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儒臻问过我,做皇后是不是可以吃很多的桂花糕?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学堂?我只笑着哄她,等她长大了,就可以不用再去学堂了,也可以吃很多很多的桂花糕。
尽管长大了以后,就不那么想吃桂花糕了。
我曾是大郇左相的女儿,父亲入仕多年,是郇皇的肱骨之臣。姑母在承庆元年入宫,承庆十年晋温贵妃封号,她封贵妃那年我只有七岁。承庆十五年,我十二岁,郇太后下诏,破格封我为安裕公主,入宫陪侍太后。我曾以为这是一种殊荣,为了嘉奖我的父亲,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安抚我父亲,也是要挟我父亲,是要我父亲踏踏实实的为覃家效命,温氏一族是外戚,父亲还掌着国事,对于覃家来说,我父亲已经是不得不防的人了。
承庆十六年,哥哥温禹金榜题名,也入了仕,那年他才十九岁,是本朝最年幼的状元。
在皇宫里住了三年,我虽然名义上是在侍奉太后,但是太后却很少让我近前侍奉。侍奉太后的宫女数十人,哪里有我侍奉的机会,我不过是每日在祁华宫的偏殿里写写字罢了。皇宫里看似光鲜,但是我却觉得太过压抑,行不完的礼,叩不完的首,若有机会,我一定离这里远远的。我听说九皇子曾经向太后请旨想娶我,被太后禁了半个月的足。九皇子生于承庆五年,他刚出生,母妃便归天了。他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我刚进宫里住着的时候,他来祁华宫请安,总是偷偷给我带很多零食。他很聪明,我曾说他将来会是大郇最厉害的王爷,会征战沙场,或者叱咤朝堂。他被禁足后便再也没来过了,想来覃家也不会允许我嫁入皇室,因为我父亲只能做一个孤臣,我和哥哥都不能与皇室有瓜葛。
也许是父亲年迈,哥哥年幼让覃家放松了警惕,也许是姑母在一年前病逝且没有给覃家留下一儿半女,皇上对温家有些愧疚,承庆十八年,刚过了上元节,皇上便赐婚给我与平南王次子慕昀。
刚接到圣旨,我便回了温府,母亲抱着我说了很久的话,也哭了一次又一次,她怕我吃了苦,她说,平南王次子也好,无权无势,平安度过这一生就好,别像她一样不得不将孩子送到别人手里。
可是父亲却说,嫁了人,便要守好规矩,凡事不可僭越,如今我虽然贵为公主,但不可耍性子。他即便是丞相,也不会为了女儿去求圣裁。
父亲仍旧是那么严厉。温氏即使是外戚,父亲也绝不会是大郇的内忧。即便是哥哥枉法,他也不会留情。他说,为人臣子,食君之禄,怎么能为一己私利而徇私枉法。纵然知道皇上对他心有戒备,他仍旧为了覃家殚精竭虑,甚至连这个婚事,他都不曾替我拒绝过。
我对平南王次子慕昀也曾有所耳闻,传言说,他体弱多病,自幼在皇城长大,没有随平南王去南疆。当初平南王是本朝最年轻的异姓王,还娶了六公主为妻,身上累累战功,权势滔天。为了让覃家放心,平南王将世子和次子都留在皇城长大,二人都不曾去过南疆。
平南王次子尽管体弱,却很喜欢和皇城的纨绔们来往,传闻他曾流连风月场所整整十天,最后还是被世子绑回家。还传言他曾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一掷千金,还曾在闹市的酒楼往下撒银钱,看来往行人争抢,他却在二楼笑的弯腰捧腹。我听着丫鬟愤愤不平的说,仿佛这二公子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我们家小姐真是命苦,求娶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却要嫁给这样一个登徒子。”
“青浣,注意身份。过几个月就是姑爷了,不得无礼。记住没有?”虽然嘴上呵斥她,可我知道她说的没错。但是我又能如何?这是圣旨,我不接,陪葬的便是整个温氏。
承庆十八年秋天,皇城的树开始落叶的时候,我和慕昀成亲了。
我本以为他是次子,一切都从简,没想到竟然铺了十里红妆,在皇宫门口还绕了一下。我记得那天很热闹,哥哥背着我进了花轿,路上他和我说,如果那个登徒子敢欺负我,就告诉他,他去揍他。我笑着说好,可是眼泪却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上。
那是我有过最久的路,也是最快的路。似乎全城的人都出来了,有人夸新郎倌又俊又美,有人说这排场百年不遇。我不敢掀开盖头,母亲说这样不吉利。其实我很想看看,这十里红妆是什么模样,这万人空巷又有多么的热闹。
