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一声长嚎惊动了整个下江村。
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儿的功夫,爷爷奶奶家的小院里外,聚满了乡亲。
他们都表情严肃地站在那儿,有几个乡亲上前扶着奶奶爷爷。
他们都在抹眼泪,谁也不说话,他们都在回忆着自己也曾有过的巨大悲伤,他们默默地看着奶奶搂抱着儿子,领悟着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那种无法言说的阵痛。
他们不去安慰奶奶,任凭奶奶放声大哭,或许只有这样,才能释放奶奶对儿子回归故里的最初接纳。
小叔和小婶巴拉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了奶奶跟前,看到奶奶坐在地上,白发已经完全把脸遮挡了,他才猛然发现,奶奶的怀里还抱着自己的亲哥哥。亲哥哥的黑白照,正好对着他在微笑。
“哥啊……”小叔抱着哥哥奶奶一起痛哭起来。
我发现小叔的头上衣服上都占满了白石灰,他一定只从山上的白灰窑下来的。因为站在白灰窑顶,能看到爷爷奶奶家的院门口。
这个白灰窑,还是我父亲寄钱给小叔垒起来的。
这时,村主任袁二爷也来了,他握了握爷爷的手,感慨地说:“咱下江村这几十年,最能的人就数桌儿了……”
爷爷把我搂在怀里,边抹泪边对我说:“我的华华才多大就没爹了……”
“一会儿公社H县里要来人,我告诉他们卓儿的事了。”袁二爷又对大伙说:“都忙去吧,让华华爷爷奶奶歇一会吧……我到村口接一下县里的领导。”
乡亲慢慢都回身走了出来。
“嫂子,你们这是专程送我哥回来的?”小叔问。
“是的,你哥临走前嘱咐过我,他要落叶归根的,我要实现他的愿望的……”母亲泪流不止。
县里和公社的领导来了以后,对父亲的英年早逝,都表示了最深切的哀悼;并对爷爷奶奶及家人,表示了最诚挚的慰问。还表示,他们会一如既往地关心爷爷奶奶的生活,请爷爷奶奶放心。
当天晚上,我们全家在院子里,为父亲办了一个简短的祭祀活动。
爷爷在院子里摆设了贡案,爷爷早先保存了一张父亲穿军装的黑白照片,这时也端正地放在了骨灰盒前,周围是父亲小时候最爱吃的海棠果和红柿子……
袅袅的香雾,嘤嘤的哭泣,寄托了全家对父亲无限的怀念……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了爷爷奶奶在灶间说话的声音。尽管是压抑着痛苦的声音,但是我还是强烈地意识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钻心的痛苦,不是在短时间内就能抚平的。
我躺在炕上回身看了一眼母亲,虽然母亲背对着我,但是她双肩剧烈的颤栗,让我重新审视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真情实感,也让我对母亲这个称谓有了新的体验。
“别再哭了……要是哭能把卓儿哭回来,我跟你哭个三天三夜都行……”爷爷说着奶奶,可爷爷却哽咽着。
“嗯嗯……”奶奶答应着。
吃完了早饭,我们把父亲的骨灰安葬在了祖坟群里,按照辈分拢起了一座新鲜的坟土。
我记得那一天好像阴霾的天空飘起了雪花。爷爷跟我说,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天迹,雪花竟然来的这么早。那是老天爷给你爹送棉絮来了……
我回头望着那座并不算孤独的坟莹,觉得天底下让我最尊敬和爱戴的人,将永远地长眠在了那片沃土里。
回到爷爷家,爷爷对母亲说:“华华她妈,谢谢你大老远把卓儿送回来,事情都办完了,你们又都是公家的人,不宜在这多住了,该回去就回去吧,只要不让华华受委屈,我们两口子也就放心了……”
奶奶也忍着啜泣:“有空就叫华华回来看看我们,看一次少一次了……”
我趴在奶奶的肩头哭泣,顿时奇怪的很,小时候奶奶的肩头像一座大山,这会儿怎么萎缩的这么瘦弱?
