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十一和王三郎站在永嘉坊南门前,向着远去的马队躬身作揖,身体弯曲向下拜倒,脑袋几乎要贴在夯实的黄土道上。待到那队人马迳直拐过了安兴坊,二人方长舒了一口气站直身子,发髻凌乱的王三郎揉了揉肩膀,恨恨的暗啐了一口。
永嘉坊位于长安城东,进通化门南首第一坊,其南侧一路之隔便是兴庆宫。天宝十四年,安、史二贼兴兵作乱,大唐南内便开始在昔日的幻彩中斑驳起来。等到了四年前,李辅国矫诏将明皇强迁至内宫,兴庆宫在大唐几处宫禁中的位置算是跌入尘埃了。
现如今,玄宗皇帝、肃宗皇帝相继离世,太子爷初登大宝,当务之急是收复东都,剿灭史朝义,余财还要应付回纥这般的贪狼,哪里有力气恢复这盛唐的荣光。
曲十一和王三郎是永嘉坊的坊丁,今日半夜被坊正拎起,说是御史台的左右巡史入坊,坊中须有人员听调。此时刚刚入秋,是关中一年最舒爽的时节,告别了夏日的闷热浮躁,天气说不上的凉爽宜人。大好的秋日凉夜,躺在榻上抱着自家娘子胡天黑地一翻该有多美,非要伺候什么劳什子巡史。
坊正那老倌偏要如此煞风景,管理街坊的小吏,在升斗小民眼里,那也算是个官,对于他们这样的壮丁更是有着极大的威慑力。坊丁这差事虽无俸禄,却能抵消掉所有的徭役赋税,如今这光景不用被征编到军中,去河南、河北的阎罗场拼杀搏命,那便是祖上有德的好事啦。
现如今一斗米就要一百五十文,省下大把的时间和银钱给妻小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坊正来调,二人自是不敢抗命,带着娘子身上软腻的热乎气,恋恋不舍的到坊中听差。
原来今日不知为何,左右巡史竟半夜联袂拜会卫国公杜洪渐。左右巡史均由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担任,个个都号称是战斗力彪炳的直臣,岭南道上的犯官,哪个不是他们如数家珍的功绩。
两位巡史在卫国公府上盘桓了好一阵子,不知何故一脸怒气的出了府,其中一位在马上仍不住的低声咒骂。可能骂到恨处,竟抽了为他牵马坠蹬的王三郎一鞭子,可怜王三郎只能把气咽到肚里,坊正最是精明,早不知躲到何处,没了踪影。
好歹是把这两个夜里的瘟神送走,他们还要帮着门丁将厚重的坊门合上。兴庆宫的北门是九仙门,正对着永嘉坊的南门,城楼上左右监门卫的甲士见左右巡史远去,便开始大胆调笑二人。
其中两人还为此争将起来,甚至大打出手,原因竟是一人笑王三郎那腰弯的,柔弱无骨,堪比平康坊张家店的逮二娘,软和,要啥姿势就有啥姿势。而另一位老哥顿时大怒,口称二娘是他相好,怎地允你如此作践。
曲十一和王三郎赶忙和坊丁关上坊门,哪里有时间理会这帮臭军汉,回家抱娘子才是正经事,虽说自家娘子没那逮二娘软和,但好赖是自家的,用不着使银钱,一样要啥姿势有啥姿势。
二人提着灯笼向北曲走去,待走到虞世南庙时,蓦地刮起一阵疾风,诡异的旋风卷起道上的黄土,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二人连忙躲避到庙门楼内,灯笼在忙乱中跌落在地上,顺着风势在长街上滚出很远。
没过一会儿,风沙陡然停止,坊内一如往常,好似从未有这样的旋风吹过一样。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风来去都非常突兀,凭地里起旋风,真好像有神鬼在作祟。想来也让人惊悸,王三郎忙去捡灯笼,刚一俯下身子,便听见庙门楼飞檐悬挂的角铃哗啦啦作响。
这时已经无风,他回身抬头仰望,一时间抖如筛糠居然瘫倒在地。曲十一正在庙门楼内抖落身上的灰尘,见王三郎的异状连忙跑上前去,顺着王三郎发木的眼睛看过去,也惊得向后退了三步,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嘿嘿!”一个鬼魅而嘶哑的声音在飞檐处响起,声响之处探出一只黝黑的爪子,用尖利的指甲轻轻拨弄着角铃,哗啦啦的响声正是它弄出的,可那声恐怖的嘿嘿声,难道也是它发出的吗?