我俩成亲的宅子是平南王旧宅,我进了门跨过了火盆,撒完了豆草,便接着拜堂,拜完堂我们俩便回了卧房,我从没想过成亲有这么麻烦,我早已经筋疲力竭,但还是要继续剩下的典礼。待到他揭了盖头,我们俩坐在榻上,我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确实好看。吃了子孙饽饽和长寿面,又喝了交杯酒,这才算礼成,我也算真正的嫁了人,我只期盼他以后能给我留些情面,别一个接一个的姬妾接进门,让我沦为大郇的笑柄。
他那天没有和我说话,待喜婆一走,他便起身走了,也没有说去哪里。直到夜里快三更,他才差人告诉我他在书房歇下了。虽然知道他也并不愿意娶我,但他这样做我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就算是在皇宫的时候,因为我父亲和姑母的缘故,也没有人曾冷落过我。
第二日他很早就过来了,说是要一同进宫谢旨。不过皇城应该传遍了他新婚之夜睡书房的事。纵然家世不如他,我父亲好歹也是当朝左相,婚书还有太后盖的印,我还有着安裕公主的名号,他仍敢这么冷落我,我倒是有些佩服他的胆识。
“公主昨夜睡的可好?秋夜寒凉,公主可莫要着凉。”他穿着一身紫色的袍子,也算得上一表人才。皇宫里的人不会在乎他如何待我,他这话里话外的讽刺我也权当听不见,只是想到日后都要这么熬着,我又想到了姑母。
那时候姑母总是让我过去陪她说话,她宫里下人虽多,可她总是郁郁寡欢。我当时还不明白,姑母什么都有,皇上也总在她那里就寝,皇宫里很多嫔妃都羡慕姑母,可她还是很烦心,总对我说千万别嫁进深宫,纵然万人之上,却没有个人说说心里话。
我如今大概是明白了姑母的境地。
梳洗毕,我跟他进宫谢旨。待到他们退朝,已经是快午时了。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却是他与我看起来最亲昵的一次。
“慕昀啊,安裕公主也是朕的半个女儿,将来你若是待朕的女儿不好,就算朕轻饶了你,温卿也不会轻饶你的,哈哈哈哈。”他抚须大笑,仿佛真的是我的半个父亲。我父亲在旁边恭敬地抱着拳行礼,说着客套话。
“微臣,谢吾皇抬爱。”
慕昀也跟着客套着:“皇舅说的是,能够娶安裕公主为妻,是我的福分,也是父王的福分。父王有皇命在身,不便离开南疆,慕昀替父王谢主隆恩。”说罢他也行了一个礼。
我看了旁边的世子一眼,他低垂着眼,也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概是因为今天是我二人谢旨,他不便说什么。
“好,平南王虎父无犬子,朕相信慕昀的才能绝不低于慕晌。慕昀,你想不想领兵去北疆?朕这里有一道圣旨,你若是愿意,朕便封你做定北将军,官居二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但我感觉他似乎很是震惊,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不知道他惊的是定北将军这品衔,还是皇上对他的信任,亦或是,皇上竟然让他去北疆送死。
“皇舅,昀儿年幼,这么高的官职交予他恐怕不妥。”世子突然开口拦下了圣旨。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是世子第一次违逆皇上的意思。
“朕问的是慕昀,晌儿别忘了你父王当年征战沙场时年不过十六,现在慕昀都十八岁了,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你父王都领兵平了南蛮了。慕昀,你可愿意为我大郇征战沙场?”皇上拿着圣旨,不容拒绝的口气似乎已经笃定了慕昀会接下圣旨。
“谢皇舅美意。只是慕昀才疏学浅,这些年也不曾勤于学业,恐怕会辱了皇家的脸面。这圣旨,恐怕慕昀不能接。”他说完就跪下了,我只好也跟着跪下。这件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我又说不出来。
慕昀在皇城的行事作风,要说皇宫里不知道我不会相信,如果皇上知道,那为什么还要让他领兵?派世子岂不是更好?世子文韬武略绝不逊于朝中不少大臣,难道怕慕家战功赫赫?可是慕昀也是慕家的儿子,这又有什么分别?他是次子而已,并不是庶出,让他领兵给他军功,还不是一样给了慕家?难道,是想让慕家兄弟阋墙?