母亲强忍着泪水,从包里拿出两摞钱,对奶奶说:“妈这是两千块钱,是她爸的抚恤金,你拿着……从现在开始,我依然会每月给你寄钱的,你就放心吧。”
奶奶接过钱,激动的不知说啥好。
“爷爷奶奶,我也会给你们寄钱的。”我安慰着爷爷奶奶。
“好,好好。”爷爷奶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本来想和华华多住些日子,这样的话就后天走吧,华华还要去找一下她的同学……”母亲说。
“找同学?是不是去找那位给我们照相的同学?好像姓于……”爷爷说。
“是,是,您怎么知道?”母亲问。
我紧张地看着爷爷。
“我想起来了,华华走了没几天,那个姓于的同学就找到咱家来了,还带着另外一个同学,问华华怎么没去上学?”爷爷说。
“您怎么说的啊?”我问。
“我能这么说,实话实说呗,我说你不上学了,找你爸妈去了。”爷爷说。
“没再说别的?”我问。
“么有,对了,说你课桌里好像还有书本么拿,说给送回家来,这都两年多了还么送来。”爷爷说。
我有点哭笑不得,同时爷爷提供的事情也没有多少价值。
“华华,要不你现在就去找于燎原,先把小林送到陆军招待所,让他好好休息,你开车去找他就行。”母亲说。
我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先把小林送到了招待所。
因为在新兵训练的时候,我就取得了驾照,所以说我开车单独去找于燎原会更方便些。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紧张心情,驱车前往文化馆的家属院。到现在我也拿不准于燎原究竟是不是去了北京?
二十分钟后,我把吉普车停在了家属院的大门口。
正当我准备下车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口出来,是邱桃。
我刚要开门叫她,大门口又出来了一个更熟悉的身影,是于燎原。
于燎原没去北京,于燎原还在威海!
我激动的心情砰砰直跳,但激动的心情很快被眼前的场景给浇灭了。
邱桃亲昵地上前搂了一下于燎原,然后挎着于燎原的胳膊,嘻嘻笑笑地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看到于燎原还朝车里瞟了一眼,虽然我抬起手臂遮挡着脸,但是我还是从缝隙间,看到了于燎原和邱桃对视的多情目光。
我熟悉这种目光。
我如雷轰顶不知所措,我顿时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失落。
远处的于燎原还自然而然地揽着邱桃纤细的腰肢。
没见到于燎原之前,我想到了许多种可能,但就是偏偏没有想到他会和邱桃日久生情喜结连理。
他们不会是结婚了吧?
我的眼泪顿时流淌下来。
于燎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给他写的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一定等着我。
这才两年多一点,他就等不了,就耐不住寂寞了,就兔子吃窝边草了。
我先前对他感情的坚守,瞬间付之东流了;我们彼此的山盟海誓也化作乌有了。
我从痛苦上升到了怨屈,又从冤屈上升到了蔑视……
我烦躁地发动着车,我想马上离开这里,马上离开威海……可是我又是一个不甘心的人,我这样不明不白地痛苦离开,来成全于燎原和邱桃火热的恋情,我肯定不甘心啊。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于燎原最好的朋友姜建利。
我要找姜建利问个明白,于燎原到底和邱桃是不是在谈恋爱?还是已经结婚了?我要于燎原知道我来威海找过他了,即使是以后我们不相往来,我的良心也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我还自私地想,如果于燎原只是和邱桃谈恋爱的话,我完全有权利介入这桩感情。因为于燎原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东西就不能随便拱手让给别人,我要把他夺回来;如果于燎原和邱桃已经结婚了,我就心甘情愿告别这座城市,独自喝掉这杯自己酿成的苦酒……
我开车到了姜建利的家门口。
我敲开了姜建利的家门。
“阿姨您好,请问姜建利在家吗?”我知道开门的一定是姜建利的母亲。
姜建利的母亲挺惊讶,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疑惑地问:“你是谁呀?”
“我是姜建利的同学,我叫卓华。”我说。
“卓华……”姜建利的母亲思索了片刻说:“好像听建利说起过这个名字……”
“他不在家?”我又问。
“一看你就是从外地来的……你不知道建利已经下乡两年了?在城里没被教育好,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
“我真的不知道姜建利下乡了,我毕业前就当兵离开威海了。”我说。
“怪不得呢。”
“您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下乡吗?”
“不远,在下江村。”
“我的天啊……”
“你怎么了卓同学?”
“我找他去。”
我告别了姜建利的母亲,驱车回到了下江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