皎洁的月光照在黝黑的瓦片上,闪烁着银灿灿的光芒,瓦片上传出咯哒、咯哒的踩踏声。月光下的它随之现出身形,是一只如滚碳般乌黑的狸奴,月影青光的照射下,从额头到尾尖有一条金线隐隐浮现。
月影乌瞳金丝虎,这猫儿是天下难见的名种,可真正诡异的是你看不见那双乌瞳。猫儿的面上竟附着一面金闪闪的镇墓兽面具,长角尖牙,满面云纹,眼睛处并非镂空,而是雕刻好的方眼厉目,把猫儿的整个面目遮在其中。
曲十一和王三郎惊得口不能言,牙齿打颤,望着猫儿生出了亡魂尽冒的感觉。突然,虞世南庙斜对面的卫国公府中传出一阵私心裂肺的吼叫,霎时间整个院落便人声鼎沸起来,呼喊声,哭闹声不绝于耳,仿佛煮沸的大锅一般。
二人方回过神来,忙转头去看,见有仆人奔出,这人完全未理会倒在街心的二人,快步向着街角武侯铺的方向跑去,口中还如若疯痴的重复自语着:“心肝没了,心肝没了,郎君的心肝没了……”
二人对望一眼,惊惧的回头去看那猫儿,却发现不知何时那诡异的猫儿也失了踪影……
…………
天宝乱,乱七年。
红颜祸,君王恨,已然湮没在破碎的山河里,弥失在人民的呜咽中,大唐烽烟未尽,帝都魍魉频现。
长安,大唐帝国曾经最璀璨的明珠,自安史范阳起兵之日起,便失去了往昔熠熠生辉的光华。坊市里那些数不尽的血泪哀歌,仿佛还萦绕在都城上空,愤怒的泣诉着天怒人怨的祸端。
李豫继位,虽说帝国暮沉,一时间积弊难返,可毕竟希望就在眼前。长安百姓擦干眼泪,抚平伤口,站在斑驳破败的街巷中,开始畅想长安重现往日的辉煌了。
彼时,长安城夜间连发奇案,朝中多名勋臣宿将也接连遇害,无辜被侵害之百姓更是数不胜数。禁军高手,京兆快差轮番上阵,皆难治长安夜祸,长安百姓一时间人人自危。
权宦李辅国不甘单掌内廷,借此形式请旨调拨神策军五百骑巡弋长安,进而插手朝局。为防止宦官干政,中书侍郎李岘等人亦请旨设立由御史台、大理寺、京兆府共管的长安夜巡铺,征募天下身怀绝技之团勇健儿应募,配合金吾卫及长安、万年两县衙差重建长安夜禁。
夜巡铺之铺兵,夜间当值长安坊市街巷,在主要干道设立巡铺,快速反应应对各类刑案及突变,承担保卫朝中官员及勋贵之重责。铺兵皆选良家子,持各州府及军府荐书应募,必须身怀特殊技艺,夜巡铺专视夜禁之策,由大理少卿直管。
高昌狸奴儿闻天,世居西州,但父兄七人皆出自安西陌刀军。乾元二年,父兄随武威君王李嗣业战殁于相州。肃宗皇帝听闻后,感念闻家一门忠烈,命其承父之云骑尉爵位,并特赐银鱼袋。
闻天持封告赴相州寻得父兄骨殖后,本待前往长安领受朝廷封赏,路中却偶得安西旧将白孝德荐书,持擅养狸奴之技应募长安夜巡铺。自此,高昌狸奴儿闻天一脚踏入这波云谲诡的长安城。
今夜醉崇仁,明日宿平康,刀剑啸乐游,洒血斗曲江。安西少年杀回纥,战吐蕃,笑对末世,快意恩仇,持刀横槊高唱热血夜长安。