我还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问题,就听见皇上说这样的话他更要将这圣旨宣读了。
“朕知道,你怕丢了平南王的脸,丢了皇家的脸。这脸面朕都不怕丢,你怕什么?再说了,你打算让朕的安裕公主养你一辈子?做个名副其实的驸马爷?”他将圣旨递给了身旁的太监,让慕昀接旨。我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他仍旧恭敬的站在旁边,仿佛即将接旨的人,与他无关。
“慕昀,你要抗旨不成?”他终究是接下了这道圣旨。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北疆,想来他应该不会让我去。但是我却有点想去北疆看看。
看了十几年的皇城,早就看腻了。白天人来人往,夜里灯火辉煌,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北疆毗邻齐国,齐国和大郇素来交恶,听人说,在北疆别说夜里,就连白天,都没有多少人。
北疆的战事已经十几年了,承庆五年,齐皇修国书给皇上,说他的太子流落大郇,要大郇交人。大郇说不知道齐国的太子在何处,但又不准齐国派人来找,齐皇一怒之下便出兵大郇。十几年来,北疆民不聊生,听说除了守城官兵,城中百姓只有数百妇孺和须发尽白的老者了。
此番用慕昀,若是守住了北疆,自然是封官加爵,可若是守不住……我不敢想。
回到府上,他开始收拾行囊,皇上赐给他一身敕造的将军服,他拿着头盔看了看,嗤笑一声,便扔回了箱子里。
“此次微臣一个人去北疆就好,公主千金之躯,沿途舟车劳顿,若公主有恙,微臣怕无法向皇上和丞相交代。”他说完,不容我反驳,就又出了门。
我其实有些能理解他。倘若是我,我也不会对这从天而降的一个正妻有丝毫好感。纵然理解他,面对他的冷落,我仍旧是不能习惯。
“将军留步。”多年后,我多希望我当时没有说出这四个字。他转过身向我走来,我心下突然说不出来的慌乱。我强装镇定的和他说道:“这是将军府,不是公主府,将军不必如此客套。”虽然我在客套,但是我也只客套了一早上而已。昨夜的事,我可没有忘。
他有些玩味的看了我一眼,问到“那,夫人还有别的事吗?”
我被他这个“夫人”叫的突然脸红了起来,似乎都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我强迫自己垂下眼收了心,才继续和他说道:“此番去北疆,我知道很凶险。可我是你的发妻,你在北疆厮杀,我在这皇城看着这些歌舞升平,如何泰然处之?所以无论你怎么想,我都要随你去。即便是我身死北疆,我也不会怨你。”
说完,我看着他,他眼中终于有了些正视我的意思。我一个人在皇城,一个人面对世子和他的狐朋狗友,如何应付的来?倘若他得胜归来,我便是趁了个好机会嫁给他,倘若他马革裹尸回不来,那我便要被众人指着骂克夫。我宁愿跑去北疆,也不愿意一个人在皇城受着这些话。
我说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也看了我许久。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刚打算说“我可以一个人去北疆”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好。那便去整理行囊吧。我们明日辰时出发往北疆。我去与兄长道别,戌时便归。”
他的冷遇我虽不能释怀,但现在他也算是终于软了下来,我也不好一直揪着不放。我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声音很温润,倒是很好的掩盖了他性格的凌厉,想来那些女子应该很喜欢他吧,皮相好看,声音温润,出手还不吝啬,甚至只要他高兴就可以给赎了身,哪怕是刚被卖进去的小女孩,他也会给赎身。
我知道他其实没有那么不堪,至少除了他,少有纨绔肯为那些女子赎身的。他们心照不宣的寻欢作乐而已,不说赎身要的金银,赎身后这些女子还愿不愿意继续做他们的乐子,也没有人说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