蒙面人见于氏弟兄久攻不下,听听院内各屋内暗沉沉并无动静,便想一拥而上,先打发了这个老太太再说。四个人才移动身形往于化龙那边凑近,忽听一丝暗簧声响,想躲也来不及了,一个身材矮小的蒙面人左肩中箭,痛得不住哼哼。杨瑛从东厢房中飞身而出,剑光一闪,一招云龙三现,人在空中就分向另外三个蒙面人刺去。

包世仇是尾随这七个人一起来的,怕陈家没有防备,猝然受袭,一到就把一个蒙面人扔下房去,先给院内的人送个知会。于化龙三人围攻易礼容时,本想出手相助,忽见杨瑛袖箭伤敌,一出手使出游龙剑法,便隐身暗处不露面了。相隔十多年,包世仇认不出杨瑛了,但一看游龙剑法立即猜出了八九,杨瑛小时臂力不足,不能学屠龙刀法,曾跟宋振东学过剑法暗器,是包世仇以外宋振东仅有的传人。不过他却想不出杨瑛怎会在这里。从身法和剑势上看,杨瑛已经颇具功底,虽然敌方人多,一时还能支持,便想暗中看看这个小时候打过自己屁股的瑛子姐到底有多大道行,等她招架不住时再出手相助。

杨瑛三岁丧母,一直由父亲带大的。杨兴夫妻恩重情深,中年丧偶竟不再续弦,所以杨瑛从小未裹脚,像个假小子跟随父亲纵马草原,十一岁时才见到陈义夫妇,易礼容一看杨瑛那双大脚丫子,想裹也晚了。偏偏陈清不嫌她脚大,互相情爱甚笃。杨瑛人长得白,爱穿白衣裳,草原上的马帮都叫她飞玉燕,功力虽逊于陈清,用暗器却别有所长。包世仇看她一双大脚片儿纵跳如飞,游龙剑中有时夹杂两招屠龙刀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得很有章法,不觉动了小孩子心,看出神了。猛然耳边响起一丝声音:“小不点儿,再看热闹前院要出人命了!”包世仇一惊,听这传声入密口音不像师父,可又不知是谁。匆忙间无暇多想,一纵身像飞鸟投林平掠出去,伸手抓住于化龙的鞭梢,振腕一抖,白花蛇就像钓在丝线上一条大鱼,平空被仍出三四丈远。恰好那边杨瑛正遇险招,一个蒙面人刀走下盘,杨瑛身形刚起,另外两个蒙面人同时攻到,两点银光在杨瑛左右一闪,忽然铛铛两声,两柄长剑同被金钱镖击落地上,杨瑛觉得被人托起右脚送出三丈开外,她刚想喊“五叔”,耳边听见一声“瑛子姐”,回头一看,一条身影在蒙面人中连闪几闪,四个蒙面人像被摔碎的瓦罐,连滚带爬,四零五散。于化龙见事不好,吆喝一声,七个人慌忙向前院逃去,那条身影也顿时失踪。易礼容见敌人不向外逃,反往前院退走,连忙和杨瑛随后紧追,远望前面的逃敌刚蹿上前院正房,忽然嗷嗷乱叫,有人滚下房去……

夜风拂面,灯光依旧,空阔地院里人声渐落,一条身影轻轻飘落在杨兴面前,噗的跪在地上,叫声“三伯父”便低声哭泣起来。

杨兴低头一看,是个秀秀气气的大孩子,刚要开口动问,那孩子一仰手,掌心托着一粒黝黑闪亮的铁弹子。杨兴太熟悉这七弟当年用过的小铁蛋了,睹物思人,不禁心中一酸,颤声问:

“孩子,你是小华?”

包世仇仰起泪眼,只点头说不出话来。

十年来,这苦命的孩子不知吃了多少苦。杨兴仔细看看,孩子的眉眼间依稀带有几分七弟的影子,但一打量身上的打扮,青帽蓝衫,如同小厮,不禁诧异地问:“孩子,你怎么……”话刚说出半截,突觉一股柔和之气封在嘴上,看包世仇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骨碌一转,杨兴心念一动,忙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转脸看看走过来的金则,对包世仇说:

“孩子,这是你四伯父。”

包世仇一看,竟是白天在瓮城外土坎边遇见的那个老花子,禁不住说了声:“四伯父,是你?”

