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那句话才一出口,陆芳菲便暗道坏了。她这位祖母是从来不吃撒娇这一套,而自己则一时入戏太深,把平时在祖父面前常使的招数用在了旁人身上。
祖母不会因这个生气吧?
她这厢是战战兢兢,老太太那厢反被逗乐了。
撒娇、耍赖、装可怜,外带提前告状。
此时的陆芳菲,言语之间,尽显小女儿姿态,加上格外无辜的表情,和那略带南方口音的软软声调,随性率真,又乖巧可人,难怪外面号称冷面将军的堂堂镇国公,倒逃不出一个小丫头的手掌心。
更何况,这一个孙女,可不止是光会撒娇而已。比如那半阕的《蝶恋花》,分明就不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说得出来的。
老太太眼里的神色忽而一变,竟是笑着应下了,“好,祖母给你做主,看谁敢欺负我们芳菲,这样好不好?”
鬼使神差地,陆芳菲居然也就跟着点了点头,配合着老太太把一出祖孙情深的戏码演到了十成十,眼里的温度却渐渐地冷了下来。
这老太太话说得分外热络,就算是摆出了一个慈爱的祖母该有的姿态,那也仅仅是一场戏而已。所以说,戏就是戏,应时应景地演一演无可厚非,只一条,不能入戏太深。
那今日坐车的安排,是祖父的要求,还是祖母自己对她和四姐姐的一次取舍?
谁知道呢。
待马车行至宫门前,依着规矩,守门的侍卫先验看了镇国府里的腰牌,确认无误后,才准予她们下车通行。陆芳菲近几日的心情还算不错,便也尽职尽责地把一个乖巧孝顺的孙女演得活灵活现。才听得了守门侍卫的应允,陆芳菲便马上推门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扶老太太下来,那般恭敬和细致,连佩云看了都觉得很不习惯。
可老太太好像还就吃这一套,就由着陆芳菲扶着慢步走进了宝华门,由那一个十五六岁的宫女引着,一路向太后娘娘的重华殿走去。
先前就听说过他们东华的皇宫极大,陆芳菲却觉得这样的说法还不够确切,尤其是在她那三位堂姐姐的注视下,这一段路走得极为漫长。沿路看到的红墙碧瓦,隔断了头上那原本明澈清蓝的天空;似乎没有尽头的长路,也一分一分,慢慢消磨着她的耐心。
先前还总笑旁人自讨苦吃,而今自己也亲自体验过一回了。老太太走得慢,步子也小,她还得耐着性子配合祖母迈步的频率,一丝一毫都错不得,可不就是作茧自缚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重华殿正殿,她也不必走在老太太旁边了,才跟着祖母和三位姐姐一起行了大礼问了安,她便听到了让她再次紧张起来的一个声音。
“镇国侯夫人,这四个丫头里,哪一个是你们家的七儿?”
陆芳菲诧异地微抬起头来,恰看见祖母暗暗对自己摆示意,便略直起身,膝盖着地向前挪动了大约半步的距离,复又低下头去,声调平稳地应道:“民女陆氏,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太后娘娘凤体康泰,福寿金安。”
规矩没有错,问安的话也算是中庸,期间没有抬头东张西望,更听不出有什么怯意,太后娘娘对陆芳菲这番的表现还算是满意的。因示意人让镇国府这祖孙五人起身,又想单叫陆芳菲上前来问话。
谁承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镇国府一行方才谢了恩站起身来,还未等站直,同是前来问安的淑妃忽而没征兆地在这时候插了一句:
“臣妾听闻陆家的七小姐是巾帼不让须眉,才十岁就能吟诗作赋,是我东华难得一见的奇才。镇国公夫人别是太宝贝自己的孙女,随便找了个人来冒充吧?”
这淑妃不过才二十出头,又是身怀有孕,自然要娇贵一些。她自己坐在太后赐的紫檀木座椅,表情也有些倨傲。见太后没说什么,又明确地点了陆芳菲的名,“刚才答话的那一个,你且抬起头来。”
淑妃的嗓音轻细,可说话的声音丝毫不见小,言语当中,还很有些嘲讽的味道。别说是陆芳茴等几个岁数小还不清楚这一位的根底,就是老太太心里也犯了嘀咕。
辅国公家的嫡女,和陆芳苧年纪相仿,却是实实在在的长了一辈,按说两府之间并无瓜葛,她没有理由要对陆家的人要格外“照顾”啊。
况且太后一般也不会容得那个妃嫔这般嚣张,可是……老太太偷偷瞄了太后一眼,见太后脸上显露的竟是玩味的表情,心里便马上明白,这便是太后娘娘设给陆芳菲的考题。
别忘了,那一幅牡丹图恰是当今太后的手笔,陆芳菲还在席上作了那半阙《蝶恋花》——
老太太连忙转头想给陆芳菲一点什么提示,哪怕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也好。可那一个正主儿还是低着头没有半分动静,老太太连她在想些什么都摸不清楚。
老太太是心急如焚,太后的表情则是越发的微妙。而淑妃早已没了耐心,提高了音量娇喝道:“本妃的命令,你是没听到吗?”
淑妃年纪不大,脾气确是不小。大约是陆芳菲木然没有回应的样子惹怒了她,她不仅出言呵斥了,人还站了起来,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手重重地拍在了座椅的把手上,惊得殿内所有人都是一震。
除开陆芳茴她们三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其他人似乎都是知道内情的,陆家的七小姐是通过考验还是惹得太后大怒都不要紧,眼下最紧迫的是淑妃娘娘的身子啊!
毕竟这一位娘娘是宫里的新贵,又是盛宠又是有孕在身,若是为演一出没有对手回应的戏,假戏真做气坏了身子,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又该怎么跟皇上辩白?
索性,菩萨似是听到了她们的祈求,陆芳菲终于有了动静,却还是低着头,迈着又急又碎的步子,移身向前跪在地上。
“民女有罪,请太后娘娘责罚。”
不说恕罪,也不提淑妃,只说是有罪要请太后发落,这倒是奇了。淑妃刚刚才被激起的怒火登时就刹住了,而太后则是微微一愣,旋即开口反问道:“哀家有些糊涂了,你是有何罪,又要哀家责罚你什么?”
这次在太后看似严肃的语调当中,连陆芳蕻都听出了一丝玩味的调调,陆芳菲又怎会分辩不出?见正座上那位权倾天下的女人反应如自己料想的一样,陆芳菲便也轻松了一些,因压制住这一番情绪,依旧是中规中矩地答道:
“太后娘娘赎罪,民女其实也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故而,”一直低沉的小脑袋,在这个当下飞快地抬起瞄了一眼淑妃,有马上低下去,继续说道,“民女自己也不知应该如何请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