金则也认出包世仇了,哈哈大笑说:“孩子,是你。白天我只看出你在跟踪阴山四蛇,以为是寻仇的,怕你人单势孤,故意拿话点你,想不到……想不到……”连说了两个“想不到”,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陈清母子和杨瑛,正在正房里围着陈义看伤势,灯光下陈义二目紧闭,气如游丝,脱衣一看,左肩上一条黑印,易礼容挥手一摸,不肿不热,深入腠理,知是中了剧毒,便叫杨瑛喊杨兴,杨兴和金则、包世仇进房探视,也认定是中毒所致,但干着急无计可施。包世仇毕竟初入江湖,历世不深,一时蒙住了,看大家哭的哭、愁的愁,束手无策,也跟着不知如何是好,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忽然抬手打自己脑门儿一下,打得挺响,把杨兴等人都闹愣了。包世仇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我忘了。我有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粒黑乎乎小药丸,小心翼翼地放在杨兴手里。

杨兴接在手里,闻到一股辛辣之气,不由得一怔,看着包世仇问:“这药……是……”

包世仇在伯父面前不好撒谎,只好实话实说:“是九转回生丹。”

屋里的人都惊异得“啊”了一声,想不到这个未成年的大孩子竟持有武林人梦寐以求的玄门活命至宝。易礼容喜得老泪纵横,一面念叨着:“谢天谢地,这可有救了。”一面命杨瑛赶紧用水化药,捏开陈义牙关慢慢灌了下去。

杨兴和金则欢喜得连声问包世仇:

“孩子,这药是邵老前辈给你的吗?前年冬天,你五伯父去牧场看我,只说你被一位前辈异人救去,那人是邵老前辈吗?”

杨兴越问,包世仇越糊涂,谁是“邵老前辈”?本门不许向外人透露内情,但问话的都是自己的亲人,这该如何答对?

杨兴生情豪爽,看包世仇急得脸通红,知有难言之隐,便安抚说;“孩子,不必为难,不该说的就不说,伯父不怪你。看见你已经长大,而且身怀绝技,一镖惊走了东厂鹰犬,我光顾高兴了。”

包世仇不相信自己一只金钱镖能将敌人惊走,只怕是那用传声入密警告自己的人暗中用什么法子把公鸭嗓吓跑了。对杨兴说的话他只能不加可否,因为他断定那人一定是本门中人,决不能向外人说明。

不大一会儿,易礼容和杨瑛走过来,易礼容笑容满面地说:

“人已经醒过来了。孩子,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金则在旁边笑着说:“谢什么,他是我七弟的孩子,自家人。”转脸对包世仇说:“孩子,见过你陈伯母,她是你瑛子姐的婆婆。”

包世仇刚行完礼,杨瑛一把将他拉过去,亲亲热热地说:

“走,姐姐给你拿好吃的。”

十年不见,二人依然两小无猜,说说笑笑,杨瑛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包世仇的左肋:“你还像小时候怕痒不?”包世仇咭地一笑,杨瑛觉得好像戳在滑不叽溜的鲇鱼皮上,手指头还有点痛,赶紧右手顺势一甩,要变式抓出,包世仇又咭的一声笑着躲开了。

包世仇虽比杨瑛年纪小,人却长得比杨瑛高,丰肩细腰,身材修长。易礼容看未过门的儿媳妇,疯疯癫癫地和个半大小伙子打打闹闹,禁不住笑着说:

“这瑛子,也不怕你兄弟笑话。”

杨兴哈哈大笑说:“二嫂,他俩从小在一起闹惯了。”转身吩咐陈清:“收拾收拾日常用的东西,留人善后,明天一早动身回牧场。”

金则见陈义已复好如初,便与杨兴过去三人商量了半晌,陈义和杨兴也说那公鸭嗓很像传说的阴魔蒲同,商定由金则去查个水落石出。金则临走时写了一张纸条,让杨兴交给包世仇,便腾身越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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